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敢回返,还是朝树林深处走去。
这片林子其实不很深,没多长时间我们就走出来了。
我才明白,这里是藏不住人的。这也是那些游击队员不进这片林子的原因。
出了林子,依然是忽高忽低的丘陵,到处是已收割的稻田。
太阳随着我们走,我们随着影子走。过了几个山坡,绕了几个水塘,太阳下我们的影子已被走得细长稀松。到了下午,我们上了一条大道。
总算看见了路人。有三三两两的逃难人,有挑着担子的买卖人。
我们长舒了一口气。经打听,前面是一个叫曲阳的县城。
她惊喜地不能自禁:
谢天谢地,总算没走错路。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城里。等到了涂中就可以坐上火车了。
我们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就远远看见曲阳的城楼、城墙。
等走得再近一些,就见城门上方用石灰新刷出几个大字:
携手建设大东亚共荣圈。
城门两边还有:中日亲善,王道乐土。
城门前,站着几个日本军人,不时有光映着日本军人的脸,那应是刺刀发出的光。
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紧张地看着月娘,轻轻喊了一声:
日本鬼子。
没事的,他们不怕,我们也不怕。
的确,周围的人并没有慌张。进城的人进去了,出城的人出来了。
等走近城门口,我看见路一边站着五个日本兵,正握着枪紧盯着过往行人。再往里,还有两个日本兵和一个戴礼帽的人在检查行人的物品。
正有七、八个人在等待检查。
那个戴礼帽的人,正站在两个日本兵中间,不时同他们嘀咕着什么。
有人悄声说:
他是日本翻译。
突然,我脑子一胀,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这人好面熟,以前肯定见过的。我的思路飞快搜索着。
想起来了。
他姓赵,是我们最早的国文老师。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他给我们讲了两个月的国文课。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离开了学校。我隐约听大人们说,他跟一个日本商人到上海做买卖了。没想到我今天竟碰上了他,他竟攀上了日本兵。
我把头低了下来,不想在这种地方与他师生相认。可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幸的是,目光恰好与他撞上了。
他愣了一下,我确认他认出了我。
好在他又转过身继续跟身旁的日本兵说着什么。
我们从几个日本兵面前经过。我又不老实了,斜眼瞥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又让我追悔莫及。我看见了那个留络腮胡子的日本兵。他刚才还在树林里向我们开枪,这么快就又站在了我们面前。真是冤家路窄。
我灰溜溜低下头,心跳得厉害,生怕他认出我。
庆幸的是他没有任何反应,像个瞎子站在那里。
我走到了赵老师面前,该轮到我们检查了。
他抬起头,朝我笑了笑,还叫出了我的名字,就像他在教室里点名。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还能叫出我的名字。
他问:
你怎么在这里?
我脸涨得难受,不知如何作答,求救似地望着月娘。
他又问:
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他们不会无故抓人的。
他又问月娘:
你就是那位奶妈吧,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给他上课的时候,你还帮我洗过衣服呢。
她的脸红了,忙点头说:
是,是,你是赵先生,我哪能不记得。
当时学校单身老师的衣服都是分给学生家洗的。每隔一段时间,学生家里的人就到学校收衣服。等洗好了衣服,再送回去。我们家都是月娘去的,她当然认识他。
月娘说:
我老远就认出你了。
他脸上反倒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不自在:
不要想太多,我只是混口饭吃。
轮到我们检查了。他说:
把包袱打开吧,进城的人都要检查的。
她点着头,把包袱取下放在了地上。
高个子日本兵突然朝她嘟囔了一句,赵老师说:
解开吧。
她蹲下身子解着包袱,还抬头看看他们。
那日本兵不耐烦了,大声吼了起来。他就催促说:
快点好吧。
她解开了包袱,露出了床单、衣服。
我的心突然像奔跑的山羊停在了悬崖边上,我张大了嘴差点叫出声来——真糟糕,里面还有个小包袱呐,小包袱里还有一盒珠宝呐。
我们可能被日本兵追傻了,进城前怎么没找个地方把珠宝埋起来呢?
那个日本兵蹲下身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在手上抖动着。
他又盯住了小包袱,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赵老师赶紧说:
把这个也解开。
月娘求救地看着他,没有动手。
他说:
解开吧,不会有事的。
她慢慢解着小包袱,手在颤抖。
小包袱被解开了,里面露出了那个木匣子。她的手又停住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面无表情地说:
打开它。
木匣子被打开了,里面露出了圆润的首饰、串串的珠宝。它们在太阳下五光十色,熠熠生辉,不听话地挑动着人的欲望。我的心快要碎了。
日本兵的身子僵住了,像中了一颗子弹。
赵老师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日本兵才醒了过来,小心翼翼蹲下来,把脸凑了过去呆呆地盯着这些珠宝,口中阵阵啧啧声。
他终于伸出手猛地抓起一把珠宝在眼前晃动着。
一件件珠宝闪着艳丽的光,正撕扯着我的心,我心中生出了恨:
它们在野兽面前怎么还那么好看,像烟花女子见到客人时的媚态,可耻而廉价。
他的眼睛已成了两只光溜溜的鸡蛋。他就那样欣赏着、把玩着。
一会儿,他低下了头。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竟噙着泪花。
他又扒出了几根金条。他用两只泪眼久久注视着。
他闭上了眼睛,陷入对金条深深的感觉中,好久他才睁开眼睛,
正在检查我的矮个子日本兵看到珠宝也喊了一声,凑了过去。
我已心痛得不能自持,眼泪簌簌往下淌,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看见那两个日本兵模糊的身影,他们正贪婪地围着那堆珠宝,像在占有一名贞女。
我脑中跳出了爷爷的脸,踌躇满志。这堆珠宝是他的希望,而现在要破灭了。
眼前,它们正忍受着日本兵心的征服,眼的猥亵,手的蹂躏,接着就是枪下的抢劫了。它们的命运同这个国家何其相似。
爷爷,你是不是看到了眼前的悲惨?。
我该怎么向你老人家交代呢?
我擦了把泪,看见城门口的检查已经停了下来,一些老百姓也聚了过来把我们厚实地围了起来。
月娘也在哭泣,不停用手擦着泪。我们无计可施,也只有哭的份了。
我揽着她的胳膊。我们就这样彼此看着对方,眼睛里充满绝望。
今后我们怎么办?没有了这些珠宝,我们如何活下去?
两个日本兵站了起来,笑呵呵看着月娘。笑得志得意满,放肆淫荡。
接下来,他们是不是要说,对不起了,谁叫你们碰上我们了呢。
月娘当然懂他们的意思,突然给他们跪下了,我也随她跪下了。
她哭着说:
这是东家的东西。要是弄丢了,我就活不成了,东家会打死我的。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哭。一会儿哭又变成了嚎,眼泪鼻涕混在了一起。
她还用双手捶打着身子,一副就要死去的样子。
哭声随风飘散着,掩住了周围的嘈杂。周围都安静下来,人们除了叹息,都不忍再发出一点响动,只静静看着她。
赵老师动了怒:
好了,都起来,不许哭了。
他把两个日本兵拉到一边悄声嘀咕着。
他们在说日本话,我自然听不懂。我只看见矮个子听了一会儿,便咧嘴笑了起来。
他们说了好一阵子,两个日本兵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赵老师突然朝城门口打了个手势。立刻,一个挎着相机的日本兵跑了过来。
他们围在那堆宝物前又是一阵嘀咕。
月娘的哭声仍在周围回荡。
赵老师喊道:
别哭了,都起来吧。
我和月娘就都站了起来。月娘用手捂住脸止住抽泣。
赵老师缓了缓情绪,说话变得语重心长,像在黑板前给我们上课。
太君也是在农村长大的,知道百姓生活的艰难。你们知道吗,太君的姐姐有一次在给别人家干活时,就是为了一件首饰受了冤枉自杀的。即便这样太君的母亲还是告诉他,人可以饿肚子,不可以白吃别人的饭,白拿别人的东西。
皇军到中国来是帮助中国人不受白人欺负,过上好日子的。他要是真拿了你们的东西,母亲要惩罚他,天皇也要惩罚他。所以你们不用担心,照我说的做。做完了,你们就可以走了。
我又想起月娘祈天的话,这两个妈妈怎么都说同样的话。
月娘愣了。
那我们的东西呢?
我不是说了,你就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这时,带相机的日本兵站起身,退后几步,举起相机居高临下朝着地上的宝物摁下了快门。
随后,他同那两个日本兵嘀咕了几句,高个子日本兵便殷勤地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珠宝。
珠宝被放进包袱了,包袱被系好了。他收拾完,伸手把包袱递给木然的月娘。
月娘也伸出手接住包袱。
可他递包袱的手停住了。面朝相机,他脸上露出一副灿烂的笑,仿佛一朵肥大的向日葵正迎着一轮太阳。
咔嚓、咔嚓,相机响了两声。
月娘像醒了似的,忙接过包袱,将它挎在了肩头上。
等我们各自挎上了自己的包袱,月娘便朝那几个人深深鞠了一躬,拽起我就准备走。
赵老师笑着说:
别忙,太君想和你们照张像。
说着,两个日本兵便站在我和月娘两边,摆好了姿势。
照相的日本兵,也不失时机向我们举起了相机……
我不想往下说了,因为我整个人都在虚幻中。我只隐约记得那个矮个子还亲昵地摸了一下我的脸蛋。可我对这一善举没有任何感觉。
我们就这样走了,走得很不真实。
我们进了城。我忍不住回了下头,看见城门口上方的一行字:
同文同种,共存共荣。
我流泪了,可我认为是在流血。我们人还在,只是像掏空的萝卜,心已经不在了。
多少年后,我在画报上看到了一张照片。那正是我和月娘同那两个日本兵的合影。
照片上,两个日本兵亲切和蔼,仿佛我们是一家人。我和月娘却是惊恐的表情。照片上还有一个红戳,上有不许两个红字。
我还是一阵后怕。
此刻我脚下,四岁的孙子正面露凶相用手撕一个已被玩腻的布浣熊。之前他也曾抱着它装模作样照了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