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词概说

一 前言

我于早岁读词之时,对温庭筠词,颇为不喜。暇尝自思其故,以为盖有二因。一则,当时我方年少,偏重感情,耽爱幻想,故于文艺亦偏爱主观之作。其于作品之中,表现有对理想追求之热望与执著或幻灭之悲哀与叹息,足以激动人之心怀,使之荡气回肠而不能自已者,则为我所深爱;反之,若其作品但持冷静之观照,作客观之描摹,则虽其作品极为精美,亦为我所不喜。而温庭筠词则近于后者。此我所以不喜温词之理由一也。再则,我性疏略简易,不喜华丽雕饰之作,故于诗之陶、谢二公,则我偏爱陶之自然,于李、杜二公,则我偏爱杜之朴拙。词亦然。以温、韦二家言之,则我宁取韦之清简劲直,而不喜温之华美秾丽,以其过于艳、过于腻,似少纯真朴质之美,与我之天性颇远。此我所以不喜温词之理由二也。夫温庭筠词既为我性之所不喜,有如上述矣,而今竟取而说之者,其故盖有二端。一为在己之原因。岁月易逝,瞬焉已过三十,韶华既渐入中年,情感亦渐趋淡漠,而近十年中忧患劳苦之生活,更颇有不为外人知,且不足为外人道者。辛稼轩《丑奴儿》词云:“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我今颇亦自感过去所耽爱之热望与执著之既为空幻,而悲哀与叹息则更为无谓,因之,近年来写作之途径乃逐渐由创作转为批评,而欣赏之态度亦逐渐由主观转为客观矣。且也,我之天性中原隐有矛盾之二重性格:一为热烈任纵之感情;一为冷静严刻之理智。此矛盾之性格,在现实生活中,虽不免多害而少益,然而以文学欣赏言之,则或者尚能无违古圣“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之遗训也。而况老大忧患之余生,主观之感情已敛,客观之理智渐明,故我过去于温词虽无深爱,而今乃竟取而说之,自知不能有何高见深会,惟冀能为个人欣赏态度转变之一验耳。此我所以取温词而说之之理由一也。另一则为在人之原因。今年夏,许诗英先生为《淡江学报》向我索稿,且云交卷之期可以迟至寒假之后,私意以为来日方长,颇多余裕,遂欣然允诺;更因当时方为人写得说静安词小文一篇,忽动说词之念,因告许先生云,我将取唐五代温、韦、冯、李四家词一说之。端己之清简劲直,正中之热烈执著,后主之奔放自然,皆所深爱;至于飞卿词,则我对之既无深爱,原不敢妄说,惟以飞卿词既为唐、五代一大宗师,列入之似较为完整耳。此意虽定,而今年暑假期中,烦杂之事颇多,遂迟迟未能着笔。而九月中许先生又告我云,《淡江学报》近已决定提前于十一月八日校庆时出刊,因之文稿必须于十月中旬交卷。时英专及台大亦已相继开学,仓卒间不暇取四家词一一说之,遂依时代之前后,先说温庭筠一家,勉为报命,他日有暇,或可更取韦、冯、李三家一并说之,以卒成前愿。此我所以取温词而说之之理由二也。夫前贤已往,心事幽微,强作解人,已不免于好事之讥,而况以我之个性之疏略,飞卿之词作之精美,倘非迫于报命之故,则即使个人欣赏态度有如上所云云之转变,亦何敢便率尔说之也。昔佛家有偈云:“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今兹之说温词,真所谓愚而不智、劳而少功者也。乃竟不得已而说之矣,则所差堪告慰者,惟不敢不以诚实自勉耳。譬若游鱼饮水,野人负曝,或者尚不失为个人之一得,至于欲求其有得于作者之用心、有当于读者之体认,则非所敢致望者也。

又本文原拟但为词说,其后又增入《温庭筠之生平及其为人》与《温庭筠之词集》二节。前一节之增入,乃为个人解说方便计,盖因欲辨温词之有无寄托,故抄录若干史料,以为知人论世之资。后一节之增入,则为初学欲读温词者略作指示而已。至于所谓词说,则包括三部分:一为《论温庭筠词之有无寄托》,一为《温庭筠词之特色》,一为《温庭筠词释例》。《论温庭筠词之有无寄托》一节,虽微嫌枝蔓,然而此问题似亦在不可不辨之列,故略及之;《温庭筠词之特色》一节,则但就个人所见飞卿词之一二特点,稍加说明,至其与世人同者,则略而不述焉;《温庭筠词释例》一节,则取飞卿词代表作品数首,略加解说分析,所着重者但在个人之感受与欣赏,既非同于注释,亦有异于翻译也。再者,本文乃用浅近之文言写成,则亦不过但为立说方便而已,文白工拙原非所计。凡此诸点,惟但求尽其在我,固未必皆能有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