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天早晨我被外面的一阵嘈杂声惊醒。透过窗户,便见大街上如潮的人流在朝一个方向涌动。

那是一家大百货店,他们是去抢吃的、穿的、用的。凡能抢的都抢了。唯恐抢晚了,东西又涨价了。

一捆捆纸币从银行运出,又一捆捆进入各个卖场。

这天,艳阳高照,江上船影绰绰,路上车水马龙。这本是普通的一天。可父亲银行门前却涌动着一群骚动的人群。人群如失控的流沙淤积在银行门口。

门开了,人群如决堤的浊水漫过了大门,一会儿就把柜台淹没了。

挤兑,疯狂的挤兑。一只只绝望的手,伸向柜台,如人临死前的挣扎;一声声力竭的呼喊,如一根根利箭刺向心脏。

银行的所有员工都被调入柜台。大家手忙脚乱,汗流浃背。一捆捆纸币从柜台后抬进,又一捆捆被人群拎出。

父亲则在办公室不停打着电话,从各处拆借资金。他脸色灰青,胡子拉碴。

这家可怜的银行如风暴中颠簸的小船被抛来掷去。

第二天,人潮依旧。可大门紧闭。

这条小船倾覆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办公室内父亲颓然放下电话。此时他眼睛红肿,三天没合眼。等他站起身,母亲恰好进屋,惊恐地喊了一声:

你怎么了?

只三天时间他人已消瘦得变了形,她快要认不出他了。

她是扶着他从后门溜出去的。回到家,饭端上来,他才意识到胃里已三天没有进一粒粮食了。

他没有动筷子,而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又伸手去拿酒瓶,被母亲一把夺过。

我不反对你喝酒,可是这样喝不行的。

饭桌上还有三双忧伤的眼睛在默默看着他,三双筷子放在碗边,碗里的米一粒未动。

我们也吃不下饭。他的事连着我们稚嫩的心,缠着我们幼小的身体。

她强迫他吃饭,他说他吃不下。真的吃不下。

他一连抽了三根雪茄,正拿第四根放到嘴边,被母亲一把夺过。

我不反对你抽烟,可是烟不是这么抽的。

烟酒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要想办法才对。

我都把人求遍了,肯帮忙的只有这几个人。

染织厂的张经理呢?

他厂房都抵押了,流动资金都在货上。

栾董事长呢?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能顾得了我们?

......

你是说没有办法了?

嗯。

她开始抽泣,不再说话。她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了。

第二天早上,一群人撞开院门涌进了院子。他吓得双腿颤栗。

母亲斥责他:

害怕没有用,你得出面跟他们解释。

他洗了脸,刮了胡子,穿上母亲为他准备好的西装领带,强打精神来到众人面前:

我已经跟我父亲发去加急电报,他正在变卖田产筹钱。我是负责任的,请大家相信我。

你怎么筹钱我们不管,我们就想知道什么时候拿到钱。

半个月。半个月拿不到,你们把我拉到街上枪毙都可以。

物价像表针一样涨得飞快,半个月钱不成了纸了。

人群蜂拥而上,像雪崩一样掩埋了他。几只手揪住了他的头发,几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几只胳膊压在他肩上,几只脚踹在他腿上。

门上有石头的击打声,墙上有酒瓶的碎裂声。

突然一块黑砖盖住了他的视线。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脸上滴淌。一会儿他脖子,手臂都是黏糊糊的。

等他睁开眼睛,他已躺在了病床上。他看见了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母亲也瘦了,脸色蜡黄,头发凌乱。一旁还有一个女护士见他醒来,欣慰地说了句:

你总算醒来了。

我们从医院回家了,一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什么话都说不出。家就像一座空房子。

母亲也变了,不洗脸了,不整理头发了,本已瘦削的身形日显单薄,仿佛在同他在比赛消瘦。她仿佛遗忘了自己,常常什么事也不做,身体僵硬地倚着书柜,像一尊雕像长时间失神凝望着窗外。她好像已不属于这里,而属于窗外的某一个地方。

父亲也在跟她比狠。胡子不刮了,衣服不换了,嘴巴难得张口说话。他要么头枕胳膊躺在沙发上,双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半天不曾挪动一下身体;要么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踱去。

我们不再忘情追逐,彼此嬉戏,而是惊恐地看着沉默的他和悲戚的她。

佣人把饭热了再热,我们也难得吃上几口。

外面并不平静,常有砖块砸在门上,常有人敲门试图闯进来。

一个佣人劝我们到公寓躲一躲。

那是一个顶账的小屋,只有50平米。

父亲摇摇头:

不去,死了就死了。

母亲在沙发上抱住小弟开始抽泣。

他们还是来了,蜂拥而入。像一个水罐一下注满了水,我们家到处都是人。坐着的、站着的、倚着的。还有痛哭流涕的,声声控诉的,唉声叹气的。

他们双双跪下了,像一对狗男女。哀求、鞠躬。

钢琴、缝纫机、座钟、半导体......所有能搬的都被搬走了。就连我小时用过的童车也被扛走了。

我们还是住进了公寓。

一个阴雨连绵的白天,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们真是无所不能,都能找到这里来。不能开门,他们闯进来会揍我们的。

他们还在敲,我们还是不敢开门。这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喊着父亲的名字。

是祖父。他从乡下赶来了。

他关了乡下的钱庄筹到一笔款子帮我们补上了窟窿。我们得救了,不必卖那栋别墅了。

祖父的头发胡子全白了。乡下的情况也不乐观。

祖父瘦了,神情沮丧:

形势很不好,真要不行,我还要到上海来投奔你呢。

祖父离去时,我感到身形缩小了许多。

我们又搬回别墅居住。屋里空荡荡,除了声声的叹息,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还好,父亲昔日还有些积蓄,在一石米都要上千万元的年代,我们家基本没有挨饿。可是家里再也组织不起聚会。父亲那些亲朋故旧,仿佛一夜间从人间蒸发了。

有一天母亲外出,到食品店为小弟买奶粉,直到晚上也没见回来。街边的灯一盏一盏放亮,父亲口中的烟一口一口吐出——之前,他已出门寻找多次,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打听的朋友也打听遍了,可是没有她的消息。

我泪水涟涟地望着窗外暗淡的路灯。路灯下一个人影接一个人影来了,又走了。可没有一个是母亲的。

两天后,父亲的一个朋友慌张敲开家门。他同父亲耳语了几句后,父亲便随他急匆匆出了门。

母亲终于被找到,却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被汽车撞倒。那辆肇事汽车却像没事一样扬长而去。

曾经那么富有活力的女人,像不认识我们似的,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地躺在病床上。

到第三天,她突然开口说了话。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听不出她在说话。

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才听清她在不停说对不起,声音越来越小。等声音听不见了,我一下意识到了什么,猛一抬头时,她已经死了。

那年,我七岁,妹妹六岁,幼小的弟弟还不到三岁。

我猜想,生意失败、家道中落让她霎时没了主心;满脑杂乱的思绪,让她步履踌躇;神情恍惚之下,车轮就成了獠牙的魔鬼。

父亲呆了,傻了,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是在怎样的世界里活着。

我们喊着,哭着,一时不知道还有没有未来,是怎样的未来。

我一直不知道母亲最后是怎样的精神世界。她那句对不起让我想了很久。是她对那些客户说对不起?还是为她没能继续陪伴我们而心生愧疚?

可我知道我们还清了所有债务,她也为我们做了一切,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母亲去世,银行倒闭,我们这个原本快乐的家整日充斥着凄凉。为生计所迫,父亲只得碾碎脚底的烟蒂,硬着头皮去求朋友。还好,他总算在一家银行里谋到了一份闲差。

他知道这份差事带有人情救济的味道,便一刻不敢怠慢,整日早出晚归。

想必他也和他原先银行的下属一样,在主人面前俯首恭听,在自己的案头小心做事。收入和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吃穿用较之前就更是缩手缩脚。为节省开支,他卖掉汽车,改坐黄包车出门;遣散了一个佣人,只留用一个年老女佣。

可物价时时在涨,他又没勇气向老板提加薪,粗茶淡饭的日子也捉襟见肘。他咬牙卖了那个公寓,甚至动了卖别墅的念头。可祖父的话犹在耳边。这是我们家在上海滩的最后希望。他能卖了自己,也不能动摇祖父未来的指望。

父亲咬牙保住了这套别墅。讽刺的是,49年撤退的时候,我们撇下了这房子,仓皇远去台湾。

雪上加霜的是家里也给他添乱。

日涨的物价让工钱急剧缩水。那女佣在厨房里弄出的响声越加刺耳,后来我们身上的衣服也难得换洗一次。

一天,父亲下班回家,看见家中一片狼藉,小弟的衣服脏乱不堪。他终于忍不住朝那女佣发了火。

那女佣仿佛早有准备,竟声泪俱下地控诉起他来,说她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却没有拿两个人的工钱。如今物价涨得这么厉害,您老爷的脾气也跟着涨,就是工钱没跟着涨。那女佣越说越激动,竟在他面前摔起了碗筷。

父亲惊呆了。这是父母用得最久的女佣。母亲在时,两人处得像母女。可如今,世道险恶,人心也跟着叵测。

父亲不再跟她争辩,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钞票狠摔在她脸上。钞票纷纷扬扬散落一地,他走过去把门打开,吼道:

拿上行李,捡起钱,滚!

那女佣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弯腰将地上的钞票一张张捡起,随后转身回屋。不一会儿,她就拎出一包早已捆好的行李,骂骂咧咧出了家门。

这又让他吃惊不小。显然她早已有了准备。他呆呆看着她出了家门,许久眼睛里仍是惊骇。

没有了女佣,平常照看弟妹的任务就担在了我弱小的肩头上。从未操持家务的父亲也只得在下班后手脚忙乱地洗衣做饭。他昔日的影子不在,笑容不见。

后来,雇他的银行要迁往香港。他好容易得来的饭碗也丢了,成了汹涌失业大军的一员。可他没有闲赋在家,还是每天出门找工作。

内战正酣,上海几乎每天都有人喋血街头。国民党在军事上节节失利,对共产党的怨气也如日中天。只要谁有一点嫌疑,他们不需审判便可对人处以极刑。一时上海街头血雨腥风,成了一座屠宰场。

家撂下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细软都撂下了。带着一身的不舍,父亲关上了院子那扇厚重的铁门,领着我们三个孩子黯然奔向江边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