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原以为,有了船票就可以顺利上船。可到了码头,疯挤的人群成了厚实的墙,阻了我们上船的路。
一个个脑袋在翘首渴望,目光尽头是吐着黑烟的三艘大船。大船冷峻,不动声色。
父亲两只手各提一只皮箱,我也拎着一只小皮箱。他拥着我们一点点朝前挤去。
可怎样也挤不进去。
几条船被人群密封起来。
人群像个弹簧圈。我们向前挪几步就被弹回几步。
人们疯喊着,骂着,仿佛人人身上着了火,可就烧不透这密封的人墙。
在我们身后,由远而近的人如非洲角马纷涌而来。飞扬的尘土遮住了天空,纷乱的脚步声踏着我的心。
突然,粗犷的汽笛声从岸边碾压而来。好似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我们就要被吞进它肚里了。
人群仍粘滞不动,而船冒着烟蠢蠢欲动。
它们会不会丢下我们?
小孩哭了、女人哭了,男人哭了。有人仰望天空求助,有人哭喊爹娘保佑。眼睛里是惊恐,脸上是扭曲。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丑陋的。
我抬起头,看见太阳也丑陋起来,不再温暖,还播撒着绝望的光。
不知什么时候我脸上有了泪珠,家洁哭红了眼,家辉哭哑了嗓子。父亲呵斥道:
不要哭!
他没有哭,可脸上汗水肆虐。
我们终于接近了我们的船——永兴号。
可我们走偏了位置。
远处响起了炮声,如滚雷,一阵阵,一串串。声音打在身上,个个浑身颤抖。
尖叫嚎哭又升了一个音段,惊恐疯狂又跃上一个阶梯。这些平日衣冠楚楚,礼貌周到的人,早忘了矜持,无节制地宣泄着逃生的本能。
我们还在狠命挤,可收效甚微。
体力耗尽了,我们如浮草任由人潮推来送去。
又一阵粗壮的汽笛声响起,似乎在说:再不上船,我就要走了。
父亲绝望了,脸上的肌肉颤抖不止,泪水和汗水交错流淌。他已顾不得训斥我们的话。他哭的样子好难看。
哭引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小声问:
有船票吗?
有。
哪个船的?
永兴号。
这三个小孩都是你的?都有船票?
他点点头。
好了,两块金条,包你上船。
两块?
很便宜了,逃命要紧的。
我只有一块。
他摇摇头,走开了。可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看在小孩子的面子上,一块就一块吧。
上船兑现。
好,说好了。
价钱很快谈好。
他朝前面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人朝这里赶了过来。让我惊奇的是,他们每人手拿一根木棒,朝人群挥舞着,仿佛在驱赶一群羊。
封密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不大一会儿,两个人就来到我们面前。
小姑娘给我抱,快点,船要开了。
这个小孩我抱着,都跟紧了。
两个人抱起了妹妹和小弟,再次挥起大棒。眼前立刻又有了路。我和父亲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金条买来了出路,我们走起来如履平地。我甚至感到一种悠闲。
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走到了一队军警前。这队军警旁边就是船桥。
我抬起头,庞大的船躯让我眩晕。
这是永兴号。
一个手拿喇叭的军警大声喊着:
都把票准备好,逃票的一律格杀勿论。
父亲放下一只皮箱,腾出一只手,从大衣口袋掏出船票。
那两人中的一人突然伸手夺过了船票:
金条呢?
仿佛骗子被逮了个正着,父亲尴尬地笑了笑:
你放心,我不会赖你的。
他看了一眼军警,多希望军警把他们赶走,他就能保住金条。可这队军警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们急了:
想耍赖呀。告诉你,我只要一句话,你就别想上船。
他沮丧地打开了皮箱,在一摞衣服的夹层里摸出一只手帕。正在踌躇中,那人上来一把将手帕夺了过去。
父亲大惊:
你们还动了抢了。
那人没睬他,揭开手帕,金条露了出来。他在手中掂了掂金条,将手帕扔在地上,将金条揣入怀里。
父亲说:
把船票给我吧。
那人晃了晃船票,并没有马上给他,而是提高了嗓门喊道:
信不信,老子要是改了主意,你还是上不了船。
父亲抱拳告饶:
我错了,你放我一马,求你了。
那人不依不饶:
我听不清呀。
父亲再次告饶。
他眼泪鼻涕混在了一起,狼狈极了。
那人把船票递给他,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
记住了,做人要厚道。
记住了。
他频频点头,像个孙子,一个彻底的孙子。
他簇拥着我们,踉跄走到了检票口。他把票递了过去。
突然,他把脸凑近检票的军警高声喊道:
他们抢走了我的金条!他们抢走了我的金条!
他脸上青筋暴突。
可军警没有说话,看了看他,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嘲讽。
身后涌来一群人将他推上了船桥。
我们上了船,个个精疲力尽。
好了,不想了,反正我们上船了。
我回头望去,下面的人群依然疯狂,远处还有成群的人往码头上涌来。
我们是幸运的。我竟怜悯起他们来。
船上已人满为患。船舱里,过道上,船舷边拥挤不堪。
我们拿着船票找座位。可座位已被军人占据。我们只得在船舷边找一个地方坐下。再不找地方坐下,连这样的位置也没有了。
船桥撤下了,船开始驶离码头。码头上快要挤上船,却没能上船的男女开始嚎啕大哭。男的把头上的礼帽摘下,愤怒地掷向我们;女的瘫坐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
这悲惨的场景也折磨着船上的人。他们立刻恢复了礼仪,纷纷挥舞手中的东西,向船下的人群告别。
他们可有歉意?可有窃喜?
船走过,在江面划出一条白色的浪迹。岸上那些曾经的繁华与萧杀,欢乐与绝望,得到与失去正慢慢远去。而前面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
眼前依然混乱,却不再骚动。天空杂乱,云朵像张张嘲笑的脸。
我的心缓和下来。父亲咧开干涩的嘴唇朝我们会心一笑。他伸手将小弟搂了过去,又将妹妹的头埋在怀里。
他抚摸着妹妹的头发,朝我深深舒了一口气:
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突然,前面有了骚动。有人惊呼:
快拉住她。
我抬头望去。前方离我们3、4米远的船舷边,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子,一边向岸边挥手喊着,一边奋力爬上船舷。
她要跳江!
周围的人惊呼起来,两个男人已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可是他们在这个小女人面前如此不堪,没有抓住女人的执拗。
我看见一个坠落的身影。风吹散了她的长发,长发拖着她的身体,像一个正运行的陨石。
扑通一声,那女子入水时溅起了细碎的水花。在嘈杂中,她入水的声音清晰入耳。
涌动的江水瞬间吞没了她的身体。大家都屏息盯着江面,指望翻滚的浪花能抖落出她的身影。
可江水滔滔,没有一丝生命的影子。
好了,结束了,平静了。
大家转过身,议论着,惋惜着。
突然一阵惊叫声响起。我朝江面望去,一个汹涌的浪头将一张脸脱出了水面。
人们惊呼:
她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她的脸在水中忽隐忽现,我却觉出了一种意志:
她不甘心就这样沉下去,她要活着到达对岸。
她显然不会游泳,两只手拼命扑打水面。几次沉下去,几次浮上来。
她还是沉下去了。
船上的人惋惜道:
完了,这下真没命了!
仿佛行将熄灭的灯,忽闪几下后终归熄灭了。
这时,一只坐满士兵的橡皮艇出现了。
两个士兵跳进水中,朝那女子沉没的地方游去。
船上的人又看到了希望。有人跺着脚喊着:
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惊喜的是,她的头又倔强地伸出了水面。船上有人鼓掌,有人屏息静观。
眼看女子又要沉下去。一个士兵奋力一扑,就拽住了她的胳膊。另一个士兵也游到了。
船上的人喊着:
抓住她了,抓住她了。
水里的人已耗尽了力气正簇拥着在水中喘息。那只橡皮艇驶近了。女子被拉上了船。
她得救了。
橡皮艇继续划向轮船。
女子突然大声喊着什么,好像她并不愿意被救上来。一会儿,她竟挣扎着站起来,旋即被两个士兵摁了下去。
看来,她还要回到岸边。
这只橡皮艇搭载的士兵,是最后一批永兴号上的乘客,它没有打算返回。
橡皮艇靠近了船体,被放下的绳锁钩住。船上的升降机开动,橡皮艇徐徐上升。士兵和女子都上了船。
那女子瘫倒在甲板上昏厥过去了。人们将她抬进了船舱。
永兴号彻底安静下来。
船离码头越来越远,岸边人群的嘈杂也渐渐远去。我们的目光不再回望,而一齐投向了前方。
前方视野逐渐宽阔,两岸的景物逐渐向两边散去。后来便天水相依,两眼茫茫。
太阳西下,船尾沐浴在夕阳下,天边绯红的晚霞仿佛在向我们一一惜别。不久,那一坨滚圆的太阳便浸入水中,水面也慢慢沉入昏灰中。
突然,天空一声霹雳,将船舷边的人们照得透亮,人脸惨白。我们三个孩子惊叫着依偎着父亲。
不一会儿,天空便下起了雨。雨夹着风吹打在身上。我们就像无栖的羊群,无处躲避,只能在原地默默承受这突然的变故,任凭风雨蹂躏。
约一小时后,雨停了,船也驶入无边的黑暗。我不知道黑暗那边是什么,只盼再一次靠岸,我们能重回大地的温暖。
我们相互依偎着闭上眼睛。我困极了,刚想打个盹,却被船晃醒。
摇晃越来越甚。我恶心起来,倚着船舷吐了一阵。
父亲不停拍打我的脊背。奇怪,家洁和家辉安然无恙。
船经过不少岛屿。每次觉得将要靠岸时,船却穿岛而过,没有停的意思。
大海无尽,去处无着。
后来我们对岛屿、岸边不再关注。呆滞的目光被海的茫然吞没了。。
父亲开始呕吐,然后是家辉,家洁。我忍不住又吐了,嘴角挂着绿色的汁珠。
多少次睡去、醒来;多少次胃被清了又清。一天早晨,船前方出现了一片模糊的黑影。
这次,船没有回避,径直朝这片黑影驶去。
黑影越发宽阔,逐渐变成了清晰的陆地。
我看清了这不是岛屿,是大片陆地。
看来这回真的到了。
船上的人不再麻木,仿佛从坟墓钻出,一个个惊喜地尖叫起来。我们也顾不得呕吐带给我们的虚弱,从甲板上挣扎起来,扶着船舷,望向那片绿油油的地方。
父亲簇拥着我们说:
谢天谢地,总算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