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荒坡孤坟

滨海市干部疗养院里,原地高官、行署主任常明发同志因急发大面积心肌梗塞,医治无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常明发在闭上眼之前,向老伴和女儿常燕作了最后的指示和嘱托,要她们原谅刘清远,不要因小失大,坏了他的政治前途。虽然现在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整刘清远,但他相信这个女婿的本事,只要有合适的气候,他还会东山再起茁壮成长。那个女孩死了固然很可惜,但也未尝不是好事,以后没有了这层障碍,女儿女婿还能破镜重圆从头来过。这件事不能全怪清远,燕儿你要多做些自我检讨,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常燕的眼眉立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母亲扯了一下女儿的衣袖,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就算她说了,父亲也不会听到了,他在说完这一番话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一个睿智的老人,一个政界的老将,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斗争停止了生命,安息了。

常燕趴在父亲的尸体上痛哭失声。这哭声里充满了自责,因为父亲的死跟自己脱不开关系;这哭声里充满痛恨,因为如果没有人处心积虑地布设圈套,父亲不会这样不甘心地过早离去;这哭声里充满愤懑,因为如果不是刘清远的背叛给了对手极佳的借口,他们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父亲打倒……

母亲静静地坐在床边,没有眼泪没有过多的哀伤,看着女儿哀恸也不去劝阻。就让女儿哭个痛快吧,这些天把她憋闷委屈坏了。至于老头子,栉风沐雨战火纷飞明争暗斗,累了几十年,是到了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人总要走到这一步的,我也很快就去了,有什么好悲伤的呢?走到尽头了,也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呢。

小刘遨跟在母亲身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妈妈这么难过。不过既然妈妈哭,他也就跟着哭了起来。奶奶把外孙拉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乖乖不哭啊,外公睡了,妈妈怕外公醒了骂她才哭。乖乖没有做错事,外公醒了不骂你的,咱不哭哈,跟外婆出去楼下看看,有没有卖糖的,给乖乖买糖吃好不好?”小刘遨点了点头,停止了哭声。外婆替他擦擦泪珠,拉着他的小手走出病房。顺便对守在门口的护士说了声:“请你们院里领导向市委通报一下老常同志去世的消息吧。”护士答应着,小步跑着去了。

三天以后,常明发同志的追悼会在京剧院演出大厅召开。庄严肃穆,济济一堂。市委、市政府几大班子领导到齐,家属到齐。王有良市长主持追悼会,并致悼词。悼词很长,从常明发同志参加革命那年开始,概述了他一生的事迹,对逝者的评价很高。

来宾默哀,家属致谢。

刘清远带着任刚和阿福也来了。他们特意晚进来几分钟,站在吊唁者的后排,跟着傧相的唱喝声鞠躬敬礼。在追悼会临近结束之前,他们三个人像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剧院演出大厅。

王连甫的车子已经等在剧院门外,并打开车门让他们三人上车。刘清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坐了进去。王连甫从后视镜里发现,刘清远的脸腮上挂满了泪水。

又过了十天以后,《夺印新编》在京剧院大厅隆重上演。女一号理所当然地是团长常燕,但令观众惊奇地是,男一号扮演老支书的竟是在滨海市消失了几年的张志和。他的嗓音还是那么亮,只不过失去了往日演李玉和时的浑厚,有些尖利。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倒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一个农村老支书的身份特征,把人物表达得愈发淋漓尽致。

市委、市政府几大班子领导和各单位职工都发了票,前来观摩演出。每一个桥段下来,大厅里都是掌声如雷,接连演出了五场,场场爆满,演出获得了极大成功。

在滨海市演出大获成功之后,常燕带着她的团队到BJ进行汇报演出,得到了国家中宣部和广播总局领导的肯定,并指示这是一台有着积极政治意义的好戏,要面向全国推广,甚至要带到海外去,演给国际友人看。

常燕于是带着她的荣誉和光环,带着她的演出队伍和《夺印新编》,到全国各大城市进行为期半年之久的全国巡演。三十几个城市,每个城市演出五场,依旧是场场爆满,鲜花和掌声不断。有中宣部划拨的充足演出经费,再加上巡演卖票所得,半年下来,常燕以及她的剧团鸟枪换炮,俨然成为全国文艺团队中的贵族。

半年之后,常燕带着他的剧本和剧组载誉出海,远赴加拿大首都渥太华,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外交部、中宣部,进行文化交流演出。

再半个月之后,京剧团演出团队回国了,受到中宣部领导的热情接见和大力表彰。在表彰大会上中宣部领导发现,是剧团副团长带队,团长常燕和男一号演员张志和却没有出席。副团长向领导汇报,常团长和张志和因为晕船没有来京,在烟台上岸后直接回了滨海市。领导点点头,又对剧团全体演职员工劝勉了一番。

表彰大会结束,剧组踏上回滨海市的回程。副团长这时才长出了一口气,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向中央领导撒了谎,不知今后会不会露馅,剧团的前程未卜哟。

因为,团长常燕和张志和并没有随着剧组回国,而是留在了加拿大,甚至通过特殊途径悄悄办理了移民手续。

王家旺没有找到孩子他妈的坟墓,惊讶地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来。正在不得要领的时候,却听到对面的小山坡上传来哒哒哒的声音,还伴随着有人说话的声音。王家旺放下扫帚,掂了掂手里的铁锨,乍着胆子趟着积雪,向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小山坡走去。

好不容易爬上山坡,看清楚了。只见下面一道突出来的山梁上,长着一小片松树,在松树林边上,兀立着一座新坟,坟上没有积雪,显然是下雪以后新堆起来的。在那新坟的旁边半蹲着一个比自己年龄大几岁的半老头子,正在往为新坟刚刚竖起的墓碑上刻字,嘴里还念念有词:

“阿炎啊,你这个傻孩子啊,怎么就走上了这条路!你姑妈身体不好,来不了这么远的地方,就让我来看看你,给你立个碑刻上名字。你看看你啊,长这么大了也没有个大名,还是用的小时候的名字——阿炎。阿炎,阿炎,你的名字里有两把火,怎么就会冻死了呢?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啊,你怎么就那么傻呢,非要跟这样的男人?凭人家娘家的势力,那是咱小老百姓家能惹得起的么?

“你这个不开窍的傻闺女哟。他们也真是的,买了棺材修了坟,也不给你立个碑写上个名儿。唉,都是前世作的孽吧。也是的,人家往碑上可怎么写呢,总不能写妻子啊老婆啊哈的吧,那是没法写。再说了,人家也不会知道你没有大名的啊,一个城里的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大名叫阿炎的呢?唉,人家是没法子写啊。你大老远地从村子里来到城里,本来也是想过上好日子的,哪知道自从认识了那个男人,你是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上哟。

马上要过年啦,我跟你姑妈回娘家拜年,见了你的爹娘可怎么交待啊。你这个短命的没有福气的傻闺女哟。唉,不说啦,你就好好地睡吧,想你姑妈了就托个梦来,短了什么就张嘴要,姑父每年清明都给你送来。这个地方山清水秀的,也算是个好地方,常年累月地也不会有生人来打扰你,你就好好睡吧,睡醒了就看看山水,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我把你那个忘不了放不下的男人的名字也刻在你旁边了,让他一辈子都陪着你。你也别怪姑父咒他,人还没死就把他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谁让他对不起你欠着你哩?

“我是用着你的儿子的名义给你立的碑,要是老天可怜他还活着,那就等他大了来给你们上香烧纸吧,你也该安心了。要是那孩子不在了,就一定会找到你回到你身边的,你们娘儿两个就做个伴吧。唉,你这个没有福气的短命的傻闺女啊。

“你那个男人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他还派人给我和你姑妈送来了钱,还让我们回家过年的时候给你的爹娘、阿婆捎去一些,好几千块,够他们用半辈子的啦,你也就放心吧。钱是那个招待所王所长送来的,你在人家家里住过一大阵子的,还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