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送进了医院。
等父亲他们赶到医院,我已躺在了病床上。经诊断,我被摔成了腰椎骨折。
我只能躺着,不能动弹,吃喝拉撒全要躺在床上。
医生要求,每两个小时至少翻一次身,半个月内不能下床,病房里留一个大人24小时全程看护。
一个普通游戏,就把我弄成这样。
我呆呆听着医生的话。话音刚落,我就委屈地哭泣起来。
我该怎么面对漫长的卧床时光。他们都没事,怎么就我一个人躺在这里。
我用泪眼看看窗外。外面还是那副样子——阳光、蓝天、白云、树叶,样样都不少,没有什么异常,看不出老天在刻意为难我。
医生的话让两个大人的脸阴沉沉的。他们也是不得闲的,这次又平添了我的事,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排了。
军队一直在备战,父亲自然抽不出时间。她做家务,还要做鞋垫,似乎也没有空闲照顾我。
沉默了一阵,她对他说:
你上班吧,这里交给我好了。
你一个人不行的,我们轮流吧。
你做不了主,我可以。
她说的没错,他那个新来的长官,整天不苟言笑,每次巡查,都要从鸡蛋里挑出个把骨头来。
她回家去拿洗换用品。乘她离开,我向父亲央求道:
我不要她照顾我。她给我送饭就行。送完饭,她就回去。
他知道我的心思:
家范,帮帮忙好不好。医生都说了这里离不开人的。
我把脸转过去,眼泪不住往下掉。似乎她照顾我比我受伤更让我难受。
他也流了泪:
事情明摆着,你让我怎么办?
看他可怜的样子,我不再坚持。
他说:
那就说好了,不许惹她生气。这是我求你的,也是我命令你的。
我含泪点点头。
她回来了。带来了脸盆、暖水瓶、洗漱用具,还有几套我和她换洗的衣裤。
父亲走了。她就坐在我床边。我能听见她的喘息声,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这气味混合了几种味道。
刚下船时我挨着她睡在地铺上,这气味我闻到过。只觉得是一个人正常的味道。
现在她成了家里人,她的气味就同家里的味道硬生生掺在了一起。可是,就像水和油混在一起,水还是水,油还是油。
她要给我翻身了,我闭上眼,不去看她,我把脑子清空避免自己有任何想法,我巴不得是一具没有感觉的尸体。她在,就如同她不在。
她的手从我的背部伸了进来,另一只手也从我的臀部伸了进来,我感受着她手的温度和力量。等我侧了身,她还要把我再挪回到床铺中间。
还好,这个翻身让我熬过了,我没有感到多少痛苦。
最考验的是吃饭。我不能起身,只能平躺着让她一口口喂我。这是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候。她的手不算长也不算短,干涩泛红,青筋外露,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我又触到了她的呼吸,仿佛听见了她的心跳。
她的皮肤嫩白细腻,笔直光滑的鼻梁渗出了细小汗珠。
再往上是她的眼睛,是我最不敢看的地方。那眸子黑得很纯粹,像夜晚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我害怕得不行,怕它们看透了我的心底。我仿佛亏欠了她,不敢直视这双眼睛。
可我还是瞧见了她眼角的细纹。以前似有似无,现在却清晰得无可忽略。
吃饭成了我跟她的对垒。我咀嚼着她送进口中的饭,心却在抗拒。我的嘴很累,两腮在机械运动,没有觉出饭菜的香味。
总算碗里见底,那把小勺不再伸过来。看着她起身走出病房去洗刷,我长长舒了口气。
紧随而来的是大小便,也是要解在床上的。
医院配有专门的便盆,她要伸手把我的屁股抬起,替我撸下裤子,将便盆塞入我的臀下。这又免不了跟她接触。我依旧闭上眼睛任她摆布,紧咬牙关。好在这一关又度过了。
我看出,有几次,她很想跟我说话,可我都闭着眼装作睡着的样子。
我偷看了她两次。她就在床边坐着,无聊极了。
有时她只能同临床说话。
临床是本地人。人家说日语,她听不懂;说闽南语,她还是听不懂。她只得摇头作罢。
父亲傍晚过来送饭。我吃完饭,他就又走了。家里还有弟妹呢。
夜晚来了,医院条件差,一个病房要住十几个病人,前来照顾的家属也只能各显神通,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地板上过夜。
我睡着了。睡梦中,我的身体缓慢升腾,穿过天花板,进入一片繁星的世界。周围的星星都很友好,眨着眼睛跟我打招呼。
隐约的,我听到几声呼唤,声音轻柔。这声音曾在早晨唤我起床,在出门前叮嘱我注意安全。
这是母亲。她在呼唤我,慢慢接近我。
可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母亲你在哪里?为什么你近在咫尺却不愿意见我。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唤我。母亲,你变了,对你最亲近的儿子也捉起了迷藏。
我流着泪对母亲说:
我已经上学了,认字了。我以后走路会像大人一样稳当,不会再掉进那个脏水坑里了。
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没有回答我,可她确实在说话。
我听了又听,才明白她是在同别人说话。有逗趣、有教诲、有叮嘱。
她用手打着节拍教他们唱歌。她的嗓音飘逸,小孩子的声音稚嫩。
我的视线模糊,终也辨认出一块地方。一个宽敞的窗户,两条薄纱窗帘垂在两边,一阵风吹起,薄纱便随风曼舞。窗外长满树木花草,支架上缠满藤条枝叶。窗前朦胧的暖阳下,停着一辆婴儿车,窗台上有一些玩具,还有两只躺倒的空奶瓶。
我又听见了母亲的说话,还有婴儿的咿呀声和一个稍大一点孩子的说话声。
看来母亲身边不止一个孩子,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一心沉浸在他们的欢愉中。
母亲又有了生活,又有了几个孩子。她对我们也有无情的时候,一旦有了新生活,也会一心一意投入进去的。
她在爱她的新孩子时,想到过我吗?
我的泪还在流,是我在怨她吗?
我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是我在向母亲表白:
妈妈,这是你走后,离我最近的一次。你跟我说句话吧,还像以前那样用好听的声音对我说话。
你用手整理一下我的头发吧,还像以前那样用轻柔的手指抚摸我。
你再看看我吧,还像以前那样用关切的目光注视我。
你让我到你的新家坐一会儿,吃一口你做的糖醋排骨,喝一勺你煮的罗宋汤吧。
我会照顾你的新孩子,他们谁摔了跤,我会上前扶他起来;谁吃饭胸前沾了米粒,我会伸手替他擦拭干净。
妈妈,我想你。不管你变得怎么不可理解,我也想你。
妈妈!妈妈!
我喊了起来,把我喊醒了。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情景让我泄气。我仍躺在病床上,从走廊里透过一股昏暗的光。
周围人都在酣睡,她也正趴在我的脚底睡觉。
我心里一阵空落。
她突然醒了,抬起头看着我,用疲倦的表情冲我一笑。
你醒了,不舒服吗?
我木然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要翻身么?
我摇头。
有没有便?
我摇头。
喝水?
我摇头。
她总算不问了。一会儿她打起了盹,可看了一眼我,又醒了。她坐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就又坚持不住了。
她说:
你睡吧,我也困了,也睡一会儿。
她又倒在我脚底睡着了。
第一天是这样,第二天是这样。我们之间客客气气,不咸不淡。
第三天中午,吃完父亲送的饭,我就又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睛,我看见她正看着病房的门发呆,长长的眼睫毛下有泪在涌动。
我心里一阵愧疚,可只是一阵子。
她突然对我开了口:
家范,我们说一会儿话吧。
家范,我们之间除了客套,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吗?
我慌乱闭上眼,假装睡着。
我感觉她靠近了我,她的味道、呼吸就在眼前。
家范,我知道你没睡着。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愿跟我说话?
我装不下去了,只得睁开眼睛,看见一双黑眼睛正直视我,我就像被识破了的罪犯瑟瑟发抖。
刚下船的时候,你和我还是挺愿意说话的,怎么现在没有话了呢?
她在步步紧逼。
我,我好困,想睡觉。
这两天你一直在睡。晚上睡,白天睡,应该是不缺觉的。咱们是一家人了,三个小孩你最大,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我的脸憋得通红,好容易又憋出一句:
我,我老想妈妈,想到她,我就不愿说话了。
性急之下我竟说出了一句实话。
她不说话了,转过身看着病房的门,眼睫毛眨了几下,在极力控制眼眶里的泪。
一会儿,她用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过脸对我说:
我知道你很伤心,没有妈妈哪有不伤心的。你知道我也失去过亲人,我也想早点找到他。
我知道,你在那边有个儿子。
我提醒她。
这是你知道的。可是他不是我亲生的,你知道吗?
我瞪大了眼睛:
不是亲生的?
他不是我亲生的,我对你爸爸也没说起过。说它干什么呢,是不是亲生的还要紧吗?
为什么不是亲生的呢?
你想听么?
我点点头。
她就慢慢讲述起来,时光倒流回去。我和她仿佛走出了病房,越过了一湾蓝色的海峡,到了一片广褒的陆地。有山川、河流、道路、田地。
茅草屋冒出了炊烟,炉膛里的火焰添蚀着锅底。少妇怀里的婴儿戴着红肚兜,蹬着小腿,咿呀声让月亮静心聆听。猎人在油灯下擦拭着猎枪,颠扑的灯火苗,让枪筒生出阵阵寒光。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惊扰了山里人的梦境。
天亮了,薄雾散尽,村头坡地上露出一大一小两座坟茔。
夜深了,一只乌篷船拉紧了帘子鬼鬼祟祟驶向小镇。大宅的门开了,院子、厅堂都点起了灯笼。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直刺夜空。
秋雨如断线的珠子在房檐上飞窜。屋内的座钟当当作响,少妇胸前的小嘴便张口咳嗽几声,几滴奶汁溅在少妇嫩白的皮肤上。
一轮晚霞捕捉了一座残破的小桥,桥下静静的流水映出少妇姣好的脸庞。她身上还有一个穿开档裤的男童,两人的目光整齐一致,都在向远方搜寻着什么。
冬去春来,树叶枯了又绿了;星移斗转,桥下的水涸了又涨了。
男童从满脸鼻涕的臭娃长成了白净少年。少年在田埂上追逐着太阳,身后的少妇停下脚步,用手拢一下秀发,笑溢在脸上。
几声震天的炮火,让小镇如惊涛般晃动,魔鬼般的火焰扭曲了少妇和少年的脸庞,漫天的尘土遮盖了他们逃亡的路途。枪刺下躲藏着两个瑟瑟发抖的生命,窗口上一张惨白的脸让他们惊悚地张大了嘴。
风吹着飘忽的火苗,油灯映照着少妇的脸庞,两只毛衣针在手中穿梭,少年伏在床上睡出了汗。
轮船的汽笛声响起,上船的少妇猛一回头,却不见了少年的踪影。她纵身跃入江中,可翻飞的水花将他们无情拆散。少妇披一头湿漉的长发依舷眺望,不见人影,只见一盏盏模糊的灯……
病房那盏昏黄的灯亮了,窗外的天昏暗下来。
她讲完了,可身心还在那个故事里,好像我不在她面前似的,两眼泪汪汪望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个男孩来了又走了。
她讲得满眼柔情,满脸哀怨。我听到了她的血在滴淌,看到了泪在涌动。我也抵挡不住汹涌的热流,泪像漩涡一样在眼眶里旋转。
可我只激动了片刻便平静下来——她是我们家的人,却讲了一个别人家的故事。这故事再怎么撕心裂肺,跟我有什么瓜葛?
我幼稚的心却陡生出一股成人般的惶恐:
今后在这个家里,那个故事也像影子一样与我们相伴相随。影子下的我们该如何跟她相处?
她确是一个可敬的人,有这样故事的人能不可敬?
可她离我这么远。
我想,这个故事才是她的归宿,我们家只是她停留的一站。
她是讲给我听的,在试图亲近我。
她尽力了。是我不好,我依然对她冷淡,没有给她想要的东西。
她很失望,脸上有一种落寂,身形在那盏灯下更为孤单。
她还不如不讲,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彼此还自然些,也很容易打发时光。
她突然起身,拿上毛巾走了出去。
她回来了。眼睛是红的,毛巾是湿的。看来,她在外面哭了一场。连病房的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怪异的。
你睡一会儿吧,你爸爸快来送饭了。
她的情绪缓解下来,我和她又恢复到不近不疏的距离。
父亲因为加班晚来了。
她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用疲乏的眼神看着他说:
我今天不舒服,你来喂他饭吧。
父亲看出了她脸上的异样,没说什么。
他盛好饭,对她说:
你也吃一点吧。
我不吃。你喂完饭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
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她的脸沉了下来。
父亲愣了一下,觉察到了什么。我觉得头顶有一片乌云,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父亲喂我吃饭的手在颤抖,我好容易才把这顿饭吃完。
他们出去了。
我诚惶诚恐,心跳得飞快,只有墙上的钟表指针如蜗牛一样爬行,我快要躺不住了。
病房的门开了关,关了开,都是别人在进出,没见他们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进来了,脸铁青的。只他一个人进来,不见她回来。
他径直走到我床边,狠狠盯着我:
家范,你要不是病了,我非揍你一顿。
他用手指着门外:
她这么照顾你,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狼心狗肺啊。
我哭了。
他说的对,是我对不起她。原来,我心里的阴暗一点也没逃过她的眼睛。我仿佛听到一声剧烈的撕扯,我的人皮被血淋淋撕掉,里面的肮脏那么丑陋。
我说:
我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
以后,还有以后吗,她要走了。
我哭得更厉害。周围的人都疑惑地看着我们。
我祈求道:
爸爸,我再不敢了,你让她别走。
他也像孩子一样站在那里双手捂住脸哭了。
我心如刀绞。
真到了这一天,我们父子俩都接受不了她的离去。
等她红着眼睛从门口进来,我再也顾不了许多,冲她大声喊道:
阿姨,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