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驴河边的草滩上,领地狗群正在休息。
阳光照透了河水,让人和藏獒都有了这样的感觉:阳光真是太多太多,多得堆积成了无尽的波浪,一任滔滔流淌。草原一进入夏天,河水就胖了、大了,大得领地狗们经常不是走着过河,而是游着过河。就像现在这样,一听到父亲的吆喝,它们纷纷蹚进了河,蹚着蹚着就游起来。它们游得很快,没等父亲来到河边,就纷纷上岸,迎着父亲跑过来。
父亲掉转马头,朝着野驴河下游跑去。领地狗群跟上了他,一阵狂奔乱跑把大地震得草颤树抖,连碉房山都有些摇晃了。突然河水来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宽浅的水面拦在了面前。父亲催马而过,所有的领地狗都加快速度激溅而过,水面哗啦啦一阵响,浪花飞起来,地上的雨水上了天。一道彩虹跨河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预示着什么——生命的来或去、时间的短或长、天气的阴或晴,或者别的。
父亲停下了,回头看着彩虹,心里头并没有升起应该升起的喜悦。彩虹无疑是吉祥的,但他只相信彩虹预示了某一个人、某一只藏獒、某一件事情的吉祥,而不相信它会预示整个西结古草原的吉祥。动荡、打斗、流血、死亡立刻就要来到了,怎么可能吉祥?
吉祥的彩虹倏忽而逝。父亲的眼光从天上回到了地面,怜悯地落在了獒王冈日森格身上。冈日森格一直跑在后面,它似乎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跑到前面去,但依然跑在最后面。它老了,已经力不从心了,一代獒王以最勇武威猛的姿态带着领地狗群冲锋陷阵的作用,似乎正在让时间轻轻抹去。
可它毕竟还是獒王,它得努力啊,努力不要停下,不要失去一只领地狗的意义,更不要成为领地狗群的累赘。
父亲知道,冈日森格早就不想做獒王了,它几次把獒王的位置让给别的领地狗,甚至有一次都得到了人的认可,凡事都让领地狗群中最聪明、最有人缘,也最能打斗的曲杰洛卓出头露面。但是不行,领地狗群在一瞬间就形成了默契:最大可能地孤立和打击曲杰洛卓。
父亲和熟悉领地狗群的人都很奇怪:在以往的年代里,在别处的草原,所有的獒王都会在能力和体力下降的老年,被年轻体壮、能力超群的其他藏獒取而代之,唯独冈日森格是例外的,谁也不想取代它,包括曲杰洛卓。曲杰洛卓一点点当獒王的意思都没有,更不想因为得到了人的信任而被领地狗们赶出群落。
赶出群落的曲杰洛卓被父亲收留了几个月后,又做了班玛多吉的护身藏獒。班玛多吉书记高兴地逢人就说:“我有了曲杰洛卓谁敢来欺负我?上阿妈的人敢来吗?哼哼。”他哪里知道,曲杰洛卓对他的依附是万般无奈的,它一万个不想离开领地狗群,时刻想回去,回到獒王冈日森格身边去。
父亲跳下马背,轻声呼唤着冈日森格,走了过去。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火焰红藏獒美旺雄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跑过去拦在獒王冈日森格面前,用碰鼻子的方式传达着父亲的意思。冈日森格望着父亲快步迎了过来。
父亲揪着冈日森格的耳朵说:“你就不要去了吧,你老了,已经不需要再去战斗了,跟我去寄宿学校,让孩子们跟你在一起。”冈日森格没有任何表示。父亲又说:“你要是不放心领地狗群,就让美旺雄怒跟它们去,美旺雄怒虽然不能取代你的作用,但如果领地狗群需要你,它会立刻通知你。”
冈日森格也许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但父亲不断揪它耳朵的动作让它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它听话地坐了下来,吐着舌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领地狗群。父亲面朝领地狗群,挥着手喊起来:“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獒多吉,獒多吉。”他在告诉领地狗群,你死我活的时刻又一次来到了,快到藏巴拉索罗神宫那里去。然后又使劲拍了拍身边的美旺雄怒,又一次喊道:“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獒多吉,獒多吉。”
火焰红的美旺雄怒奇怪地看着父亲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冈日森格,犹犹豫豫地跟在了领地狗群的后面。领地狗群奔跑而去,渐渐远了。
父亲翻身上马,冈日森格跟上了他。一人一狗朝着寄宿学校移动着,很快变成了草冈脊线上的剪影。剪影的距离渐渐拉大了,大得父亲在草冈这边,冈日森格在草冈那边。父亲勒马停下,想等等冈日森格,突然听到了美旺雄怒的喊声。父亲策马跑了上草冈,吃惊地发现,领地狗群又回来了。
跑向藏巴拉索罗神宫的领地狗群,半途中发现它们的獒王没有跟上来,就自作主张地又回来了。它们聪明地把獒王冈日森格拦截在了父亲看不见的草冈那边,用无声的环绕告诉獒王: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冈日森格很不满意,烦躁得来回走动着,它清楚地记得父亲喊了好几声“藏巴拉索罗”,知道领地狗群根本不应该回来,回来是不负责任,是有辱使命的。它用压低的唬声生气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快去啊,快到藏巴拉索罗神宫那里去,你死我活的战斗等待着你们。
领地狗群依然环绕着它,固执地表达着它们跟随獒王的意愿。父亲看明白了,长叹一声,骑马走过去说:“那你就去吧,去吧,冈日森格,它们离不开你,但是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冈日森格抬头望着自己的恩人,深陷在金毛中的眼睛泪光闪闪的,似乎是诀别:那我就去了,去了。
父亲后来说,那是一个容易伤感的年代,藏獒和人都敏锐地觉察到伤感时时刻刻逼临着自己,似乎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触动那颗脆弱的心,让他们泪如泉涌。父亲看到冈日森格流出了泪,自己也禁不住湿润了眼眶,忧心忡忡地挥了挥手。
獒王冈日森格走了,没走几步就跑起来,它已经感觉到了藏巴拉索罗神宫的危险,舒展年迈的四肢,不失矫健地跑起来。领地狗群跟在了獒王后面,没有谁超过它,不知是无法超过,还是不想超过。
美旺雄怒懂事地回到了父亲身边,它知道只要冈日森格一归队,自己就没有必要继续混迹于领地狗群了,它是一只已经把主人融入生命、也让主人把自己融入生命的藏獒,更喜欢和主人待在一起。父亲点了点头,认可了美旺雄怒的选择,正琢磨是跟着领地狗群去藏巴拉索罗神宫看看,还是回寄宿学校守着孩子们,一抬头,看到远方草毯和云毡衔接的地方,狼烟一样快速流动着一彪人马,流动的方向是碉房山,是西结古寺。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叫一声:“哎呀妈呀,我怎么没有想到?”
这时枣红马也意识到,视野之内那一彪人马的流动很可能与它的主人麦书记有关,嘶叫一声,抬腿就跑。美旺雄怒“轰轰轰”地叫起来,警告父亲和枣红马停下,看父亲和枣红马不理它,便撒腿跟了过去。
他们朝着西结古寺疾驰而去。
父亲拉着枣红马、带着美旺雄怒走上碉房山,在西结古寺,看到的是一帮多猕草原的骑手。多猕骑手拉着马站了一堆,他们低着头弯着腰,面对一群喇嘛谦卑而小声地说:“麦书记呢?我们来接他,就像寺庙之佛和旷野之神都知道的,多猕草原是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中心,麦书记应该回去,藏巴拉索罗更应该回去。”在多猕骑手的身边,立着二十只多猕藏獒,个个都是壮硕伟岸的大家伙,它们低着头一声不吭,好像主人的谦卑感染了它们,它们也只好装模作样地谦卑一下。
父亲知道表面上越是谦卑就越是坚定勇敢,骑手和藏獒都一样,他们既然敢于来到这里,就都抱定了硬碰硬的决心。
西结古寺的喇嘛们特意在红袈裟的外面披上了黄色的法衣,这是显示也是强调,他们要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让人们知道佛法依然是威严而庄重的。十六只作为寺院狗的藏獒一字排开,昂起头瞪视着多猕藏獒,一副森严壁垒、众志成城的高山气派。为首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说:“麦书记来过,一点也不假,但如果说他现在还在我们这里,就像是说夏天过了草原还会开花一样,连你们自己的藏獒和我们的寺院狗都不相信。不信你问问我们的寺院狗,麦书记是不是已经远远地走了。”寺院狗们一听藏扎西提到了它们,便冲着多猕藏獒叫起来,此起彼伏,唾液飞溅。但二十只多猕藏獒没有一只被激怒的,仍然平静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再一次弯下腰,谦卑而小声地说:“我们都是佛爷加持过的人,不相信喇嘛的话还能相信谁的?我们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看看,在西结古草原,除了寺院还有哪个地方敢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藏起来。”说罢朝着自己人招了招手,“走啊,我们先去里面拜拜佛,拜了佛再去寻找麦书记。”
藏扎西听出这是要搜查寺院的意思,跨前一步,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闭关啦,神佛们闭关啦,从今天开始,涂泥封门修行三年,三年以后你们再来。”多猕骑手的头扎雅突然把腰直了起来,眼睛一横说:“谁闭关啦?你们的丹增活佛闭关我们相信,要说一世之尊、二度法身、三方教主、四大天王、五智如来、六臂观音、七光琉璃、八大菩萨、九尊度母、十座金刚统统都已经闭关,那是妄言,我们倒要看看,尊敬的喇嘛为什么要欺骗我们。”说罢,举起一只手,朝空中吆喝了一声:“獒多吉,獒多吉,拉索罗,拉索罗。”
二十只多猕藏獒突然跑起来,它们并没有跑向前面深怀敌意的寺院狗,而是围绕身后的嘛呢石经墙,朝拜似的顺时针旋转着。
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一群喇嘛以及十六只寺院狗都有点发呆:它们这是要干什么?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正琢磨着,只听“轰”的一声响,多猕藏獒突然散开了,散向了所有的小路、所有的通道。那些树杈一样的小路和通道是通向寺院纵深处各个殿堂的,也就是说接下来所有的殿堂将在同一时刻受到多猕藏獒的侦查:到底有没有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味道,能不能嗅到他们的去向。
藏扎西愤怒地抡起了铁棒,又不知道抡向谁,把铁棒往下一蹾,指着多猕骑手的头说:“你们的藏獒不能胡跑八跑,这是冒犯,冒犯寺院是要受到惩罚的。”他看对方冷笑着不说话,便朝着寺院狗喊道,“拦住它们,快啊,快去拦住它们。”
其实十六只寺院狗早就冲出去了。它们冲向了小路和通道上的多猕藏獒,比铁棒喇嘛还要愤怒地大喊大叫着。然后就是厮打,十六只作为寺院狗的西结古藏獒和十六只来自远方的多猕藏獒在大大小小的通道上疯狂地厮打起来,都是一对一的厮打,激烈得好像遍地都是龙卷风,尘土高高地扬起来,弥散在以金色、红色、白色为主调的寺院顶上。蔚蓝的天空突然笼罩起一片灰黄,仿佛要遮掩那一种惨不忍睹的结果。
厮打的结果在未厮打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两败俱伤。所有的藏獒都知道对方和自己都是龙吟虎啸的厉害角色,几分钟之后就会是皮肉烂开也让对方皮肉烂开。但它们还是要为这一场无法彻底取胜的厮打拼尽全力,因为各自的主人需要它们这样。主人们并不准备接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在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众喇嘛这边,是一定要赶走来犯者的;在多猕骑手这边,是不找到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决不罢休的。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拉长声调吆喝着,四只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的多猕藏獒从发呆的观战中清醒过来,快速跑向了前面的大经堂、护法神殿和双身佛雅布尤姆殿。铁棒喇嘛藏扎西追了过去,又倏然停下,吩咐跟在自己身边的一群喇嘛:“快去把门关上,把所有殿堂的门都关上。”喇嘛们飞快地跑向了殿堂。这样的举动更让多猕骑手相信: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就在西结古寺某个神秘的堂奥里。连父亲也有点奇怪:既然麦书记已经走了,为什么不让多猕人去里面看看?
藏扎西留下来,继续面对着多猕骑手,生怕他们也像他们的藏獒那样四散着跑向那些通道、那些殿堂。一扭头发现父亲站在不远处,便大声喊起来:“汉扎西你来得正好,你看看我们西结古寺今天怎么了,简直兵荒马乱嘛。他们多猕人和多猕狗蛮横得就像土匪,说我们藏匿了麦书记,你可以作证,你的马也可以作证,麦书记是不是远远地走了?麦书记走了,带着他的藏巴拉索罗走了,他就是把藏巴拉索罗留给我们,我们也不要。我们有自己的藏巴拉索罗,我们的藏巴拉索罗,它就在野驴河上游高高的白兰草原,汉扎西你得跑一趟,去白兰草原把藏巴拉索罗带到这里来,这里没有它和它的伙伴就挡不住多猕土匪。”
父亲听着有点糊涂,走过去小声问道:“你是说麦书记去了白兰草原?”藏扎西显得比他还要疑惑,压低了声音却又让对面多猕骑手的头能听见:“麦书记为什么要去白兰草原,那里难道有他藏身的地方?”父亲说:“你不是说藏巴拉索罗在白兰草原嘛。”藏扎西把嘴凑到父亲耳边,声音低得多猕骑手的头再也听不见了:“我说的是寺院狗,一只了不起的名叫藏巴拉索罗的藏獒和另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你赶快去把它们带回来,寺院需要它们,需要强大的保卫。”
父亲“哦”了一声说:“原来藏巴拉索罗也可以用来给藏獒起名字,可你还是没说明白藏巴拉索罗是什么?”藏扎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反正藏巴拉索罗是麦书记的命根子,也是草原人的命根子。”
这时多猕骑手的头扎雅突然抢过来,一把拽住了枣红马的辔头,又把缰绳从父亲手里扯了过去,惊得父亲浑身抖了一下。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忽地跳起来,直扑多猕骑手的头扎雅。父亲大喊一声:“美旺雄怒不要。”美旺雄怒身子重重地落在了扎雅身上,牙齿却忍让地没有咬住他,只用爪子“吱啦”一声撕裂了对方紫褐色的氆氇袍。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躲开美旺雄怒大声说:“这不是麦书记的马吗?我认识的,麦书记不在这里在哪里?”
父亲跳过去扭住了缰绳说:“麦书记在哪里我还要问你们呢,要是他好好待在寺院里,他的马为什么要跑到寄宿学校去?把马还给我,还给我,我还要去白兰草原呢。”扎雅固执地不松手。父亲担心美旺雄怒会再次扑向对方,争抢了几下就放开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说:“就把麦书记的马给他们,土匪是什么都要抢的。你骑着寺院的马去吧。”父亲想了想说:“不,我还是回寄宿学校骑我自己的马。”
父亲带着美旺雄怒下了碉房山,走向了寄宿学校。他坚持要骑自己的马是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回到寄宿学校去,一是督促孩子们学习,不要看老师一离开就没完没了地打闹,二是他想把美旺雄怒留在学校,草原上到处都是陌生人陌生藏獒,光有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他放心不下。
他快步走着,还没望见寄宿学校的影子,就已经累了。而美旺雄怒却像火箭一样冲了出去,一边猛冲一边狂叫。一种不祥的感觉如利爪一样抓了一下父亲的心,他的心脏和眼皮一起突突突地狂跳起来。
半小时后,父亲望着草地上的血泊和尸体,好像被人一刀插进了他的心脏,惨烈地叫了一声,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