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已被打败；莱斯特已经去世了。一个新的世界展现在年轻一代和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们面前。英国决定，在德雷克[28]率领下，对西班牙进行反击，准备用一支军队攻袭拉科鲁尼亚，占领里斯本，使葡萄牙脱离菲利普的统治，再将要求取得葡萄牙王国的唐·安东尼奥[29]扶上王位。激动人心的战场消息，作为战利品掠得的大量财物，胜利的光荣，闪现在每一个将士的想像中，埃塞克斯也是其中之一；可是女王不准许他出征。但他有胆量不理会女王的命令，就在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他骑马离开了伦敦，星期六早晨到达普利茅斯——相距已有二百二十英里了。这回他的敏捷行动使女王追赶不及。他立即上船，跟上老将罗杰·威廉斯爵士率领下的一个分队，出海向西班牙进发。伊丽莎白十分震怒；她派遣传令官一个接着一个前往普利茅斯，命令放小艇搜索海峡一带，又在一份满纸怒气的致德雷克的书信中，大肆斥责那个倒霉的罗杰爵士。她在信中写道：“此人悖谬已极，其行为足以受极刑，倘你未作处置，朝廷今即决定，命你解除其人一切职务，妥加监管，以待后命，毋许违抗。朝廷有权作此处置，希你遵办。”接着她又写道，倘使埃塞克斯“业已列名舰队，朝廷今即责令你以安全方式，遣送他返回首都。你若抗命，当自受其罚；勿以儿戏视之。总之盼你妥善考虑你的举措”。然而她的恐吓和她的命令都没有一点用处。埃塞克斯加入了远征军的主力队伍，没有人阻挡他，并且勇敢地参加了几次没有取得光荣结果的小规模战斗和进军行动。事实表明抵抗侵略比施行侵略容易些。一部分西班牙船只被焚毁了，但葡萄牙人并没有闻风兴起，里斯本对唐·安东尼奥和英国人都采取深闭固拒的态度。埃塞克斯在离开里斯本时做了个姿态，拿他的长矛投入城门，“大声问道，有哪个躲在城里的西班牙人胆敢冒险出来，为他的霸主较量一番。”城里没有回答；随后远征军就回国了。

这青年人跟女王很快取得了和好；连罗杰·威廉斯爵士也得到了宽恕。宫廷里的快乐日子，又在畋猎、宴饮、赛马比武中回来了。罗利怏怏地离开伦敦，前往爱尔兰经营他的一万英亩地产，埃塞克斯连个敌手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查尔斯·布朗特算不算个敌手呢？这个漂亮小伙子曾在骑马比武时显示了他的能耐，达到了由伊丽莎白从象棋盘中捡取一枚金色王后给他作奖品的目的，他就拿这奖品用一条绯红缎带绑在胳膊上。埃塞克斯见了，问他是什么意思，待到听说了原委，就大声叫嚷道：“如今我明白了，原来每一个傻瓜都得分派一件恩物。”为这件事，两人在玛丽勒蓬原野里进行了一场决斗，埃塞克斯受了伤。“该死！”伊丽莎白听到消息时说：“理该有那么一个人压压他的气焰，教训他放规矩些。”她想到有人为她的美貌流了血，心里很乐意；但过后她坚决要求这两个青年男子弃嫌和好。两人听从了她，布朗特从此还成了埃塞克斯伯爵的一个最忠实的追随者。

女王的恩赏，像流水一般不断授予伯爵，只是水流中偶尔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浅滩。埃塞克斯是挥霍无度的；他欠债超过二万英镑；女王为解救他的燃眉之急，宽厚地给予三千英镑贷款。过后又猝然要求立即偿还。埃塞克斯恳求延期，可是答复的话是斩钉截铁的，没有转圜余地；还债的钱——或者价值相等的地产——必须立即交付。埃塞克斯写了一封情词哀婉的信，表明他的恭敬和忠诚。“现在陛下心里后悔往日您有意颁赐给我的恩典了，我愿意失去我的全部土地，希望借此修复陛下用严酷的回话在我心灵上造成的创伤，就像我可以用出售一块可怜得很的领地，偿还陛下向我索取的那宗款子一样。金钱和土地都是卑微之物，而爱情和仁慈则是超绝一切的东西，除了二者本身之外没有任何量尺可以衡量的。”女王陛下欣赏信上的措辞，但在经济上不肯放宽；因此过不多久，亨廷顿郡凯斯顿地方的那块领地，即埃塞克斯对伯利所说，“我家远祖遗下的产业，没有任何债权纠葛、土质极为肥美的一大块土地”，就变成王家财产了。

女王喜欢用补偿较丰的方式表示她的慷慨。她售与埃塞克斯包收进口甜葡萄酒关税的专利权，以几年为一个期限——他可以尽力从这里取利。他发了很大的财——吃亏的是公众；但他又被告知，承包契约满期时，可以续订也可以不续订——须看女王陛下心意如何。

他经常用大量言词表白他的尊敬——他的崇拜——他的爱。这个说来方便、含义既很深刻又很模糊的单音节字眼，随时挂在他嘴上，而且自始至终写入他的每一封信里——那些雅致、热情、堂皇的书信，用挺秀、活泼的字体写成的，至今仍还保存着，还有那些扎信的丝带，那是曾由伊丽莎白用她那纤长的手指解结的。她读了书信，听了表白，得到了满足，这满足的感受是不同寻常的，是前所未有的，因此有一天当她得知埃塞克斯结婚的消息时，她震怒了整整两个星期。埃塞克斯找了个无可挑剔的对象——菲利普·西德尼爵士的遗孀和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的女儿；他才二十三岁，俊美，精壮，还有个伯爵封号可以传授给后代；即使伊丽莎白，也不能正经地表示反对。她狂怒，暴跳；然后记起了，她自己跟她那臣仆之间的关系是十分特异的，跟那种不生影响的家庭生活各不相干。这个魅力惑人的新郎，跟过去一样，按照浪漫情调热烈地追求她，逗引她；于是她就觉得，一个女王无妨不去理会一个妻子。

转眼之间发生了一件事情，向世人表明，凡是受到伊丽莎白宠爱的人，总是既参与私人欢乐活动也参与公共职务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这时几乎被天主教联盟和西班牙人逼迫得无路可走了，急切地向英国求援。伊丽莎白踌躇了几个月，最后勉强决定必须支持亨利——不过只能开支极小的费用。她同意派四千名士兵到诺曼底，与胡格诺派共同作战；埃塞克斯一直尽力促使女王做出这个决定，现在又自请统率这支军队。女王先后三次拒绝了他的请求；最后他在女王跟前跪求了两个小时；女王仍然拒绝——忽然她又同意了。伯爵趾高气扬地领兵出国，可是不久他就发现，哪怕是统率最小的军队，需要具备的并不仅仅是骑士式的豪侠作风。在一五九一年的秋冬两个季节里，困难和麻烦纷至沓来。而他是个急躁、轻率、粗心大意的人。他带了个小小的卫队，离开部队主力，急驰经过敌占地区，前去跟法国国王商量围攻鲁昂的问题，在回来的路上险些被天主教联盟的部队截住。英国枢密院行文责备他毫无必要拿生命去冒险，责备他“拖着一杆枪像个普通士兵”，还责备他在布满敌军的地区里胡乱闯荡。女王写了好几封愤怒的信给他；她对每一桩事情都感到心烦；她怀疑埃塞克斯没有带兵能力，又怀疑法国国王玩弄叛卖阴谋；她已临到准备下令把出征部队撤回英国的地步了。跟在远征葡萄牙时一样，埃塞克斯又一次觉得在外国土地上作战是一件枯燥而又无利可图的事情。在一次小规模战斗中，埃塞克斯失去了一个钟爱的兄弟；女王的严厉态度使他深感痛苦；他的军队，由于死亡和逃散，减少到只剩一千人了。英国兵以勇往直前的精神攻打鲁昂；但帕尔马亲王[30]从尼德兰领兵南下，迫使亨利撤围鲁昂。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当时正遭受寒热病的折磨，一下子灰心丧气了。他写信告诉女王：“冷酷和不幸使我伤心，也使我懵了头脑。”他向一位朋友表白：“我深愿跳出我的监狱，这是我的生死关头。”然而他立即再一次表现了他的崇高精神。他个人的勇敢行为恢复了他的声誉。他向守卫鲁昂的敌军司令官提出挑战，在广大士兵的欢呼声中进行了一场个人决斗——这是他最最出色的策略。但女王对这件事始终持有一点瞧不起的态度。她说，鲁昂司令官不过是个叛国分子，她想不出提出或者接受这种挑战的任何理由。然而埃塞克斯不管远征结局如何，却是要把浪漫精神坚持到底的；因此到他回返英国的时候，他做了个模仿古代骑士的姿态：登船之前，他站立在法兰西的海岸上，庄严地抽剑出鞘，吻了吻剑的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