第7章 悲伤成河

人人都愿意开心幸福,尤其在这个时代,充满了美好和期盼的时代,没有严重的物质匮乏,没有过份的精神折磨,只要一心的努力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盼望着,盼望着,盼望着十分的努力开花结果,最终获得丰盛的果实。

可现实并非如此,年轻人需要一个温柔的终生伴侣,中年人需要一份减轻压力的支持,老年人需要老有所养、老有所依。不同的人们,盼望着不同的东西,他们时而幸福快乐,时而痛苦悲伤,求而不可得,我们无法否认,这是太过明显的事实。

人们想否认痛苦,否认现实,于是钻入那些能带来一时快乐的游戏里,长时间沉迷于刷短视频、玩手游、或追求某个实在不值得的人生游戏的奖品,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痛苦谁想要?没有人!

可这是人生,是一堆酸甜苦辣的混搭,是一场悲喜交加的大戏,由不得人。

林建华不会想到这些,他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一场包裹整个中国大地的悲剧里,他看不到和他处在同一境地的千千万万的痛苦男青年,看不到这不单单是他的悲哀,更是整个民族的悲哀。

那些和他一样求媳妇而不得的男青年,分布在这片国土上的每个角落,他们焦虑、害怕、自我怀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终成了剩下的那个,成了统计数据上记载剩男数字的其中一份子,他们羞愧、无助、怯弱。

实际上,像千千万万的男青年一样,林建华想不通自己哪里不配得到一个老婆,他身强力壮,什么活儿都能干;他性情温柔,在付出爱这点上义无反顾;他生性勤劳,无论给他一个怎样破败的家庭,他都有信心去支撑起来······

林建华绝望了:这个世界怎么不给人一点怜悯,一线生机?

他想这些的时候,已经明白过来,之前兴致勃勃去参与的不过是一个骗局,一个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他撕心裂肺的骗局,它那么小,不过仅仅骗去一千块钱;可它又那么巨大,大到足以摧毁他的自尊。

那个可恶的介绍人,连同那位漠不关心的哥哥,以及除了林敏和孩子以外所有的人,都是魔鬼骗子,骗了他的钱,更骗了他的感情。

林建华生气极了,在他想明白以来已经一整天没有下地干活,甚至连饭也不吃,只咕嘟咕嘟的灌下几大杯茶水。他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在最后一次喝水完,杯子被他狠狠的摔在地上,那一瞬间飞迸而起的玻璃渣带着他极度的愤怒而去,那些愤怒和他脱离开来,破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残渣,气息奄奄的躺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呼吸完最后几口绝望的空气便死去了。

极度的愤怒过后,是缓慢的悲伤,他无法相信,在他心里如天使一般的林敏,会和他们合伙来骗他,他愿意付出全部的爱去温暖的女人,愿意与她一起爱她的孩子,什么都愿意为她做,还没见面他就已经决定去爱她······她也受过伤,离婚的女人能不受伤?他不信。本想用自己温暖的心去疗愈她的伤,不曾想自己这颗心如此的不值,如此的卑贱,连这一点,也不被允许了。

什么金子般的心,这是他上小学的时候教科书上常常有的描述,他哀伤的想,自己本以为的那颗金子般的心,在人家看来却是一颗垃圾······他不敢再想下去,痛苦太深会让人承受不住。

仅仅为了一点钱?这个世界怎么了?他想不通。

清晨,正午,黄昏,夜幕,一幕一幕像放映电影似的变化,在林建华漠然的痛苦中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没有什么因为他的痛苦而变化,更没有人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他就像这世间唯一存在的一个人类,孤独的承受着整个人类的痛苦。

他渴望被人理解和关注,以便能承接一部分哀伤,减轻他的压力,可是他又极度的渴望封闭,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以及对自尊心强烈的维护,即使这种事早已不再新鲜,也无法博得在饭桌上八卦的地位,他还是想把自己隐藏起来,像一个孤独厌世的可怜虫。

想起隐藏这个词,他想到林敏的大方,对自己毫不隐藏的那一幕幕,他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甚至得出林敏根本不知情的结论,她不知道他们的打算,更不知道自己被牵扯其中成了诱饵。

介绍人给他的电话是假的,当林建华终于等到两天以后,颤颤巍巍的小心拨通电话以后,传来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声音,说不认识林敏,打错了。

当他为了纠正错误,再打给介绍人的时候,介绍人大言不惭的说林敏不同意,觉得他俩不合适,甚至建议林建华就此作罢,以后有合适的再介绍,对错误的电话号码一事绝口不提。

林建华就是从这通电话以后开始闭门不出的,当然,除了骑摩托车去新修的小楼房那里,这不算出门,只能算回家,那是他的家。

小楼房一共有两层,设计和修建都是自己和家人完成的,再加上各路亲戚七嘴八舌的建议,林林总总的汇成了这座房子。这是一座坚实的红砖红瓦房,以最大的厚度砌起来的墙壁,和以最大的勇气挑选的最结实的钢筋,以及最精确配比的石沙水泥,让这栋房子有着坚不可摧的实力,即使八级的地震、十八级的台风,都憾不动它。

人们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由衷的佩服起他的财力和魄力,赞叹!羡慕!人人都想有这样一座坚实的房子,人人都需要保护,需要安全。

可是,这里既不处在地震带,几乎不可能有八级大地震,也不处在沿海地带,不会遭遇十八级的台风,这仅仅是一个内陆中部的小山村,偶尔一次能淹没农田的大雨,或一次足以毁坏田地的滑坡,就已经让当地的人们足够惊诧了。

结实的房子,还有其它的深意,那是一座带给人安全感的房子,是一座能把灾祸抵挡在外的房子,即使毫无依据,人们仍然极度的渴求,这比求菩萨保佑现实的多。

林建华就在这样一所房子里,躺在凌乱的床上,他祈求不要被打扰,却暗暗的又想要被关心,到底哪一种情形能占上风要取决于他在人们心中的位置。

正在一番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明快的敲门声把他孤独的世界豁出一个口子,一丝温暖勉强挤了进来。

“二叔,是你哩!”他飞快的跑下楼梯,打开门看到二叔那一瞬间,心里开心极了,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正在为某件事痛苦。

“一个人在这里,我说今天怎么没见你。”林富平似乎闻到了某种孤独的味道。

“休息一天哩,跑累了。”林建华极不自然的说。

“到我家去,我还没吃夜饭,一会儿炒两个菜。”

“不了不了,我不饿,一会儿就睡了。”

“睡啥哩,还早嘛,快点点,去穿衣服。”

林建华虽然已经打败了悲伤,而且因为二叔的到来稍稍的高兴了一些,可是林富平凭着他灵敏的第六感,还是感到了深层的悲伤和孤独。

“莫骑车,一会儿喝点酒,在我们那里睡就是了。”

林建平默默的不做声,顺从的依了。

当他坐在二叔摩托车后座上的时候,惊讶的发现高大的二叔竟然不比他高,平日里他总觉得二叔更高,可都坐着的二人里,自己竟是那个更高一些的。

林富平没有刻意找话说,更没有提起说媒被骗的事情,只平平常常、本本分分的做着每天都会做的事,到家先洗手烧水泡茶,然后倒水洗脸,再搬出自家地里收的新鲜蔬菜,慢条斯理的收拾起来,豇豆、四季豆、西葫芦瓜、黄瓜等等,那些简直要把藤蔓坠断的繁盛果实,让人一边喜悦一边烦忧,烦的是——如何消化这些好东西。

“这些菜太多了,吃不完,明天拿一些回去。”林富平说。

“嗯。”

“喝点白酒,把不如意的事情忘了。”林富平又说。

“我不喝。”林建华心里说好,嘴上却不由自主的拒绝了,这时候心里有一股面对父亲时那种对反抗的渴求。

“你决定,我不劝。”

林富国拿来两个酒杯,媳妇翠花已经炒好两盘蔬菜,正热腾腾的端上桌子,一股香喷喷的热气在局促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大家都只能看到模糊的彼此,好像正要给他们镀上一层人间的烟火气。

两杯都倒满了,林富平喝酒的时候并不叫侄儿,只在吃菜的时候叫上一声。

“我讨厌我爸爸说话的方式。”沉默了片刻后,林建华说。

“他只看到眼前那么一寸寸远,莫跟他比。”林富平波澜不惊的说,好似他对弟弟的理解早已烂熟于心。

“说个话也不好好说,不留一点情面,把人往死里气。”林建华又说,而且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已经有许多话在他喉咙里排好队等着被点名出来,那是些他不愿意对人说的话。今天,他觉得已经按捺不住了。

“他又说啥子?”林富平问,其实多多少少能猜到,发生了这样的事,他那位弟弟是多么不耻,又多么生气,更有多少怨气要往侄儿身上撒。

“说我给他丢人现眼,三十多岁的人了,娶不到媳妇,害他跟着没有好日子过,拖了后腿、中了人家的奸计、把钱往火坑里送、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数钱······”林建华说不下去,肿胀的眼眶蓄足了满满一池水。

“来,喝一杯!”林富平举起自己的酒杯,不由分说的凑近侄儿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杯里的酒晃晃荡荡一阵,洒出几滴来。

侄儿顺从的端起杯子,头一扬,一口气就吞下了。

“莫急,慢慢喝。”

“从小到大,没有一样事情能体谅我,我做对了是他的功劳——教导有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的好;一旦我做错了,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怪我不听他的话,怪我白白花钱,怪我没本事又莽撞······我没得一点好处,没做对一件事,所有的都是错的、坏的、不好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没法过了······”

林富平坐在侄儿身边,一脸认真的听着所有的抱怨,酒杯被他捏在拇指和食指间,好似在侄儿每一个停顿的瞬间都会喝上一小口。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几十年来看在眼里,他一次次的劝弟弟改一改脾气,对儿子们宽容大度一些,不要每件事都斤斤计较,可毫无作用。不但如此,随着老年的到来,弟弟似乎更变本加厉,性格暴躁无常,常常因为儿子们的失误气的要打人,劝也劝不住。

“是实话,我了解。”林富平一边点点头,一边举起酒杯,示意侄儿喝一个,侄儿又是一个扬头。

“永远在怪我们,而我们又永远在犯错,没个头。”林建平心里有种被理解的感觉,痛苦减轻了几分,他不再长篇大论。

“咋没有尽头,人一辈子还有尽头哩。”

“我活了三十多年了,大半个人生。”

“我在你这个年纪,还住着土房子哩。”

“土房子也没有哪里不好。”

“大家都说砖房更好嘛。”

“为了修个砖房子,二十多万去了。”林建华苦笑。

“你有这二十多万,才有资格去哩。”显然,林富平是在夸侄儿。

“那倒是。”林建平腼腆的点点头。

接着,是两个酒杯碰在一起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