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温庭筠词之特色

天下事物之同异,原难作极精确之区分。即以词而言:就其广义者言之,则诗与词与曲,同为广义之诗歌;然若自其狭义者言之,则诗与词,词与曲,其格律、意境又正复迥然而有别。且同为词也,唐、五代之词,又绝不同于两宋;同为唐、五代或两宋之词也,而温、韦既不同于冯、李、苏、辛,亦有异于姜、张;且同为一人之词也,辛弃疾《祝英台近》之“宝钗分”既不同于《永遇乐》之“千古江山”,李后主《虞美人》之“一江春水”亦大有异于其前期《菩萨蛮》之“刬袜步香阶”。譬如人面,自其同者观之,则双眉、两目、一鼻、一口,古今中外之所同也;然若自其异者观之,则匪独人与人殊,即使同为一人,亦且不免于有悲欢之异、动静之殊,是则虽有摄影传真之术,尚且不能尽得其神貌,而况欲以笔墨文字介绍词人之作风,而分析其同异乎?然而于人面之介绍也,有所谓漫画速写之法,但把握其人面部特征之一二点,或绘其浓眉,或描其阔口,或隆其鼻,或广其颡,虽不免于夸大失真,挂一漏万,然而睹此速写之相者,尽人皆能有所会心,一望而知其为某某人矣。今兹之介绍温词,即但取其一二明显之特征,略加评述。至其与人同者,则既非笔墨之所能详;即其个人悲欢动静之变,亦非文字之所能尽也。自知不免于夸大失真、挂一漏万之讥,窃自比于漫画速写之例而已。

飞卿词之特色,私意以为盖有两点。一则飞卿词多为客观之作。一切艺术之有主观、客观之分,其说盖由来已久,且为中外之所同然。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其《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即曾将艺术分为两种:一为达奥尼斯式(Dionysian)之艺术(按Dionysus原为希腊酒神之名,故Dionysian亦可译为酒神的),专在自己感情之活动中领略世界之美,如音乐、跳舞即属于此一种之艺术;另一则为阿波罗式(Apollonian)之艺术(按Apollo原为希腊日神之名,故Apollonian亦可译为日神的),专处旁观之地位,以冷静之态度欣赏世界之美,如绘画、雕刻即属于此一种之艺术。[1]前者对世界取感情之观照,俗所谓主观者也;后者对世界取理智之观照,俗所谓客观者也。然而一切立说所用之名词,常为比较的、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兹云飞卿词多为客观之作,亦不过比较言之耳。盖如以音乐与绘画为主观与客观两种艺术之代表,则音乐在以狂热之魅力煽动人之感情,而绘画则在以精美之技巧引起人之观赏。前一种艺术予人之感觉,为情绪激动陶醉哀伤;后一种艺术予人之感觉,为理智澄澈冷静安详。以一般之诗作、词作而论,原多为近于前一种之艺术,而飞卿词则近于后一种之艺术者也。故在飞卿词中所表现者,多为冷静之客观、精美之技巧,而无热烈之感情及明显之个性。如其词中之“宝函钿雀金㶉鶒,沉香阁上吴山碧”、“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绣衫遮笑靥,烟草黏飞蝶”、“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蝉鬓美人愁绝”、“泪流玉箸千条”[2]诸句,无论其所写者为室内之景物、室外之景物,或者为人之动作、人之装饰,甚至为人之感情,读之皆但觉如一幅画图,极冷静、精美,而无丝毫个人主观之悲喜爱恶流露于其间。古埃及之雕刻,往往将人体予以抽象化,而不表现个性。飞卿词中所写之情、景、人物,即近于抽象化,而无明显之特性及个别之生命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评飞卿词云:“‘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郑骞论温词,引申王氏之说云:“飞卿词正像画屏上的金鹧鸪,精丽华美,具有普天之下的鹧鸪所共有的美丽,而没有任何一只鹧鸪所独有的生命。”[3]所说实极为精到明确。俞平伯《清真词释》亦云:“《花间》美人如仕女图,而《清真词》中之美人却仿佛活的。”飞卿词正可为俞氏所云“仕女图”之典型代表。夫彼“金鹧鸪”与“仕女图”之特色,即在能以冷静之客观、精美之技巧,将实物作抽象化之描绘,而不表现特性及个别之生命,故其与现实之距离较远,虽乏生动真切之感,而别饶安恬静穆之美。譬之希腊女神雕像,虽不能使人对之生求婚之意念,而可以使人对之作纯艺术之观赏。飞卿词即大似彼“仕女图”与“女神雕像”,全以冷静之客观、精美之技巧,将一切情、景、人物作抽象化之描述,而不表现特性及个别之生命,故其词使人读之,不能有情绪激动陶醉哀伤之感觉,而但为理智澄澈冷静安详之观赏。此正一切客观艺术之特色,故曰飞卿词多为客观之作。此其特色一也。

再则,飞卿词多为纯美之作。德国哲学家康德,将“美”分别为“纯粹的美”(pure beauty)及“有依赖的美”(dependent beauty)两种[4]。所谓纯粹的美,但表现于颜色、线形、声音诸原素之和谐的组合中,而不牵涉任何意义者也。譬之图画,有但以颜色、线条及精美之技巧,予人以单纯之美感者,如西洋后期印象派画家之作及立体派画家之作,或则利用浓淡之色彩、明暗之阴影,或则利用错综之线条、方圆之图案,而将画面堆砌成为某一种之形象,使人一望但觉其美,而不必深究其所表现之意义。又如妇女所着用之各色花样之布料,亦唯但求其美观,其颜色、图形既不必合于现实,亦不必具有意义。若此之类,皆所谓纯美者也。至于所谓有依赖的美,则于形式之外别具有意义。譬之图画,有以故事或人物为绘画之题材,用以表现某种意义,以触动人之情绪,因而生出美感者,如释教之佛像、耶教之圣像、国画中之渔樵耕读图,皆于形式之外别具意义,此皆所谓有依赖之美者也。飞卿词所表现之美,于此二者中,则与前一种纯美者为近,如其《菩萨蛮》词中之“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翠翘金缕双㶉鶒,水纹细起春池碧”、“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诸句,若但以意义求之,则不免竟有晦涩难通之感,故《栩庄漫记》评飞卿词云:“以一句或二句描写一简单之妆饰,而其下突接别意,使词意不贯,浪费丽字,转成赘疣,为温词之通病。”张惠言诸公则又强作解人,不惜为穿凿比附之说。若此者,皆不足以知温词。盖温词之特色,原在但以名物、色泽、声音,唤起人纯美之美感,殊不必规规以求其文理之通顺、意义之明达也。此种近于纯美之作品,在我国中、晚唐之诗中,亦颇可觅得例证,如李贺《正月》诗之“薄薄淡霭弄野姿,寒绿幽风生短丝”及李商隐《燕台》诗之“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诸句,其佳处,皆但可以感觉体味感受,而不必以理智分析解说者也。正如前所述西洋后期印象派及立体派诸画家之作,但使人对其形象作纯美之欣赏,而不必深究其含义也。若飞卿词即但以金碧华丽之色泽、抑扬长短之音节,以唤起人之美感,而不必有深意者。此正纯美作品之特色,故曰飞卿词多为纯美之作。此其特色二也。然在纯美之欣赏中,以其不受任何意义所拘限,故联想亦最自由、最丰富。(此正为温词被人解释为有寄托之原因。)而其联想所得之意象,亦复因各人资质、修养之不同,而有浅深、多寡之异。其所得之意象深而多者,固不必便以其所得者强指为作者之用意;所得之意象浅而寡者,亦不可便以其所不解者即指为作者之病也。故必先认识温词之客观与纯美之二大特色,然后可以欣赏温词。

[1] Friedrich Nietzsche:the Birth of Tragedy and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Trans., Francis Golffing, New York, Doubleday&Company, Inc.,1956.

[2] 以上诸词皆见《花间集》所收录的《菩萨蛮》及《河渎神》诸调中。

[3] 见郑骞《从诗到曲》一书所收《论冯延巳》一文,台湾科学出版社,1961年7月初版。

[4] 见吴康《康德哲学》正编,第九章《判断力批评——美及目的》,台湾中华文化出版事业委员会,1955年12月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