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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几桌坐着两个女生,鸟井和我自来熟地坐到了她们对面,就差没说“久等了,我终于到啦”。
服务员过来上菜,是大盘装的酸辣虾。这位女服务员的心思不在提供菜肴上,而是专心致志地琢磨如何在满桌的盘子之间再摆进一个大盘子。明面上要求“未满二十岁不得饮酒”,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喝得很开心。
“我是关西人。”说这话的是个褐色头发的女生。她的说话方式怪怪的,好像外星人在自报家门说“我是外星人”。大概是因为化了妆的缘故,眼睛和眉毛都很分明,口红也红得扎眼。她左边的女生留着齐肩的黑发,脸上没化妆。
“我叫南,是从东京都的练马区来的。”她自我介绍道。
“我跟她刚刚才认识。”一口关西腔的女生说,“不过,这位同学简直太不爱说话了,愁死我了。”
南基本不怎么说话,但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她像捧着茶杯一样双手握着啤酒杯,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尽管身处夜晚闹市区的屋内,可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微笑,她身上却散发着只身置于阳光之下的气息。
就在这时,旁边的鸟井提高声音“咦”了一声。“南?你是那个南?”他近乎无礼地伸出食指戳向前方,“就是初三的时候……”他报出一个东京都内公立中学的名字,“二班,三年二班。”
突然说什么呢?我感到诧异,而南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果然是你呀。”
“什么嘛,原来你已经认出来了。北村,这位南是我的初中同学。她家是做汽车生意的。”
“你还记得我家是开4S店的。”她脸红了。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高中搬到横滨去了,这可实在太巧了啊!”
我既不是当事人,也搞不清楚状况,实在没法对这“实在太巧了”的瞬间有所感触。可我还是拖长了最后一个音附和道:“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啊——”
“在教室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不会是你吧。”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又觉得应该不是吧。”
“唉,南,你还会那个吗?”鸟井问道。
“啊?嗯。”
“折弯,还有移动?厉害啊!”
他们的对话我是没听懂,可正当我要追问的时候,关西腔的女生插嘴道:“唉,那个东堂,真是大阵仗啊。”
我回头看向她目光所示的方向,马上就猜到东堂是谁了。在最靠门口那桌,坐着一位苗条的长发女生。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要是有人说她是杂志模特或者女演员,比起笑着说“怎么可能”的人,点头说“我猜就是”的人要多得多。而这位东堂大小姐的身边围着的全是男同学,以干事莞尔为首,竟有六人之多。
“真受欢迎啊。”
“因为她真的好漂亮啊。”南发自内心地说。
“但总觉得……”我说出我的感受,“她有些不耐烦。”
她姿势端庄地坐在满桌的啤酒和鸡尾酒前,可面无表情,一脸像在等待狂风或恶灵过去的神色。男生一个接一个过去跟她搭话,她却连一点儿要搭理的意思都没有。
“美女正在忍受魔鬼的低语。”鸟井说了一句跟我感受相同的话,“好像无耳芳一诶。”
“鸟井你不去试试?”南问道,“你从初中的时候就喜欢漂亮女生来着吧?”
“你怎么知道?”鸟井夸张地往后一仰,“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只会被当成魔鬼的同类,我要瞅准芳一松懈的时候下手。”
“北村,你不饿吗?”关西腔的女生招呼我说,我应着“嗯,是饿了”,便把面前的豆腐脑端过来,开始找勺子。
“啊,给你。”南把手里的勺子递给我,“这个我没用过。”
“谢谢。”我接过来,正要舀一勺豆腐……“嗯?”我把勺子凑到眼前。
“怎么了?”鸟井问我。
我捏着勺柄给他们看。好奇怪,勺柄与前端相连的地方弯了。我又看了看桌上其他的勺子,勺柄都是直的。
“呀!”南叫了一声,“我一不小心就……”
“咋啦?”关西腔的女生转过头看她。
“啊!”鸟井看了一眼勺子,随后别有深意地将视线投向南,“还健在啊。”
“什么还健在啊?”我摸着勺子问道,而几乎与此同时,包间的拉门被粗暴地打开。
什么事、什么事?大家都看向门口,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屋里静悄悄的。进来的是一名迟到的男生,他脸圆圆的,腰腹上堆着些许赘肉,戴着黑色眼镜,短头发。他的眉毛显得刚劲,可整体风格却像漫画中的熊呀猪呀这类。要说他和漫画中的动物有什么不同,那还不是“他是人”这点细微的差别,实际上最大的差别非常简单——他,不可爱。
“呼——呼——”男生一进来就站到包间门口的卡拉OK机旁,拿起话筒。话筒对高音域产生回响,传出刺耳的声音,让人心下不快。“对不起我迟到了。我来自我介绍,我叫西岛,我西岛来啦。”
有人插嘴说“喂喂,还没到自我介绍环节呢”,可这句话未能传到西岛耳中。这误会怪丢脸的,我兴致不高地想。
“我是几天前从千叶县来的。今天会迟到是因为我在隔壁楼里的麻将馆打麻将,搞得想走也走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人起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也这样想。
“但你们能不能听我说说啊。”这时西岛的口气猛然一变,像是在控诉般包含一股奇异的狂热,“我啊,我要打造和平,可是人人都跟我作对。”你们能不能听我说说啊,话说得有礼貌,却有种压迫感。而且他一开口,语速就越来越快。“有人不懂麻将,所以我先说明一下啊,麻将里有个役种叫‘平和’,写成‘平和’两个字,读‘平和(hú)’,我呢,拼了命要做出这个平和来。就算得分不高,可我期望世界和平,因此努力想做出这个役种。可周围的大叔们一个劲儿地给我捣乱,要让我败下阵来。我明明是要实现世界和平的啊。这不是太奇怪了嘛。”
听着话筒里传出的话,我呆住了。别人应该也和我一样吧。
“喂喂,你们怎么都不出声?总之啊,世界上明明到处都在发生战争,可我们在干什么?我现在跟你们说的是和平啊,你们干愣着算怎么回事儿?”接下来他越发亢奋,说的话更没有条理。这家位于仙台闹市区楼房里的居酒屋与战争,怕是世上相距最远的两样事物,所以我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生哪门子气。“上个星期的新闻你们看了吗?美国又要打中东了。早前他们去打没有核武器的伊拉克,还索性耍赖说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他们是有前科的不良国家啊!现在又说要打别的国家,但其实他们就是冲着石油去的。自由的国度夺走别人的自由,可日本的年轻人居然不生气。难道因为我们是不良国家的小弟?”
说到这里,终于有同学有反应了。对于西岛用词礼貌却透着武断,把大家当傻瓜的说话方式,同学们在失笑的同时也表露了不快。有人叫道“你算老几啊”,这话如同扣下了扳机,起哄的声音骤增:“小胖家伙”“喝多了吧”“赶紧回家去吧”“你有病啊”“真恶心人”“把话筒给他拔了”。
“搞什么啊。”关西腔女生毫不掩饰她的厌恶,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视线从西岛身上挪开。
“我说啊,你们可能不相信,但乔·斯特拉莫死了,乔伊·雷蒙也死了。”西岛挥着拳说。
“谁啊!”有人叫道。
“谁啊。”鸟井也笑道。
我知道他说的是两个音乐人,可就算知道,还是不解。所以呢,怎么了?
“两名朋克摇滚乐手不在了,真是的,这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只好我们站出来了?我们可是大学生啊,朋克摇滚的精神只有傻乎乎的学生才能继承下来,不是吗?”
“你才傻乎乎的呢。”有人叫道。四周沸腾起来,但是西岛压根儿不在意。
“我说啊,只要我们有那个想法。”说完他停顿了一下。
莞尔嘲讽了他两句,我还听到有人故意发出打呵欠的声音,可我不知为何无法堵上耳朵不去听他说的话,想知道“只要有那个想法”的后文。
西岛猛地开了口,他断然道:“只要有那个想法,就算要让沙漠里下雪,那也是轻而易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