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奇怪。到下午还这样炎热,空气潮湿,连炽热的太阳都像从温泉汤里刚洗澡出来,汗涔涔的。
下午是文体课,我们两个班的同学在球场上比赛足球。承蒙老师的偏爱,让我做了前锋,可以在众同学面前风光一下。
可今天我这个主力大煞风景,球也像沾了湿气几次从我脚面滑出,飞向了错的地方;我几次射门也差之千里,招致场边同学的起哄嘲笑。
老师气急败坏地把我换下了场。
你怎么了你,没吃饱吗?
我失魂落魄站在场外,心中一头雾水。
我今天怎么了?
刘旭畅跑到我面前冲我做个鬼脸:
臭脚!
他说完就逃走了。
我心里仍不服气,心想:
臭脚?没有我,看你们能进球?
可一会儿人家就踢进了两个球。
我觉得我很阴暗。场上输了球,场下输了人。
放学了,我郁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今天的路格外长。
总算到家了。我远远看见家洁正同赵春意在跳皮筋。
我的身心松弛下来,木然看着她们蹦跳的身影。
看了一会儿,我索然无味。
家洁跳得心不在焉,缓慢笨拙;赵春意跳得不情不愿,仿佛是被人强迫跳的。
赵春意停下脚步说:
真没劲。不跳了,咱们做功课吧。
两人就回到各自家门口做功课。
今天只有她们俩。往常还有她和赵姨在一旁纳着鞋垫。
家洁见我回来说:
我已经吃过了,饭给你留桌上了。
阿姨呢?
和赵姨出去了。
赵春意停下手中的笔说:
她们还留了纸条呢。
我进了家门,拿起桌上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你们先吃饭,我和爸爸晚点回家。家范,你去幼稚园接弟弟。
她这个时候出去能有什么事?
奇怪的是,隔壁的赵姨也给赵忠义兄妹俩做好了饭,留了纸条,也说晚点回来。
吃完饭,我去幼稚园把家辉接回来,他就和门口的几个小孩子在操场玩耍。
屋子里热得待不住,我也把功课搬到了门口。
太阳西下,可门口没有一丝风,树叶子耷拉着,像睡着了。
赵忠义吃完饭也在门口抄写生字。
还是有种奇怪不安的念头在眼前萦绕。可能是我们都觉出了什么,一会儿就抬起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的心思根本不在功课上。
赵忠义终于撂下笔说:
家范,怎么今天大人都好奇怪,都提前做好了饭,都留了纸条?
我说:
是不是工厂发料啊?
他说:
现在都下午了,工厂的料都是早上发的。
家洁说:
他们是不是到军营参加晚会去了?
赵春意说:
不会的。我刚才到小卖部买铅笔,看见赵太太坐在门口嗑瓜子。她那么爱出风头,有晚会她能不去。
我们就这样说一会儿,做一会儿功课;做一会儿功课,再说一会儿。
可抬眼间,我发现有人在围观我们,神秘兮兮议论着什么,还不断朝我们这里张望着。
聚的人的有十多个,我越来越觉出不对劲。
赵忠义又放下笔说:
他们怎么了,好像我们犯了什么事。今天你们谁在学校犯事了?
大家都说:
没有啊。
围观的人又多了一些,指指点点,像嗡嗡叫的苍蝇。
我们一个个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功课准备回家。
这时王叔回来了。他刚下班,正往家走。他看了看我们,又回头看了看众人,突然伸出胳膊一抱拳说:
都行行好。大人的事,跟他们没关系,都回去吧。
人们慢慢散去。
我紧张地看着王叔,连头发都竖起来了,小声问道:
王叔,出了什么事?
王叔忧伤地看着我们。他想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急了:
王叔,你快说到底怎么了?
他两眼已有了泪,长叹一声说:
孩子们,我不怕你们知道,反正你们早晚要知道。唉,出大事了。
原来父亲和赵叔被情治的人抓走了。阿姨和赵姨正为这事出去的。
我感到天旋地转。
后来才知,事情还是出在那封信上。
父亲想起了光明报,知道这是一次冒险,可又不好当面推辞,只说可以跟香港的朋友试着联系。
一次,父亲和几个同事在赵叔家喝酒。有人说起这个小岛太寂寞了,想找个老朋友说话都难。父亲说:
彼此彼此。我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上海滩的那些朋友大都去了香港。
不想,这句话被赵叔记在了心里。
当时台湾同大陆不能直接通信。他想何不让父亲找香港的朋友,给青岛老家寄一封信呢。
当初赵叔携家眷从青岛撤退时,他老家离港口只有几里路。可撤退紧迫,他没来得及向父母告别就登船到了台湾。
来台湾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颠簸辗转,一家人总算在眷村安顿下来。日子有了闲暇,他便不时惦记起青岛的家,想给家里报个平安。
一天晚上,他把父亲从家中叫出,向他袒露了这个想法。他只有朋友的老地址,不知能否联系得上。
其实,这只是他的托词,他并没有打算跟香港联系,想时间长了赵叔就把这件事忘了。
可赵叔听了他的话,就当真有了期待,一有机会便问起这事。父亲也总说,信发出去了,还没有回音。每次还忘不了提醒他,要是他搬家了,就联系不上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香港那边仍没有回音。
赵叔就有了想法,两家就有了隔阂。
有时父亲在路上看见赵叔迎面走来,可走着赵叔就拐到另一条路上;赵姨在厨房见到她,说出的话也不太中听了。
父亲为此苦闷不已。阿姨说:
这种事即便是得罪人,也不能随便答应的。
时间又一天天过去,赵叔的脸色也越发难看。
眼不见心不烦,偏偏两家天天见面。
一天晚上他对她说:
要不,跟顾德祥联系一下吧,那是家信,能有什么麻烦?你看老赵那张脸,我真不想出门看见他。
她听了他的话,半天才说出一句:
那你可要小心啊。
这样他给顾德祥去了封信,对方也很快回了信,说他愿意尽犬马之劳。
父亲立刻让赵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并附上家里的地址。
顾德祥收到信后,没有耽误,立刻照信中的地址把信寄到了青岛赵叔的老家。不想,一个月后,信却被退了回来。信封上还盖有查无此人的印戳。
顾德祥立即来信将这一情况告知了父亲。
赵叔蒙了。他知道地址没错,不知道为什么信会寄不到。他越想越后怕,甚至想到一家人会不会遭到不幸。
事情本可以就此为止。
可是,过了大半年,父亲突然又接到顾德祥一封信,说赵叔的家人找到了,信也寄到了,还说赵叔家里一切都好。
事情峰回路转。赵叔高兴极了,还请我们全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顾德祥是父亲的老朋友,上次信被退了回来他一直心存愧疚。
不久他腹部生了个大瘤子,住进了医院,还动了两次手术。有一次他正动着手术,腹部突然大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等他出院已是两个月以后了。
他虽回了家,可身体仍很虚弱,大部分时间在家休养,公司的事他基本没能过问。
他在家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对身体以外的事差不多要忘记了。
他陷入悲观中,甚至害怕随时死去。
可是他在旺角看了一位老中医,吃了几服中药后,身体竟奇迹般恢复了。不久,他就回公司上班了。
有一天,他在一个商业酒会上遇见了一个远洋运输公司的谢董事长,他在上海时的老相识。随谢董事长参加酒会的还有他公司的马经理。巧的是,马经理是青岛人。
他立刻想起了那封被退回的信。
他把马经理拉到一边,将这封信的原委说了一遍。
不成想马经理的家跟赵叔的老家只隔几里地。而且他一个外甥女就嫁到了赵叔村里。
顾德祥喜出望外,当即将这件事拜托给他。他也爽快应允下来。
马经理回到家立即给他弟弟写了封信,还一并寄去那封被退回的信。
他弟弟接到信后,当天就赶着马车去了赵叔的村,找到了外甥女。外甥女一看到信就蒙了:
这不是上回那封信吗。
原来,她丈夫是赵叔父亲的侄儿,是赵叔的叔伯兄弟。
上次的信赵叔提供的地址没错,信也寄到了村委会,村委会的人就要往家里送了。
巧的是村委会的会计正是外甥女的丈夫。他见是从海外寄给自己大伯的信,就留了心眼,将信偷偷截下。
等他回家拆开信,才知这是台湾的叔伯兄弟给大伯的信。他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他把这事悄悄告诉了老婆,问这事该咋办?
老婆听了,就怪他惹事,不该把这封信带回家,引火烧身。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将信退回,让这位远在台湾的兄弟就此断了联系家里的念头。
第二天,他就到乡里邮局将这封信退回了顾德祥。
这次,信又到了马经理外甥女手中。
她对舅舅讲了上封信的事,说上次已将叔伯兄弟在台湾的情况告诉了大伯。
她让舅舅转告,赵叔的父母及几个兄弟姐妹都很好,并未受到他的连累,都分到了地,粮食都够吃。还特意嘱咐,以后别再跟家里联系了。
马经理的弟弟立刻给马经理回了信,将此行的情况如实相告。让哥哥给台湾捎个信,让老赵大可放心,家里这边不用他惦记。
赵叔拿着顾德祥的信,得知了家里的情况,对父亲深深鞠了一躬说:
我太小心眼,你一定要多担待些。
父亲说:
都是邻居,不必客气。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赵叔就得知一个内部消息,并告诉了父亲:
国军的一支特遣队在黄岛海边被围歼,80多个弟兄都殉国了。
父亲听了不住地惋惜。可他并不觉得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是仅过了两星期,两人在军营就一起被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