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西周中前期祭祀先王所用其他乐歌

《周颂》中还保存了一些周公、成王、康王乃至更晚时期祭祀周代先王的仪式乐歌。如:

周颂·清庙之什·天作

天作高山,大王之。彼作矣,文王之。彼徂矣,岐有夷之。(阳部)子孙保之。(无韵)

周颂·清庙之什·我将

我将我享,维羊维,维天其之。(之部)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伊嘏文王,既右之。(阳部)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无韵)

周颂·臣工之什·雝

有来雝,(与“公”协)至止肃肃。相维辟,(东部)天子穆。(觉部)

于荐广,(与“考”协)相予肆。假哉皇,(幽部)绥予孝。(之部)

宣哲维,(与“天”协)文武维。燕及皇,(真部)克昌厥。(侯部)

绥我眉寿,(与下“考”协)介以繁。既右烈,(幽部)亦右文。(之部)

周颂·臣工之什·载见

载见辟,曰求厥。龙旗阳,和铃央。鞗革有,休有烈。率见昭,(与“寿”、“保”协)以孝以。(阳部)

以介眉寿,永言之,(幽部)思皇多。烈文辟公,绥以多福,俾缉熙于纯。(鱼部)

周颂·清庙之什·昊天有成命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无韵)

周颂·清庙之什·执竞

执竞武,无竞维烈。不显成,上帝是。自彼成,奄有四,斤斤其。钟鼓喤,磬筦将,降福穰。(阳部)降福简,威仪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元部)

《天作》,《诗序》云“祀先王先公也”,朱熹《诗集传》谓“祭太王之诗”,贾海生则进一步认为是洛邑告成,周公郊祀时以先王配享所歌之曲[1]。《我将》,《诗序》说“祀文王于明堂也”,陈奂《诗毛氏传疏》曰“此宗祀文王配天之乐歌也”[2]。阮元将《我将》与《清庙》相提并论,谓二诗均为周公摄政五年,制度大备,于洛邑明堂祀文王事所歌,唯《清庙》乃率诸侯助祭,礼较《我将》更盛。[3]贾海生则谓《我将》亦为周公摄政七年洛邑告成,于明堂祭祀文王以配上帝所奏之乐歌。[4]《雝》篇,毛诗《小序》谓:“禘大祖也”,鲁诗说同。郑玄笺云:“禘,大祭也。大于四时,而小于祫。大祖,谓文王。”孔颖达《正义》云:“谓周公、成王太平之时,禘祭大祖之庙。诗人以今之太平由此大祖,故因其祭,述其事,而为此歌焉。”[5]贾海生根据1948年出土的保卣铭文所载史实,认为《雝》乃成王亲政后元年二月十七日文王庙祭祀文王时所奏乐歌。[6]《载见》篇,毛诗《小序》云:“诸侯始见乎武王庙也。”孔颖达《正义》云:“谓周公居摄七年,而归政成王。成王即政,诸侯来朝,于是率之以祭武王之庙。诗人述其事而为此歌焉。”[7]后之学者多无异辞。贾海生认为《载见》当亦为成王亲政后率诸侯在武王庙祭祀武王所奏乐歌[8]。《昊天有成命》,朱熹《诗集传》认为是康王以后祭祀成王之诗[9],李山考证出是康王即位之初于宗庙献祭成王乐歌[10],马银琴则认为是康王郊祀天地时以成王配祭时所歌[11]。《周颂·清庙之什》中的《执竞》篇,朱熹《诗集传》认为是昭王以后祭武王、成王、康王之诗[12],陈子展、李山也都倾向认为是昭王于太庙举行合祭大礼时所用乐歌[13]

前文曾经指出,西周初年周公所制《大武》《三象》都有相当浓重的武舞的性质,是以歌颂武王、文王武功为主的史诗性乐舞,颇具舞剧色彩,叙事性强,因而歌辞句式长短不一,多不用韵,节奏性和韵律感都不明显。而这六首诗虽然也与祭祀先王的仪式有关,甚至有些也是周公所作,但是并不像《大武》《三象》那样是以表现文王、武王的文治武功为主,而是多为祭祀仪式之描述或祝祷之语,因此辞句韵律形态也与《大武》《三象》舞辞有异。

《天作》前六句是对周太王、文王功德赞颂之辞,较重押韵和节奏;末句“子孙保之”系祭者周公自戒之辞,似为周代祭祀先王仪式中套语,非但此处无韵,《烈文》中此语亦未用韵。

《我将》按照诗意和韵式,可分为两部分。前六句为祭祀仪式过程之铺叙,亦有一定的韵律感;后三句则为周公祝祷之辞,虽全为四言,然亦未用韵。

《雝》是诸诗中韵律感最强的一篇。姚际恒就曾指出:“此诗每句有韵,甚奇。又凡四章,二、三、四章皆‘有’韵;而二、四两章,皆先‘有’韵,后‘纸’韵。前后相关,音调缠绵缭绕,尤为奇变。”[14]王显也谓《雝》诗全篇可“分成四个意段,每段都是ABAB的韵式,这么整齐划一,不但在《周颂》里是绝无仅有,即在《风》里也是少见的。”[15]那么,《雝》诗为何会呈现出如此明显的音韵节奏呢?我认为,这应该与其表演场合和表现功能有一定的关系。因为《雝》诗不仅是成王时诸侯助祭所歌,而且是在仪式将要结束撤祭时所歌。朱熹《诗集传》即云:“此盖彻祭所歌,而亦名为彻也。”[16]既然此诗是祭祀仪式快结束,撤除祭品时所歌,歌辞内容也是对整个仪式过程之回顾,诗中赞美宾主祭祀之虔诚肃穆,歌颂文王庇佑后人之德,都是为了烘托隆重、喜庆气氛,将祭祀活动推向高潮,那么乐曲的旋律也应该是喜庆欢快的,歌辞的节奏感当然就不会像《大武》《三象》舞辞那样缓慢而凌乱。此诗四个意段,每段都交叉用韵,可能与其演唱方式有关。我猜测这篇歌辞应该是两人或两组歌者的对唱[17],一唱一和,整章形成ABAB四段曲式,而每段内部恰好也是ABAB交叉韵式,更增加了章句之韵律感。

《载见》诗意和韵式与《我将》类似,也可分为两部分。前八句当是歌者对诸侯助祭过程之描述,先渲染诸侯来朝之隆重场面,夸饰车服之盛,次言成王率诸侯以祭武王之状,每句押韵,一韵到底,次序井然,音韵铿锵。后六句则为主祭者成王之祝辞,具有明显的口语色彩,三句一小段,前段虽句句用韵,然韵部不一;后三句中有两句未用韵,最后一句既非四言句,为纯散体口语,又远隔两句与前段末句相协,韵律感大受影响[18]

《执竞》和《昊天有成命》两诗之表现内容迥然有异,一为先王功德之赞美及祭祀过程之描述,一纯为祝祷之辞,韵律形态当然也相差甚远。《执竞》前七句虽赞颂了先王功德,然系武王、成王、康王诸王合祭,并不像《大武》或《三象》舞辞那样凸显某王之功德,更无对先王事迹之历史再现与情节模拟,故而较有节奏和韵律;后七句又如《我将》《载见》两诗之前部,描述和赞美了整个祭祀过程,备陈各种乐器,连用迭字表现谐畅之乐音和雍容之仪态,烘托仪式隆重而喜庆的气氛,音韵更为铿锵。《执竞》整首诗用韵颇具规则,前八句用阳部韵,后六句用元部韵,节奏明快,韵律感强。《昊天有成命》则类似于《我将》《载见》之后半部分,全诗均为康王祭祀成王时之祝辞,然口语色彩更为明显,整篇散体行之,不仅句式随意,三四五六言混杂,且皆未用韵,毫无韵律感可言。

总之,此六首诗中祝祷之辞的韵律均较弱,除《昊天有成命》篇纯为祝祷之辞未用韵,《天作》《我将》《载见》中的祝辞亦多不入韵,四诗共17句祝辞中就有13句未用韵,占76.47%;其中非四言句有6句,占35.29%。而其中铺叙祭祀过程或赞颂先王功德之辞的韵律感则相当明显,不用说《雝》诗句句入韵,《执竞》韵脚分明,就是《天作》《我将》《载见》中相近内容的辞句,也多用韵,句式整齐。五诗共51句铺叙祭祀过程或赞颂先王功德之辞中,入韵者多达43句,占84.31%;四言46句,占90.20%。即便《天作》中“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这四句,虽是三、四、五言杂用,然不仅“康”、“行”协韵,两个三言句也很严整对仗[19]

[1] 贾海生,《周代礼乐文明实证》,第168页。

[2] 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二十六,第14页,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据淑芳斋1851年版影印。

[3] 阮元,《明堂论·周明堂》,《揅经室集》一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9页。

[4] 贾海生,《周代礼乐文明实证》,第173页。

[5] 孔颖达,《毛诗正义》卷十九,《十三经注疏》本,清阮元校刻,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95页。

[6] 贾海生,《周代礼乐文明实证》,第202页。

[7] 孔颖达,《毛诗正义》卷十九,《十三经注疏》本,第596页。

[8] 贾海生,《周代礼乐文明实证》,第206页。

[9] 朱熹,《诗集传》卷十九,第225页。

[10] 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第162-163页。

[11] 马银琴,《两周诗史》,第140页。

[12] 朱熹,《诗集传》卷十九,第227页。

[13] 参陈子展,《诗三百解题》卷二十六,第1138页;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第165页。

[14] 参姚际恒,《诗经通论》,卷十七论《雝》诗语。其所标韵部与近人王力、王显均异。

[15] 王显,《诗经韵谱》第305页,注1。

[16] 朱熹,《诗集传》卷十九,第230页。

[17] 马银琴也认为,此诗是主祭者周王与其他人分角色完成的对唱,四组歌辞分属其他歌者与主祭者周王。参其《两周诗史》,第164页。

[18] 王国维在《说〈周颂〉》中就认为:“韵之娱耳,其相去不能越十言或十五言。若越十五言以上,则有韵与无韵同。即令二韵相距在十言以内,若以歌二十言之时歌此十言,则有韵亦与无韵同。”(《观堂集林》第一册卷二,第112页。)《载见》诗后半部分“祜”、“嘏”虽同押鱼部韵,然相隔十三字,且不在同一意段,故而韵律性大受影响。

[19] (宋)黄震《黄氏日钞》、(清)马瑞辰《毛诗传疏通释》也认为这两句相对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