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家杂货铺。
这是一座灰砖砌成的屋子。从外表看屋子才盖了没几年,墙面、窗扇、房檐还算考究。屋檐下悬挂着一副黑色牌匾,上面刻着吴家铺子四个烫金大字。
杂货铺正开着门,门前搭了一个简易木棚,木棚下摆满了各种杂货。有木盆、竹筐、瓷坛、扁担、绳索等。
我们经过门口时,阵阵说笑声从铺子里传来。
畅快的笑声,林林总总的杂货吸引了我们。我们停下了脚步。
月娘看着货架上的杂货。一会儿,她挑了两根蜡烛拿在手上。这是准备晚上回客栈点的。两天来,我们每次上街都没有买着蜡烛,晚上都是摸黑上床的。
她眼睛继续停留在货架上。我则朝铺子里瞟了几眼,只见铺子里的货架上也摆满了各种杂货。店掌柜正把手插在棉衣袖筒里,隔着柜台同两个男人说着话。
又一阵笑声,铺子里晃动着两个前仰后合的身影。
一会儿,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向掌柜抱了下拳就离开了。
月娘拉着我的手进了铺子。
正是下午,铺子里的光线稍暗。掌柜的看见我们进来,欠了欠身,本来笑着的脸,突然有了诧异的表情。他好像意识到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
这是一个干瘦的五、六十岁的老头。眼睛不大。不笑的时候,眼睛看起来也是笑眯眯的。
一双笑眯的眼睛,多少减轻了我们的紧张。
他问:
你们是?
她说:
大爷,我们是从城外来的,想在这里租个房子住。
租房子?
嗯,我们想在这里住一阵子。
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安平镇的。镇子打仗被毁了。
噢,安平,我听说过。离这里很远的。
是很远。
这一路好走?
还好。
没事就好。
打算去哪里?
上海。
上海很远的,要做火车。
是啊。
我感到了不自在。我觉得那双眼睛并没有配合他的话,始终在她身上驻留,他想利用说话的时间更好地观察她。
我认定了这个看法后,就对他产生了敌意。
我想起了几天前那个店主,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又有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老乡快跑!
我又有了要跑的冲动,我用手拽了拽她的衣襟。
妈,我们走吧。
她没有回头,继续跟他说着话。
我在一旁着急等待。只要她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我就会立刻把她拽走。
可是她跟这个人说个不停,还笑出了声。
我只能等,一抬眼便看见了屋顶的蜘蛛网,恰似我们现在的处境。说不定这个老东西正等着我们往里钻呢。
他们两个人还在说。粘乎乎的蜘蛛网还是在那里晃动着。
只听他说:
行啊,反正我们也不用,就留给你们住吧。
蜘蛛网动了一下,一只小虫被粘住,一只蜘蛛迅速奔过去,小虫成了蜘蛛的餐食。
我拽了她的衣襟。
妈,我肚子饿了,出去吃点东西吧。
她跟他正说到房租。听了我的话,便转过身,瞟了我一眼,脸上有一丝埋怨。
先等一会儿,我跟爷爷还有几句话要说。
掌柜的看出了我的心思,可脸上仍慈祥。
价钱好说,就依你,先交一个月的。至于吃饭,也好说,有炉灶。要不嫌麻烦,跟我们搭伙也行。伙食费也好商量。
那倒不用,我们自己做饭。
那也好。炉灶是我自己砌的,很好用的。
她没问我,就直接把房子的事定了下来。
屋子在店铺后的院子里,有两间。一间用来做饭,一间用来睡觉。价钱也很合她的意。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融洽的气氛把我的惶恐消磨得差不多了。
我们跟他来到了院子。
院子宽敞,地面干净。正对的是正房,左右两边是厢房。我们屋子在西侧。他说原先是存放货物的仓库。战火起来后,生意萧条,进货少了,两间屋子便闲置了。
这虽不是大户人家,但能盖起这样的房屋,也在常人之上了。
进了院子,我才看出他左腿是个瘸子,走路身子摇晃得厉害。他姓吴,她就叫他吴掌柜。
他在这个县城做了十年的买卖。这套宅院是他三年前盖的。前脸是杂货铺,后院是家。平常就他一个人照顾杂货铺的生意,老伴则在家里打理家务。
他老家离这里有五里地。有宅子也有地。他只在回乡祭祖和收取地租时才回去住几天。
前年闹虫灾,地里的收成锐减,第二年的地租只有前年的三成。
日本人来了。只因有几个游击队员在村子里住了一夜村子便遭到日本人血洗。除了外出的几个人,村民全死了。日本人还不解恨,又把房子烧了。
地撂了荒,他就只靠杂货铺维持生计。除了吃穿,他还要供唯一的儿子在北平上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吴掌柜中等个头,身材干瘦,黝黑的面庞比起同龄人略显苍老。
他领我们进了那两间屋子。里屋有一张大床,外屋墙角处有个炉灶。屋子里还放着一些杂货,可并不显得杂乱。
他打开外屋的窗扇,隔着窗喊他老伴出来打扫屋子。
等他老伴进屋,他又抱怨说:
喊了半天才来。要赶上逃难,不让人抓住才怪呢。
她老伴是个小脚女人,迈着八字脚,走得很慢。进了屋,她跟我们打声招呼,便说:
抓住倒好,省得你整天嘟哝。
她跟她寒暄一阵,两人便开始收拾。
她说:
我早想有个伴了。他这个人死倔,我跟他说不来,儿子也不在身边。
我最怕半夜听见枪响。一听见枪响,心里跟丢了魂似的。这世道......
吴掌柜干咳了两声,她就停下不往下说了。
我看出他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气。
月娘用手试了试木头大床,还打开了所有窗扇。看来,她心情不错。
她要付钱,他却挥挥手说:
别急,有些话要给你们讲清楚的。
他老伴也说:
唉,没法子,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月娘说:
不要紧的,只要不过分,我们是不会不介意的。
他说:
很简单,只要求你们不是抗日分子。
我们孤儿寡母的,哪有胆子冒犯日本人。
我是相信你们的。不过话要讲清楚,要不然我要跟你们一块吃官司的。
他又详细询问了我们来这里以前的情况。
她说了小镇,说了我们家,说了爷爷和爸爸下落不明,还说到奶奶死在家里。唯独没有说母亲的死。
说得吴掌柜不住叹气:
唉,太惨了。
他老伴在一旁也唏嘘不已。
我不愿外人知道我们的底细。我真想伸手阻止她。可害怕她动气,只得作罢。
我们回客栈退了房,带了东西在此安顿下来。
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到院子里有凌乱的脚步声。便醒了坐起来静静听了一会儿。脚步声又没有了。
一会儿街面响起了打更声,再看看一旁的月娘正睡得深沉,喉咙里发出细脆的鼾声。
可能是我太紧张了,这样想着便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吴掌柜一瘸一拐领我们见了这条街的保长。
保长细细打量了我们一阵,又问了我们一些情况,就签给我们两张良民证。吴掌柜在保人一栏盖了自己的章。
我们住了下来。每天,我们出入这个院子,都要经过吴掌柜的铺子。
以后几天的所见,让我们安下心来。吴掌柜还算是个厚道之人。他常把两只手插在袖筒里,见了我们总是笑嘻嘻的,满脸的皱纹都被调动起来。
一天早晨,我推开房门到院子里刷牙,就见门口有几摞码放整齐的劈柴。不用说,是吴掌柜劈的。他家门口也摆放着同样的劈柴。
他好像很懂我们的心思。
月娘在灶前烧火,没有板凳。第二天一早,门口便摆放着一对小板凳。
月娘正为清扫发愁。第二天一早,门边就有一对崭新的笤帚、簸箕。
我们为遇见这样一个好房东而庆幸。
月娘每次到柜台前向他表示感谢时,他还是笑嘻嘻的,皱纹绽放。
都是现成的,算不得事的,不要放在心上。
安顿下来以后,珠宝的安放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
埋在院子里肯定不行,会惊动了吴掌柜。就埋在屋里?想想也只能如此,只是觉得破地挖坑对不住人家。
屋里是灰砖铺成的地面,砖下面就是土层。她在外屋一个墙角处用菜刀起了两块砖,我们就顺着土层往下挖,把挖出的土盛在一个瓦罐里。我们不敢把土倒在院子里,只得堆在灶台和墙的夹缝里。好在挖出的土不很多,堆放在那个还算宽敞的夹缝中还不太显眼。
菜刀是我们在屋子刚安顿好后,吴掌柜送给我们的。瓦罐是月娘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的。想必是吴掌柜废弃的。
珠宝埋好了,砖铺好了。动过的这两块砖和其他砖已看不出区别。我和月娘会心的笑笑。
珠宝藏好后,月娘把瓦罐擦干净,放回原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切都天衣无缝。
可是有一天半夜,我们都被院子里凌乱的脚步声惊醒。
月娘下了床,我也跟着她轻轻走到窗前。通过窗扇向外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
她自言自语说:
难道听错了?
没错,我也听见了。
我们相互看着。我想起吴掌柜脸上的阴影,顿时恐惧起来。
妈,我们跑吧。
往哪里跑?
我们现在就去上海。
怎么去?外面还那么乱。别声张,就当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以后几天,我们进出都经过吴掌柜的铺子,他见了我们还是笑嘻嘻的。笑起来皱纹依然绽放。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外面突然刮起了风,风吹得屋檐发出阵阵怪叫声,我们都被惊醒了。
自从那天晚上,我们夜里都睡得不深,有一点动静就能马上醒来。
我们谁都没有出声,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声音。
风越刮越紧,仿佛所有的风都冲着我们这个小屋刮了过来。我害怕了,把手伸给她。她的手仿佛就在等着,一下攥住了我的手。
突然,风把窗扇吹开,失去控制的窗扇来回敲打着窗框和墙面。
她急忙下床,走到窗前,想把窗扇关上。我也下了床,准备过去帮她一把。
突然,她身子僵滞了,恐怖地叫了一声:
天哪,这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