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和在家里歇了一个多月,才能勉强站起来到剧团里报道。在张志和卧床的第三天,剧团领导和导演曾到他的住处去看望他,他只说晚上骑车时摔了,粉碎性骨折,没有敢提挨打的事。常燕听说张志和骑车摔了,感到很惊讶,但又不方便跟领导和导演一样公然到他家里去探望,只能揣着一肚子狐疑。
台柱子倒了,但样板戏还是要演的。导演没有办法,只好把《智取威虎山》剧组扮演李勇奇的何成调来顶角儿。还别说,这个何成在《智》剧中虽然只是个配角,但到《红灯记》中挑大梁唱李玉和,还蛮像那么回事儿。何成不像张志和长的那么英俊,有些五大三粗的样子,但演起扳道工李玉和来倒凭添几分豪气,更符合剧中人的身份和威武不屈的性格。何成跟常燕配了几场戏,剧团领导和导演都觉得不错,两个人也就成了固定的搭档。
张志和既然回来了,当然还是唱李玉和。但让导演奇怪的是,一场大病后的张志和再次登台后嗓子竟然也跟着倒了,原来浑厚响亮的嗓音变得又尖又细,唱腔倒更像铁梅了。
常燕又惊又痛,彩排完后回到宿舍,急着问张志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嗓子怎么会无故倒了。张志和一开始言辞闪闪烁烁,常燕想用亲热温存的动作来安抚他,他却像受了惊的兔子似地跳了起来,从常燕怀里挣开了。
面对常燕疑问的眼神,张志和黯然神伤:“燕儿,我们不可能继续下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常燕瞪大了双眼,盯着张志和:“为什么?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张志和说:“不但我们之间不再有可能,我恐怕连戏也唱不成了。”
常燕的身体哆嗦了起来,嘶声说:“那到底是为的啥?”
张志和嘿嘿地笑了,悲惨的笑声很快变成了呜呜的哭泣:“他们把我弄成了废人。他们把我弄的不男不女,我现在已经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戏也唱不了了。明天我就跟团长说,带着家里人回省城去了。燕儿,要想再见面,恐怕要等来世了。”
常燕差一点晕了过去,怔怔地看着张志和焦黄的脸庞:“是……是谁干的?”
张志和摇了摇头:“天太黑了,看不清楚。可能是武斗的哪一派,认错人了。你也不要去打听了,打听不出来的。”说完这一番话,慢慢地转过身去,留下一句:“常燕同志,你要保重,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带上宿舍门踉跄着走向剧团大门。
常燕回到家里,见刘清远正抱着儿子在玩积木。婆婆在厨房里择菜,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案板旁边,正播放着样板戏《红灯记》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不肯相认,可他们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腔清脆响亮,正是常燕自己的声音。
婆婆是典型的乡下人,本来不懂京剧,也不爱听京剧的,但儿媳妇是唱京剧的,自己怎么能不听呢?于是老太太自打进城来以后第一次向儿子张嘴,让儿子刘清远给自己买来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在家里一边看孙子,一边没事就听样板戏。
刘清远看着常燕往衣架上挂大衣,就笑着打招呼:“哟,咱们的大演员妈妈回来啦。燕儿,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晚上不排戏了么?”
常燕不吭声,对儿子说:“乖儿子,想妈妈了吗?”
小刘遨响亮地回答:“乖乖想妈妈了。妈妈给乖乖买糖吃,乖乖就想。”
常燕从裤袋里掏出几块水果糖,塞到儿子的小手里:“吃多了糖牙齿会变坏的,要省着吃,知道吗?”
刘遨把糖块一鼓脑地全放到自己的小口袋里,再用手拍一拍:“乖乖知道,乖乖省着吃。”
常燕笑了一下,摸摸儿子的头顶:“去找奶奶玩好吗?妈妈跟爸爸说点事儿。”
刘遨抬起腿来,一脚把堆好的积木踢倒了,向厨房里跑去,嘴里喊着:“乖乖知道了,去找奶奶玩,妈妈要和爸爸谈判。”
刘清远哈哈地笑了起来:“这个鬼小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啊?”
两个人走进卧室,常燕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盯着丈夫刘清远:“是不是你让人干的?”
刘清远本来是笑嘻嘻的,见妻子的神色出奇地冷峭,也就笑不出来了,疑惑地问:“什么事是我让人干的?怎么没头没尾地问这么一句话?燕儿,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常燕的额头。
常燕往后一仰身,推开丈夫的手掌:“刘清远,你不用跟我演戏了。论起演戏来,你还差得远呢。”
刘清远一脸的真诚:“我实在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事儿啊。在团里有人给你受气,让你受刺激了?那好,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找他去。”
常燕哼哼地冷笑了几声,泪水在眼眶里晃动着:“刘清远,再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张志和被人打成残废,不是你还有谁?”
刘清远睁大了双眼:“张志和?就是那个给你搭档唱《红灯记》的张志和?那个人我见过,很敬业,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怎么他被人打残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情?”
常燕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刘清远,我真的没有看出来,你不但卑鄙狠毒,还这么虚伪,这么精于算计,这么可怕。他就是你去看我们彩排的晚上出的事,当时阿福干啥去了,为什么要你自己开车带我回家?”
刘清远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阿福说他不愿意看京剧,我就让他提前回家了。再说了,他住的离你们京剧团很近,走十几分钟就到家了,咱们还要这么晚才彩排完,我又不是不会开车,干嘛非得让人家陪着干耗啊!就让他早走了那么一会儿,就让你怀疑是我让他去干坏事啦?你呀,不就是一个同事被人打了么,又没有死,你也犯不着这么激动啊。”
常燕哼了一声:“我告诉你刘清远,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一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么就是听到了什么谣言,以为我和张志和有啥事,才下此毒手。我常燕好歹不计也是个工农兵大学生,我没有那么下贱。我们只是同事,是好搭档,当然也是好朋友。刘清远,就因为没有任何根据的猜疑,你对一个与人无争、毫无反抗之力的艺术家下毒手,就一点也不感到羞愧吗?”
刘清远静静地听常燕说完,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啦,燕儿,我这才知道,你们竟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为了一个同事、一个搭档,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朋友,就这样歇斯底里地审问自己的丈夫!燕儿,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那我平心静气地问你一句:你们之间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吗?你真的没有让我们这个家庭蒙受侮辱?你真的能问心无愧地、清白无辜地面对你的丈夫和儿子?”
常燕脸色苍白:“刘清远,你在羞辱我,你是个下流的小人。”
刘清远的脸色也变了,但随即又平静下来,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燕儿,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今天才看清我的真实面目,这也算是不容易了。是啊,我是个小人,容不下不忠,也容不下背叛。正是你那个与世无争、毫无反抗之力的好朋友,那个艺术家,用他高尚的行为给予我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冒犯。好了我承认了,把他弄残废,是我干的,但我已经对他太宽容了——因为你,也为了我们整个家庭的面子。可是燕儿,是你自己把这个面子撕下来了。”
常燕仰起一双泪眼:“刘清远,你竟这样说我!凭什么?”
刘清远拿出一张照片,扔在床上:“我冤枉你了,我的好老婆?自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