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半个皮斯托尔对教堂执事和侍童的影响不同

达尔大尼央庆幸自己又找到了普朗歇,想着想着走过了新桥;因为表面上是帮了这个可敬的仆人的忙,实际上是达尔大尼央得到了普朗歇的一次帮助。的确,在眼前这个时刻,没有比身边有一个勇敢聪明的仆人更令人高兴的事了。自然,普朗歇十之八九不可能长期在他手下当差,不过,普朗歇在隆巴尔街恢复他的社会地位后,将会对达尔大尼央一直感恩不尽,因为达尔大尼央把他藏在自己房间里,救了他的命,或者说,是差不多救了他的命。在市民们准备向朝廷开仗的时候,达尔大尼央和他们交往,他不会感到不高兴的。那是在敌人阵营中的一个聪明人,对一位像达尔大尼央这样精明的人来说,最细小的事情也可能产生巨大的结果。

达尔大尼央对这次巧遇和对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满意,他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到了圣母院。他走上台阶,进了教堂,问一个正在打扫小教堂的圣器室管理人认不认识巴赞先生。

“是执事巴赞先生吗?”那个管理人说。

“就是他。”

“他在那边,在圣母堂辅弥撒[129]。”

达尔大尼央快乐得发抖了,不管普朗歇怎样对他说,他原来总觉得是永远也找不到巴赞的,可是现在他抓住了这根线的一端,他保证能抓到线的另一端。

他面对着小教堂跪着,好看得见他要找的人。幸好是小弥撒[130],很快就会结束。达尔大尼央已经忘记了祈祷文,也没想到拿一本弥撒经,他利用空闲时间观察巴赞。

巴赞穿着他的执事衣服,神态可以说既庄重又自得。看得出他几乎到达他的野心的顶峰。他手上拿的包银的细棍子,好像比孔代在弗里堡[131]战役中指向敌军防线的指挥棒一样叫人尊敬。他的外貌已经改变了许多,不妨说和他的服装的改变完全一样。他全身胖得圆滚滚的,就像一个议事司铎。他脸上原来凸起的地方仿佛全消失了。鼻子还是老样子,可是面颊却变得圆圆的,两边都鼓了起来。下巴垂到喉咙底下。他这不是发胖,而是虚肿,所以眼睛也很难张开来了。理得整齐规矩的头发遮住了前额,一直遮到浓密的眉毛。不过我们得赶快交代一下,巴赞的前额即使全部都露出来的时候,也只有一寸半高[132]。

住持教士做完了弥撒,达尔大尼央也结束了观察。教士讲了一些庄严神圣的话,一面离开,一面对每个人祝福,大家都跪着接受他的祝福,达尔大尼央看了十分吃惊。可是达尔大尼央认出主祭就是助理主教本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让·弗朗索瓦·德·贡迪,他在这个时候已经预感到他将要扮演的角色,由于一再施舍,他开始变得非常得人心,于是,达尔大尼央不再觉得吃惊了。贡迪为了争取民心,不时做这样的早晨弥撒,通常只有普通百姓参加。

达尔大尼央像别人一样跪了下来,接受给他的祝福,划了一个十字;可是巴赞走过来了,双眼朝天,谦恭地走在最后面,达尔大尼央一把拉住他的长袍下端。巴赞低下眼睛,向后一跳,好像看见了一条蛇一样。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叫起来;“vade retro, Satanas![133]……”

“好呀,我亲爱的巴赞,”这个军官笑着说,“您怎么这样接待一个老朋友!”

“先生,”巴赞回答说,“基督徒的真正的朋友是那些帮助他拯救他自己的灵魂的人,而不是妨碍他这样做的人。”

“我不懂您说些什么,巴赞,”达尔大尼央说,“我看不出在哪方面我会成为阻碍您拯救您自己的灵魂的绊脚石。”

“先生,”巴赞回答道,“您忘记了您几乎永远破坏了我可怜的主人灵魂得救的机会。当他的信仰那样有力地把他引向教会的时候,如果不是您,他不会继续做火枪手,如同遭受天罚一样。”

“我亲爱的巴赞,”达尔大尼央说,“您从您遇到我的地方应该看到,我在各个方面都有了极大的改变,年龄给人增添理智,我相信您的主人正在拯救他自己的灵魂,我来是想向您打听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为了向他请教,帮助我也能拯救我的灵魂。”

“还不如说是为了把他拉回到尘世去。幸好,”巴赞又说道,“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现在在一个圣地,我不敢说谎。”

“怎么!”达尔大尼央失望到了极点,大声说,“您不知道阿拉密斯在什么地方?”

“首先,”巴赞说,“阿拉密斯是他沉沦的名字[134],在阿拉密斯这个名字里,可以看到希马拉的名字,这是一个魔鬼。由于他幸运,他永远摆脱了这个名字。”

“所以,”达尔大尼央决定保持耐心到底,说道,“我要找的不是阿拉密斯,而是埃尔布莱神父。好啦,我亲爱的巴赞,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

“您没有听见吗,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已经回答您我不知道?”

“是的,我当然听见了;可是对于这一点我回答您,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是事实,先生,完完全全的事实,天主可作证的事实。”

达尔大尼央看得很清楚,他从巴赞嘴里不可能得到什么消息,巴赞明显地是在说谎,可是他的态度是那样顽固,那样坚定,使人一看就猜得出他不会再说真话。

“那好,巴赞!”达尔大尼央说,“既然您不知道您的主人住在哪儿,我们就别再提这件事了,我们像好朋友那样分手吧,您拿这半个皮斯托尔去为我的健康喝一杯。”

“先生,我不喝酒了,”巴赞庄重地推开军官伸出的手说,“在俗的教徒才喝酒。”

“不肯被收买!”达尔大尼央低声说,“我的确运气不好。”

达尔大尼央想得出神,放掉了巴赞的长袍,巴赞趁机赶快躲进了圣器室,到了里面他把门关上以后,才感到安全。

达尔大尼央依旧站在那儿不动,眼睛望着那扇门,沉思着,那扇门成了他和巴赞之间的一个障碍,就在这时候,他觉得有人用手指轻轻地碰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去,差一点吃惊得要叫出来,可是那个碰他肩膀的人把指头放到嘴唇上,要他不要做声。

“您在这儿,我亲爱的罗什福尔!”他轻声说。

“嘘!”罗什福尔说,“您知道我恢复自由了吗?”

“我已经从当事人那儿听说了。”

“是谁?”

“普朗歇。”

“怎么,普朗歇?”

“对呀!是他救了您的。”

“普朗歇!……不错,我当时就相信认出他来了。亲爱的朋友,这证明了好有好报。”

“您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是为我幸运得救来感谢天主的,”罗什福尔说。

“此外,还为什么?因为我猜想您不会单单为感谢天主而来这儿。”

“还有,是接受助理主教的命令,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事叫马萨林发火。”

“您想得真怪!您要叫别人又把您关进巴士底狱。”

“啊!关于这一点,我向您保证,我会注意的!新鲜自由的空气太好啦!所以,”罗什福尔深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我要到乡间去散散步,到外省走一圈。”

“好呀!”达尔大尼央说,“我也要去!”

“不怕冒昧,能够问您去什么地方吗?”

“去找我的几个朋友。”

“哪些朋友?”

“就是您昨天向我打听过他们消息的几个人。”

“阿多斯,波尔朵斯,阿拉密斯?您去找他们。”

“是的。”

“以名誉担保是真话?”

“这有什么可以惊奇的?”

“并不惊奇。不过这很古怪。您受了谁的委派去找他们?”

“您是不会猜到的。”

“不一定。”

“不幸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您没有任何方法知道他们的消息吗?您等一个星期,我会告诉您。”

“一个星期,太久了;我必须在三天以内找到他们。”

“三天,太短了,”罗什福尔说,“法国大得很。”

“没关系,您懂得‘必须’这两个字的意思;有了这两个字,人们什么事都做得成。”

“您什么时候去找他们?”

“我已经开始找了。”

“祝您幸运!”

“祝您旅途愉快!”

“也许会在半路上见面的。”

“这不可能。”

“谁知道呢!机缘巧合,是变幻莫测的。”

“再见啦。”

“再见啦。想起来了,如果马萨林向您提到我的话,您就对他说我托您转告他,他不久就会看到我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老得没有用了。”

罗什福尔带着他那恶魔般的微笑走开了,从前,他的这种微笑常常叫达尔大尼央看了发抖;可是现在达尔大尼央看着这副笑脸,不再感到不安,而且他也微笑了,只是包含着一些伤感的神情,也许他想起了那件往事,只有它才会使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滚你的吧,魔鬼,”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毫无关系,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康斯坦丝[135]了。”

达尔大尼央回过身来,看到了巴赞。巴赞已经放好了他的教士衣服,在和圣器室管理人谈话。达尔大尼央刚进教堂的时候和这个管理人说过话。巴赞显得十分激动,不断挥动他的粗短的胳臂,做出各种动作。达尔大尼央知道十之八九他在叮嘱对方对他的行踪要特别保密。

达尔大尼央趁这两个教士说得起劲,溜出了大教堂,走到小鸭街的角落里躲了起来。只要巴赞一出门,从达尔大尼央藏身的地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五分钟后,达尔大尼央依旧在他的岗位上,这时候巴赞在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出现了,他向四周望了望,想知道是不是有人监视他,可是他绝对不会看见我们这位军官,这位军官只有一个脑袋从五十步远的一座房屋的角上露出来。巴赞以为没有人注意他,放下心来,大着胆子走进了圣母院街。达尔大尼央赶快从他藏身的地方跑出来,正赶到看见巴赞绕过犹太人街,走进百灵街一座外貌还不坏的房子。我们的军官因此相信可敬的执事就住在这座房子里。

达尔大尼央自然不会去这座房子探听消息,如果那儿有一个管门人,一定早就得到通知了;如果没有,他又向谁打听呢?

他走进圣埃卢瓦街和百灵街转角上的一家小酒店里,要了一杯肉桂大补酒。这种酒要半小时才能调配好;达尔大尼央有足够时间观察巴赞,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他看到酒店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家伙,一脸机灵相,他相信他认识这个男孩,因为二十分钟以前,他看见过他,当时男孩穿着侍童的服装。他问起他话来,这个副助祭学徒根本没有想到要隐瞒什么,达尔大尼央从他嘴里了解到,他早上从六点到九点做圣母院的侍童,从九点到半夜十二点在小酒店做小跑堂。

他和这个孩子说话的时候,有人牵了一匹马到巴赞的房子门口。那匹马装了鞍,套了笼头。不一会儿,巴赞出来了。

“瞧呀!”那个孩子说,“我们的执事要上路了。”

“他这样要去哪儿?”达尔大尼央问。

“天呀,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你能够知道的话,”达尔大尼央说,“给你半个皮斯托尔。”

“给我!”小孩说,眼睛里闪出快乐的光芒,“只要我能知道巴赞去哪儿!这并不难。您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以军官的身份保证,喏,这是半个皮斯托尔。”

他给他看那枚收买人用的钱币,可是没有给他。

“我去问他。”

“这样做正好什么也无法知道,”达尔大尼央说,“等他走掉以后,然后,天哪,你再去问,去打听。这全看你的了,半个皮斯托尔就在这儿。”说着,他把钱币又放进口袋里。

“我明白了,”小孩带着狡猾的微笑说,这样的微笑只有巴黎的小淘气才有,“那好,等着吧!”

并没有等多久,五分钟以后,巴赞骑着马走掉了,他用雨伞敲马,催马快跑。

巴赞一直用一把雨伞代替马鞭。

他刚弯过犹太人街的转角,那个小孩就像一头猎犬一样跟在他后面奔跑。

达尔大尼央重新坐到他原来坐的位子上,他完全有把握不用十分钟便能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情。

果然,十分钟还没过去,小孩走进来了。

“怎么样?”达尔大尼央问。

“行,”小孩说,“打听到了。”

“他去什么地方?”

“半个皮斯托尔还给我吗?”

“那当然!告诉我。”

“我要看看钱。把钱给我,让我看看是不是假的。”

“你拿去吧。”

“喂,老板,”小孩说,“那位先生要换零钱。”

老板坐在柜台那儿,他给了零钱,拿了那半个皮斯托尔。

小孩把零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现在该说了,他去什么地方?”达尔大尼央说,他看着这个小家伙玩着他的小把戏,不禁笑起来。

“他去诺阿西[136]。”

“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这并不怎么费事。我原来就认出了那匹马是肉店老板的马,他时常租给巴赞先生用。我想肉店老板如果不问清楚别人把马骑到哪儿去是不会像这样租出去的,虽然我相信巴赞先生不会让马累坏。”

“他告诉你巴赞先生……”

“去诺阿西。而且,好像这成了他的习惯,他每个星期要上那儿两三次。”

“你熟悉诺阿西吗?”

“我相信我很熟悉,我的奶妈就住在那儿。”

“诺阿西有没有一所修道院?”

“有一所很大的修道院,耶稣会的修道院。”

“好呀,”达尔大尼央说,“毫无疑问了!”

“那么说,您满意了吗?”

“是的。你叫什么名字?”

“弗里凯。”

达尔大尼央拿出记事本,写上小孩的名字和小酒店的地址。

“告诉我,军官先生,”孩子说,“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些半个皮斯托尔好赚?”

“也许有,”达尔大尼央说。

他了解到他想知道的事情,酒没有喝一口,就付了酒钱,赶紧回蒂克通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