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文文学评论(第六辑)
- 曹顺庆 张放
- 2189字
- 2020-06-25 02:49:25
在高寒的天顶:余光中的文学地位与现实处境
余光中先生辞世,我除觉哀伤,还有深沉的感慨。这一学期,在台师大研究所的课堂,我多次讲到余先生的成就与影响,希望有学生写他的研究论文,不论是现代散文或现代诗。图书馆明年规划“跟着诗人游历世界”的系列演讲,馆员问我人选,我推荐了余光中及洛夫、杨牧等人。诗人遽然逝世,最让我落空的是,不久前我应蔡振念教授邀请去中山大学,还与郑慧如聊到她的博士指导教授,稍后陈育虹在电话里谈起她要去高雄文藻大学演讲,我们相约翻过年一道去探望余先生。然而,终于嫌晚而无法兑现了。
我曾说过“余光中是中文世界最受瞩目的宗师型诗人”。华文世界赞扬他的、诋毁他的,加总起来,绝对当得起那一个“最”字。赞扬的人,肯定余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新诗论战的功劳,60年代迄今他引领或修编台湾现代散文、现代诗的发展,《左手的缪斯》《掌上雨》有多篇掷地有声的论文;1968年译作《英美现代诗选》二册,对战后世代诗人的影响也大。持续创作至九十岁,意志坚定,思维清晰,文笔雄深雅洁,这世上能有几人?
然而,余先生却因四十年前《狼来了》一文,遭受长期严厉指责,复因五年前为马英九被批评的“bumbler”做“新解”而再次受伤。这两件事,或与余先生惯于站在风头、有机趣、好讲冷笑话,以及好创新词的个性有关。若因而抹杀其文学表现,毕竟不公,是脱离了文学范畴。而今因其辞世,余光中的文学史地位,超越这一转折多变的社会,一切纷扰的尘埃或可落定,得到较纯正的认定。
我开始写诗的1972年,余先生早已名满天下。当时我虽熟读他的诗文,却无机缘近身接触,不像与《创世纪》诗人群多有来往。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我在联合报副刊工作,后来又参加了台湾地区笔会、当选理事,才有较多和他通电话或碰面的机会,感觉他在冷肃中有温热、轻松的一面,在大人的面孔底下,也有孩子天真的性情,并不是不能开玩笑的人。1999年国际笔会在莫斯科举行,朱炎会长领队,欧茵西教授是俄国通,安排与会者一行走访托尔斯泰故居、普希金纪念馆、屠格涅夫笔下的老桦树林……我发现,余先生可以随兴自在地躺在草地或攀着墙柱留影,不时流露一丝顽皮的神采。
1986年我获得中华文学奖的那首长诗《出川前纪》,曾获余先生好评,那是我第一次在写作上直接受教于他。1989年我出版《新婚别》(收入了那首得奖作),请余先生作序,是写作上第二次得余先生指点。余先生把写序当正式的文学批评看待,不会为了情面而只讲优点,总会点明瑕疵,甚至提出修改建议。回想他当年论战笔锋之犀利,及作序之认真批评(见其《井然有序》序文集),相对于缺乏严肃文评艺评、只送花篮的台湾“文艺圈”,是有典范意义的。
中午时分,联副主编宇文正告知余先生逝世的消息,匆促之间,我并无法深论他的多元表现、多方成果,仅以下述几段录自我过去所写有关余先生的文字,追思一代诗翁:
余光中是少见的既修习西洋文学而又精通中国古典文学的诗人,对西洋文学、艺术的涉猎,亦称全面,所谓“广义的现代主义”可以从他的这一学养加以解读。
他融会传统美学的作品以1964年出版的《莲的联想》为代表;论意象的精巧、心识的深沉、想象力的奇崛,则推1969年出版的两册诗集《敲打乐》《在冷战的年代》最令人赞赏(按,20世纪70年代的《白玉苦瓜》也是代表作)。这段时期余光中的作品特色,例如传统的回归、历史的观察、现实经验的介入、“感时忧国”的主体意识的建立,都是广义的现代主义的具现。——《声纳:台湾现代主义诗学流变》,第86~87页。
因为余光中,新诗在台湾能广泛传播,自边缘趋向中心,快速取得诗学主流地位。这也是从文化研究角度察探余光中诗与中国古典,很重要的一个因果启示。……1985年余光中回高雄定居,衔接起1950至1958年在台湾的生活经验,台湾的地理实境再次化成他笔底风云,延展出另一条流脉。相对于民族古地图的饕餮,他对台湾乡情的描绘,是另一幅新地图的展开。——《现代诗人结构》,第72页。
在人生现场,余光中以伦理精神强调感受美学,不求超脱避世。他的诗倾向与人交心,而非迂曲幽闭的自我独语,例如:《车过枋寮》歌咏屏东土地的肥美,《雾社》礼赞原民酋长,《你仍在岛上》怀念一位台湾画家,《高雄港上》为他居住的港都写生,《余光中六十年诗选》中的最后一首《台东》,更是南北城乡互映的一幅写意画。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上,我们读他的诗集《太阳点名》(2015),想象他为何要一祭再祭两千年前的屈原,一会再会当代人的诗会,登山有诗,读信有诗,看眼科医生有诗,吃茂谷柑有诗……应能体会:人间情怀实是余光中写诗的立场,呈现的姿态。——《所有动人的故事:文学阅读与批评》,第115~116页。
余光中创作生涯逾六十年,成诗千首,写给其妻范我存的诗约40首,或直接抒情告白,或侧写生命情节,论质与量,可单独成册。……余光中的诗,业已入了文学史,他与夫人范我存的爱情也已成为传说。——《风格的诞生:现代诗人专题论稿》,第73、88页。
来不及更深入、细致地解读余光中先生的诗、文;来不及找更多机会听他谈文学知识;也来不及向他表示感谢,谢谢他参与、引领的台湾文学坚实的开展!但有幸与如此杰出的创作者身在同一个时代舞台,又是多么有意义的人生。余先生曾作《吊济慈》诗,说济慈留下比恒星长寿的诗章,透过时间的云彩,在高寒的天顶隐隐闪亮。而今他奉召白玉楼,当年吊诗所言,当可借为今人对他的礼赞。
原载2017年12月15日台湾《联合报》,录入本辑略有删略。
(作者系台湾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