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表

何胤侈于味①，食必方丈②，后稍欲去其甚者，犹食白鱼、脯③、糖蟹④，使门人议之。学生钟《议》曰⑤:“之就脯，骤于屈伸⑥，而蟹之将糖，躁扰弥甚⑦。仁人用意，深怀如怛⑧。至于车螯、母蛎⑨，眉目内缺，惭浑沌之奇⑩，唇吻外缄，非金人之慎k。不荣不悴，曾草木之不若l；无馨无臭，与瓦砾而何异m。故宜长充庖厨，永为口实n。”

后梁王琳o，京兆人p，南迁于襄阳q。天保中r，为舍人s。涉猎有才藻，善剧谈t，常为《表》，以讥刺时人。其词曰：“臣言：伏见除书u，以臣为糁熬将军、油蒸校尉、州刺史v，脯腊如故。肃承将命，含灰屏息w，凭笼临鼎，载兢载惕x。臣闻高沙走姬，非有意于绮罗；白女儿，岂期心于珠翠y。臣美愧夏z，味惭冬鲤，常怀鲐腹之诮@7，每惧鳖岩之讥@8，是以嗽流湖底，枕石泥中。不意高赏殊宏，曲蒙钧拔，遂得超升绮席@9，忝预玉盘。爰厕玳筵#0，猥颁象箸#1，泽覃紫腴#2，恩加黄腹。方当鸣姜动椒，纡苏佩#3。轻瓢才动，则枢盘如烟#4；浓汁暂停，则兰膏成列#5。宛转绿齑之中#6，逍遥朱唇之内。衔恩噬泽，九殒弗辞。不任屏营之诚#7，谨列铜门#8，奉表以闻。”

诏答曰：“省表具知，卿池沼绅#9，陂池俊乂$0，穿蒲入荇，肥滑有闻，允堪兹选，无劳谢也。”（《酒食》）

【注】

① 何胤（446—531）：字子季，更字胤叔，庐江灊（今安徽霍山）人。齐武帝永明十年（492），迁侍中。郁林王继位，胤为王后从叔，甚见亲重。建武四年（497）辞官，隐居会稽。普通初，迁吴，居虎丘讲佛典。中大通三年卒，年八十六。《南齐书》卷五四、《梁书》卷五一、《南史》卷三〇有传。 ② 方丈：极言肴馔之盛。语出《孟子·尽心下》:“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赵岐注：“极五味之馔食，列于前，方一丈。” ③（shàn）脯：用黄鳝做成的鱼干。 ④ 糖蟹：用饴糖腌制的螃蟹。 ⑤ 钟岏：字长岳，颖川长社（今河南许昌）人。官至府参军、建康平，著有《良吏传》十卷。《梁书》卷四九有传。议：一种文体，用以论事、说理或陈述意见。 ⑥之就脯，骤于屈伸：这两句是说，黄鳝就要被做成肉干之前，剧烈地屈伸挣扎。 ⑦ 蟹之将糖，躁扰弥甚：这两句是说，螃蟹即将被做成糖蟹之前，极度焦躁不安。《齐民要术》中记载腌制糖蟹的方法说：“九月内，取母蟹，得则著水中，勿令伤损及皮者，一宿，则腹中净。先煮薄糖，著活蟹于冷糖瓮中，一宿。煮蓼汤和白盐，特须极咸。待冷，瓮盛半汁，取糖中蟹，纳著盐蓼汁中，便死。泥封二十日，举蟹脐，著姜末，还复脐如初。纳著坩瓮中，百个各一器，以前盐蓼汁浇之令没，密封勿令漏气，便成矣。” ⑧ 仁人用意，深怀如怛：这两句是说，仁人君子怀有恻隐之心，不忍心食用脯、糖蟹。 ⑨ 车螯：一作砗螯。蛤类。母蛎：即牡蛎。 ⑩ 眉目内缺，惭浑沌之奇：这两句是说，车螯、母蛎之属没有头脸眉目，活在世上有些惭愧。“浑沌”本指天地形成前元气状态，这里指天地。 k 唇吻外缄，非金人之慎：这两句是说，车螯、母蛎之属的嘴紧闭着，但这和三缄其口的铜像毫无关系。“金人之慎”，语出《孔子家语》:“孔子观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 l 不荣不悴，曾草木之不若：这两句是说，车螯之属不枯不荣，连草木都不如。 m 无馨无臭，与瓦砾而何异：这两句是说，车螯之属不香不臭，和砖头瓦块没什么两样。“臭”同嗅，气味。 n 故宜长充庖厨，永为口实：这两句是说，所以车螯之属应该永远打入厨房，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 o 后梁：南朝梁岳阳王萧詧降西魏，封梁王，次年被立为梁帝，都江陵（今属湖北），史称后梁（555—587）。王琳：原作“韦琳”，据《太平广记》卷二四六“王琳”条改。《太平广记》同条称：“后梁王琳，明帝时为中书舍人，博学有才藻，好臧否人物，众畏其口。” p 京兆：今陕西西安。 q 襄阳：今属湖北。 r 天保：北齐文宣帝高洋的年号（550—559）。 s 舍人：指中书舍人，掌参议表章、草拟诏敕之事。 t 剧谈：戏谑之语。 u 除书：委任官职的诏令。 v 臛（huò）：鱼羹。 w 含灰：《太平广记》卷二四六作“灰身”。 x 凭笼临鼎，载兢载惕：这两句同上书作“凭临鼎镬，俯仰兢惧”。 y 臣闻高沙走姬，非有意于绮罗；白女儿，岂期心于珠翠：这四句原缺，据同上书补。意思是说，来自湖泊也好，来自江河也好（指），都是为了供人美味，而不是要贪图富贵。据同上书原注，“高沙”“白”皆指江陵（今属湖北）城附近的湖泊、江河。 z 鳣：鲟鳇鱼。 @7 鲐腹之诮：鲐即河豚，河豚的腹腴，肥美而有毒。“鲐腹之诮”是说与美味名实不符。 @8 鳖岩之讥：《庄子·秋水》说：埳井之蛙自诩“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东海之鳖则告之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埳井之蛙闻之，怅然自失。“鳖岩之讥”是说见笑于大方。 @9 绮席：珍贵的筵席。 #0 厕：置身其间。玳筵：玳瑁筵，豪华的筵席。 #1 猥：谦词，表示卑贱。象箸：象牙筷子。#2 覃（tán）：延伸。 #3 纡苏佩：这是套用“纡青佩紫”（形容地位尊贵）的话。苏指紫苏，指食茱萸，二者都是炖鱼的佐料。《齐民要术·炙法》:“姜、橘、椒、葱、胡芹、小蒜、苏、，细切段，盐、豉、酢和，以渍鱼。” #4 枢盘如烟：《太平广记》卷二四六作“枢槊如云”。 #5 兰膏：泽兰炼成的油，可点灯。原作“兰肴”，据同上书改。 #6 齑（jī）：调味的细碎咸菜。 #7 屏营：惶恐的样子。 #8 铜：铜鼎。 #9 搢绅：指士大夫。 $0 俊乂：贤德之人。

【评】

《议》和《表》是两篇游戏文字，但写得声情并茂，煞有介事。说到这两篇文字的缘起，皆与南齐的周颙有关。颙字彦伦，汝南（今属河南）人。初隐于钟山，后应诏出为海盐令。秩满入京，欲经过钟山，孔稚圭（448—501）便写了一篇《北山移文》来讽刺他。文中借北山之灵的口吻，指斥周颙“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趋名嗜利，虚伪矫情。据《太平广记》卷二四六所说，王琳“尝拟孔稚圭，又为《表》，以托刺当时”，可见《表》即是模仿《北山移文》，讥讽趋名嗜利的伪君子的。周颙入朝后，曾任太子（文惠太子）仆，兼著作郎，虽然有妻子，仍留在山中，并不带在身边，当时何胤信佛，没有妻妾，太子问：“你和何胤谁更精进？”周颙答：“三途八难，共所未免。然各有其累。”问：“所累伊何？”答：“周妻何肉。”意思是说何胤侈于味，嗜肉。后来何胤决定不再吃肉，改吃蚶蛎之属。这时周颙为国子博士，“太学生慕其风，争事华辩”，于是学生钟岏就写了《议》，为何胤找说辞。《南齐书·周颙传》记载：“竟陵王子良见岏《议》，大怒。”萧子良怒从何来，史无明文，想来怕是因为言出戏谑，有渎斯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