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5
- 梁晓声
- 23669字
- 2020-05-13 15:55:12
早在下午三点整,省委机关大楼的小会议室,也就是常委们每次开常委会的那一间小会议室里,常委们都准时到齐了,只等着刘思毅的出现。
人人面前一杯茶,满室飘散着淡淡的茶香。尽管室外冰天雪地,而且受一股凛冽的西伯利亚寒流的影响,隔夜间气温骤降到了零下三十一二度,室内却温暖如春。窗台上,一盆君子兰和一盆水仙初开乍放。橘黄的洁白的花色彼此衬托,赏心悦目。
常委们都知道,阴历年最后一天的这一次常委会其实没什么实际的内容,只不过省委书记刘思毅想跟大家闲聊上那么一个来小时,相互增进点儿感情,也算是作为省委班子第一把手的人给自己班子里的所有人同时拜个年了。
小莫预先已在电话里将刘思毅的这个意思表达给常委们听了。还一一向常委们强调——刘书记一再说,既然没什么实际内容,哪位常委有事不能来那也没关系。省委领导们也是人啊,一位位皆为分内的工作忙了一年,都三十了,谁还没有点儿自家的私事要办啊!可以理解的……
常委们无一缺席。看来,他们也都高兴有机会和从南方调到这个北方省份做省委书记的刘思毅进行透明而又亲密的接触,以加强了解。没有什么实际的会议内容,又体现着第一把手很主动的良好愿望,说常委们的心情多么愉悦有点儿夸张,说很轻松却是千真万确的。他们能在仕途上荣升到今天这个高位,谁都不容易,一个个都是如履薄冰走过来的。仅凭时来运转就有资格坐在这个会议室里开省委常委会的人,在他们中间一个都没有。像所有的省市级领导班子一样,常委中也有一位女性,而且是权力、地位仅次于刘思毅的女性。她,便是担任过省委组织部长的赵慧芝。现在赵慧芝已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的工作最多。但即使是她,也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只不过在仕途的关键阶段多少占了点儿年龄和性别的优势而已。她突出的工作能力表现在当上省委副书记以后。一种女性特有的亲和力让她在老百姓中口碑极佳,在省委省政府两大机关的一般干部中也深受拥戴。总而言之,多年的干部考核和民意调查的结果表明,她几乎成了这个省两套领导班子的形象代言人。于是由副书记而常务副书记顺理成章,颇孚众望。
相对而言,仕途是一种很容易使人身心疲惫的人生选择,古今中外都是这样。与人生浮名相比,权力是实在的,因而也往往需人付出实在的代价。其代价便是愉快。职位越高,真愉快越少;权力越大,真性情越少。权力是一种魔异的花,谁喜欢它,谁就必须小心谨慎地侍弄它。人得将自己的愉快当成养料天天提供给它。它开得越美艳,人自己的愉快越是所剩无几。
那时,这些省委常委们,这些缺少真愉快的人们,都在耐心地等待刘思毅到来。愉快既少,轻松的时刻就仿佛具有值得品享的意味了。在这个会议室里,气氛一向是严肃的,甚至是凝重的。轻松的气氛因而显得稀罕,显得宝贵。说他们心情轻松其实也是姑妄言之。他们的心情并非彻底地完全地轻松。现而今,连普通人之心情彻底地完全地轻松着的好时刻都越来越少了,何况他们这样一些终日在仕途上如履薄冰的人呢?据说,刘思毅这位省委书记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的一句话,他对他们之中每一个人如何评价,很可能直接影响他们每一个人在仕途上的句号画得圆或不圆。尤其几位按年龄来说就要到达仕途终点的常委,谁不希望在离开现在的职位以后,能顺利地转到省人大或省政协去,再挂几年不担什么具体责任的闲职呢?果真如此,是谓功德圆满,不枉宦海半生。否则,哪一位都同样会感到郁闷无比,大大的失落。在以后的几年里,自己究竟和新来的省委书记关系磨合得怎样?会是一种配合默契的关系,还是一种令双方都觉得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头脑之中此时此刻都在沉思默想的问题。身在常委会议室这一具体的空间内,谁想要不想都不可能。他们偶尔彼此交谈几句,说说来自西伯利亚的这一股骤至的寒流,或发发牢骚,说说自己独当一面的诸项工作怎样的困难重重,多么的举步维艰……都是些一问一答的短句式的话。凡涉及对方工作也就是职权范围的事,答者绝不会一被问就喋喋不休,问者即使不得要领也不会,刨根问底,显出很关心或很感兴趣很想趁机知道得多一点儿的样子。凡此种种表现,在他们之间是忌讳的,是不适当的,某时甚或是会引起戒备之心乃至反感的。
有人问:“小莫,你为我们沏的什么茶呀?闻起来很高级嘛!”
小莫说:“是很高级,一千多元一盒呢!不久前有人从我们那边来看刘书记,给他带了一盒。”
于是有人“噢”了一声。
那是很寻常的一声“噢”,纯粹无意识的一种发音现象。
但是不知为什么,小莫却似乎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不由得循声望去,却发现坐在那个方向的几位常委都在瞧墙上的挂钟。他一时判断不出来究竟是谁“噢”了一声,想了想,自言自语似的又说:“也许并不那么贵,是我自己把价格估计得太高了。”
没有谁对他的话作出什么反应。
小莫心里颇觉不安。他认为自己话多了,失言了。干吗非说多少钱一盒呢?
两个星期前,省报上发出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公仆与茶叶》——批评省委常委们多少年以来,每次开常委会喝的都是公茶。结束语是一句印成黑体字的问话——“大公仆们,你们还买不起点茶叶吗?”
常委们皆很恼火,说省报如果都这么干,那么大家还有法子再继续当公仆么?这不是成心出省级领导干部们的丑吗?于是有人坚决要求宣传部长作检讨,还有人主张干脆将省报主编撤了……
在“茶叶事件”之后的一次常委会上,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坦言——责任不能由宣传部长来担。那篇文章发表前她看过,是她点头同意后省报才敢发的。
她严肃地说:“一盒茶叶几十元,我们常委三天两头开会,喝公茶习以为常。上行下效,省委机关厅处科室,几乎没人不喝公茶了。连司机班和食堂也经常以开会为由到后勤管理处去领茶叶。这成何道理?这个问题我委婉地谈过多次了,遗憾的是同志们从不予以重视。省报也有责任对省委领导从大节到小节进行监督和批评。现在我郑重地将这一问题再次提出来,请我们的省委书记来作决定。因为我作为常务副书记,似乎还不够有资格作出什么决定……”
赵慧芝说时,刘思毅的一只手举在脸颊旁,用食指挠了挠腮帮子。
她的话说完以后,常委们都默默将脸转向了刘思毅。最具有亲和力的女性一严肃,男人们全体不好意思了。
刚刚讨论过的是一个国营大商场股份制以后仍然效益恶化终于不得不宣布倒闭的善后事宜,话题很沉重的。而且一时讨论不出什么良方,只得留待下次再议。刘思毅的思绪一时难以转移到茶叶问题上来。
在大家的注视之下,他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低声说:“诸位,休息十分钟。高级烟民们,咱们可以出去吸支烟,啊?包括茶叶问题在内的几件事,今天上午,咱们接下来都初步议一遍,大家看怎么样?”
见大家频频点头,他首先站了起来,一边从兜里往外掏烟盒一边迈步向会议室的门那儿走。
在会议室门内,刘思毅和赵慧芝走了个对面。
刘思毅礼让着说:“你先。”
赵慧芝笑道:“你官大,你先。”
刘思毅也笑道:“哎,还是女士优先嘛!”——他挺绅士地从门前退开了一步。
“那我不客气了。”
赵慧芝又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赵慧芝回办公室打了一次电话,回来时,走廊里只有刘思毅一个人了。
赵慧芝看了一眼手表,以庆幸般的口吻说:“才过去七分钟,我可不想给你这第一把手留下不好的印象。”
刘思毅问:“你会给我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呢?”
赵慧芝说:“你每次开常委会都提前坐在会议室,我们当副手的如果还迟到的话,那能给你留下好印象吗?”
刘思毅说:“我怎么会那么鸡毛蒜皮呢!都是整天开会的人,谁还没迟到过几次呢?”他示意赵慧芝跟他从会议室的门旁走开几步,又对她说:“哎,慧芝同志,你谈的那个茶叶问题,我完全赞同。关于我们常委们应该带头的意义,我觉得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今天上午议的内容多,茶叶问题就放在最后来议吧。到时候,我第一个表态支持你就是了。我估计,别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法的。”
赵慧芝再次微笑了。她说:“行啊,怎么不行?你刚才说我似乎把你看成了一个鸡毛蒜皮的人,你这么郑重其事的,不是也等于把我看成了一个鸡毛蒜皮的人吗?”
刘思毅刚欲辩解,赵慧芝迅速地看一眼手表,扯他一下,快言快语地说:“得啦得啦,别解释了。你有什么可解释的呀?到点了,你这个主持会议的人让大家等着可不好!”
“是啊是啊……”
刘思毅向会议室大步走去时,赵慧芝在他后肩上轻轻擂了一拳。在他们那么高职务的官员之间,其举动是很少见的。
这两位“公仆”早在十年前就认识了。他们是同一届中央党校高级班的学员。刘思毅是南方某省的省委宣传部长,赵慧芝是这个北方省份的组织部副部长。当年他是她的班长。
两个星期前那一次常委会开到十二点半才结束。最后作总结性发言的,自是非刘思毅莫属。刘思毅望着大家,对诸项内容都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他觉得似乎还遗漏了什么内容没有谈到,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将目光停留在赵慧芝脸上。那是一种习惯,不为其他常委所知。十年前在中央党校他是高级学员班班长,动辄需要作总结性发言。那一届高级学员中有六位女性,而男学员们对赵慧芝的看法最为良好。刘思毅也是。他不但是学员中入党最早、职务最高的人,还是年龄最大的人。其实大也大不到哪儿去,但他这一位班长却极愿以老大哥自居。每次班里开讨论会,刘思毅总是让赵慧芝坐在自己身旁,是要求,也是请求。赵慧芝记性之好,在学员中是公认的。刘思毅作总结性发言时,一旦觉得有所遗漏,或者一时叫不出哪一位学员的名字,只消扭头看一眼赵慧芝,她就会及时地悄悄提示他一句。后来学员们就调侃他,说他这一位班长是不称职的“司仪”,说赵慧芝是绝对称职的“司仪助理”。刘思毅对大家的调侃倍觉愉快,甚至倍感欣慰。他这人明白某些官场之人有时候不明白乃至一辈子都不曾明白的道理。那样的一些道理连智商正常的贩夫走卒都普遍明白,而某些官场之人却干脆拒绝明白。比如刘思毅早就懂得——谁如果连一句别人对自己的调侃都听不到了,意味着这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魅力或亲和力可言了,人气太差了,呈现危机了。而所谓人气之对于这个人,已仅仅是一种自己一厢情愿地臆想出来的,仅仅围着自己缭绕的,被从现实生活的大气象上剪断下来的一缕什么气罢了。到了这般田地,如果这个人还多少有一点点聪明劲儿,那么他仍有救。唯一的方法是,尽量寻找机会自己调侃自己。如果他的自我调侃并不引起反感,渐渐成为容易被别人愉快接受的现象,那么他在人气方面就得救了。反之,还是个没救。刘思毅这个人早就明白这种道理,证明他这个人的智商是很正常的,起码是不低于贩夫走卒的。与某些一辈子都不曾明白过这种简单的道理的官员相比,简直可以认为他的智商是很高的了。当年那一届学员班中的另五位女学员,曾集体到他的宿舍里与他辩论过。她们批判他自认为高明的道理是歪理;而他反驳道,不包括歪理成分在内的真理是不完全的真理。世上一切真理都是由正理和歪理相辅相成的,歪理是真理的必然组成部分。不能解析歪理之智慧的人,也不能智慧地领悟真理。她们又批判他的所谓道理没有普遍性,而他反驳道,等有普遍性的时候,不就是正理了么?她们五个人都辩不过他一个人,她们中的一个就急了,脱口质问出一句话——“那你这位省委宣传部部长,敢把你这一种关于真理的思想写成文章发表在你自己主管的省委机关报上吗?”刘思毅眯起眼注视了那位女学员片刻,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们连为党宣传正理都还宣传得不够好,怎么可以在党的机关报上率先贩卖歪理呢?可是如果我们还不从现在起善于深入地研究歪理,解析歪理,我们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把正理宣传好呢?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提高我们正确认识和领悟真理的水平呢?”五位女学员听得张口结舌,个个眨眼,似乎有所明白,又似乎越发地糊涂了。他却接着慢条斯理地说:“什么叫真理?我们中国人把真理一词滥用了啊!真理一词原本是宗教词典中的一个词,非是政治词典中的一个词,更非是人文词典中的一个词嘛。真理一词,在宗教教义中的意思那就是——别问为什么,只管相信就是。不但要相信,还要虔诚地相信。而政治的要义却是,凡事要不厌其烦地反复地解释清楚为什么一定这样而不那样。因为政治不可能最终成为一种宗教,不可能根本不许人问为什么;越不许问,人越要在头脑中想。而人文二字的要义却是,既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致力于研究不肯相信的人们何以不肯相信,并提倡尊重他们不肯相信的权利。从这一点上来说,政治和人文是反真理的,是主张合理的。包而括之,是谓之合。窃以为,我们这样一些从政的人,以后要少谈一点真理,多思考思考什么叫合理……”
刘思毅平时并不喜欢与人辩论,也不喜欢侃侃而谈。他主持班上的会议或讨论,那是由于他身为班长,没法儿推的。作为主持人,他养成了喜欢注意倾听的习惯,而且乐此不疲。即使在别人听来索然无味的发言,他也会听得极有耐心。他作总结性发言时,话也不多,从未长篇大论过。也许是因为五位女学员打上门来,分明有通力围剿的架势,才迫使他动了一次真格的。
那五位女学员也都非等闲女辈。两位中等城市的副市长、一位省教育厅的副厅长、一位省会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还有一位是省委统战部的副部长。她们其实并不是专门找他进行辩论的,是请他这位班长去看电影的。她们都听说他将许多书带到了党校,也是打算各自向他借几本书看的,不成想他一动真格的,就都听了他一大番谆谆教导。和五位女学员走在去往电影院的路上,刘思毅问赵慧芝怎么没和她们一道来。她们说赵慧芝在宿舍里整理笔记。那天上午,某名校的一位经济学教授来给大家讲了一堂宏观经济与微观经济。刘思毅说,听听也就罢了,那不值得记什么,更不值得记了还认真整理。因为只讲了些皮毛的常识概念,没讲出什么个人观点。她们都同意他对那一堂课的评价,还都一致称赞她们亲爱的赵慧芝同学勤奋的学习精神,个个由衷地表示以后要以她为榜样。其实,即使她们并不一致称赞,对于赵慧芝勤奋的学习精神,包括刘思毅在内的所有男学员,也是早已看在眼里了的。不论听报告还是听课,主讲者一开口,她便埋下头去起笔记录。主讲者的话不停止,她的头往往不会抬起来。哪怕主讲者讲得口吐莲花,妙语连珠,她的头也不会在掌声和笑声中抬起。仍记。仿佛掌声也罢,笑声也罢,阵阵质疑的议论也罢,都不入耳。仿佛她不是一位高级班的学员,更像是一名现场速记员,一名还在试用期的现场速记员。倘若记得不够快不够全,可能随时会被辞退似的。事实上她年轻时的确很下功夫地学过速记,还获过一次市里举办的速记比赛的二等奖。曾有学员问她:“凡是精彩的报告重要的讲课内容,过后都会发文字材料的,你干吗非记不可呢?”她一笑,说那不一样。究竟怎么不一样,没再说。她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你不一问再问,她绝不会问一答十。也曾有学员问她:“我们笑我们鼓掌,你没听到啊?”——她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人家,简短地回答:“听到了呀。”就回答四个字。仿佛奇怪于人家为什么问她那样的话。人家又问:“那你怎么连头都不抬一下呢?”她却说:“我不是在记录嘛!”结果问题就又回到了原点。她给人这么一种深刻的印象——仿佛一进入中央党校,就变成了一块水中炭或海绵,方方面面的知识都相当贪婪地吸收。即使每一个泡隙都吸收满了,也还是宁愿泡在知识的水池里。她是学员中轻易不会迈出党校大门的一个。不像刘思毅,该请假就请假,想溜出党校去见什么朋友,哪怕不准假,最终也还是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将出去。而如果听那种满嘴空话套话的报告听得心烦意乱,刘思毅每每起身便走,还发牢骚:“我当省委宣传部长的人,自己已不知说过多少空话套话了,说够了。再听别人说,够上加够,只有不听。”当然,他也明智得很,区分作报告的或讲课的是什么人。倘是要人,那他是不敢开溜的,非但不敢,还像赵慧芝一样,时不时地煞有介事地记上几笔……
那一天晚上,班长刘思毅边走边自愧弗如地对五位女学员说:“咱们的慧芝同志,是位有一等定力的女性啊!从政的人,有一等之定力,必有一等之前途。”
走到电影院门口时,他又说:“请你们转告她,如果她以后也能积极踊跃地参加讨论,那就更是我们大家要学习的榜样了。”
下一次开讨论会的时候,照例主动坐在刘思毅身旁的赵慧芝,果然作了一次发言,是不时看一眼小本上的提纲发言的。讨论的是中国的环境污染与可持续发展问题。她列举了不少国内外因环境污染所造成的严重而又巨大的公害事件。别人包括刘思毅在内,讨论前都没翻阅过什么相关资料,发言时举不出多少实例来。有人虽然也举了例子,但举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例子。不像赵慧芝举的例子,时间、地点、生命伤亡、经济损失,言之凿凿,很具有说服力。于是大家对她刮目相看。最后她以她那一种女性特有的温良绵软的语调说:“我理解可持续发展的提出是建立在这样的一种前提之下的——法乎其上,守乎其中。再可持续,也必然还是阶段性的。一直持续、永远持续的发展,是人类历史上根本不曾有过的现象。以后也不可能有。我们力求可持续发展,无非是要通过科学的发展观的正确指导,使中国目前非常难得的良好的发展时期延长些,再延长些。因而可持续发展包含有两方面的意思:第一还是要紧紧抓住发展机遇;第二,绝不能以从前大跃进式的、粗暴的、企图一蹴而就的心理肆意利用机遇。中国的民工潮,数量上如同一个由几亿人组成的大国家,是中国的国中之国,是一个巨大的候鸟群般每年数次迁徙的国中之国,是世界上生存状态接近赤贫的国中之国。它每年数次的迁徙不可持续,也不可任由其持续。这个一直处在迁徙状态的国中之国,对于中国既有远虑,也有近忧。它年复一年的持续现象,对于我们力求的可持续发展显然是一种反作用力。当我们谈到经济发展问题时,有一种经常的说法叫软着陆。我想,中国也要特别认真地思考一下,如何使民工潮,使中国的这一个由几亿人组成的国中之国软着陆的问题。好比对于候鸟群,我们总得替它们创造几处适合它们降落下来得以正常生存的地方,不能眼看着它们总在天空飞,而要降落就只能降落在生存条件恶劣的地方……”
赵慧芝发言时,刘思毅一直侧身注视着她。她鬓角、耳根渐渐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了。他想,那五位女学员肯定将他的话当天晚上就转告给她了。他想她为了在这一次寻常的班级讨论会上发一次言,显然作了扎实充分的准备啊!某些话那是思考的结晶啊,为在一次寻常的又是小范围的讨论会上发一次言而认真准备的中国人,现而今不多了呀。
那时刻刘思毅不禁生出一种大的感动来。
赵慧芝结束了她的发言,首先抬起头来转脸看着刘思毅,有点儿惴惴不安的样子。似乎明知自己的发言水平幼稚,因而不敢将目光望向大家。
刘思毅内心又是一番大的感动。
现而今,在中国,大小是个公仆的人,还能保持有一种惭愧心理,自认为思想水平有限者也不多了啊。不,不是也不多了,是快绝迹了呀!何况她已经是一位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了呀!现而今的中国大小公仆们,还有谁不认为自己是天生的思想家理论家的呢?还有谁不是一有表现的机会就当仁不让争先恐后的呢?还有谁不是一旦领导在场要员在场,抢个机会就赶紧证明自己是天生精英,满腹雄才大略,一头脑远见卓识的呢?所以在小范围的、没有领导和要员在场的、司空见惯的讨论会上,越来越难得听到一次既作了充分的准备又比较有实际内容比较有个人见解的发言了。有发言经验的人才不白白浪费精力呢!
刘思毅不但心生感动,而且不无反省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字——好。
接着,他带头鼓掌。
于是,大家都鼓掌。
那一天,大家不但开始对赵慧芝刮目相看,简直还可以说敬意有加了。
后来刘思毅嘱咐她将发言整理成一篇文字稿,他替她修改了一番,定下来作为几天后代表高级班在全校大会上的发言稿,而且是唯一的一篇。赵慧芝却不愿亲自发言,她希望由别人代替她上台发言。
刘思毅坚定不移地说:“那不行,非你亲自上台发言不可!别忘了我们可是高级学员班,一位学员写的稿子,却由另一位学员上台去读,那不好。”
赵慧芝却还是一脸为难了她的样子。
刘思毅又说:“我就不信,你这位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以前没上台发过言。”
她说:“我和你区别大了呀!你是宣传部正部长,好多时候你不愿亲自登台发言那都不行,是不是?可我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算上我四位副部长呢!各管一摊。我是名次排在最后、默默无闻干实事的那一个,跑外调才是我经常带着人下去的事。至于登台发言,在省里怎么会轮到我呢?我怕我站在麦克风前的时候嗓子都会发紧。”
刘思毅看出她说的是真话,但仍坚持道:“那你更应该在中央党校受到锻炼。”
结果是,她代表高级学员班作大会发言时嗓子并没发紧。有些段落,几乎是不看稿子,眼望台下从容不迫地背出来的。
那一次台上端坐着一位中央要员。
据主持会议的党校领导说——她发言后,那位中央要员曾低声问他,她是来自哪一个省的学员?什么职务?姓甚名谁?并且一一记在小本上了。那一位党中央的要员那天只作了几分钟的讲话,对各级学员的研讨成果表示满意和欣慰。他在讲话中说,有位女学员的发言,尤其体现出了辩证的思想,前瞻的思想,观点较有个性。中央党校并不是一个一味削掉人的思想个性的地方。恰恰相反,既体现科学发展观又体现忧国忧民之意识的思想个性,在中央党校是应该受到鼓励的……
会后,高级学员班的不少学员,都到赵慧芝的宿舍去向她表示祝贺。如果代表高级学员班作大会发言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很喜欢充当发言代表角色的人,大家就不会去祝什么贺了。谁去了谁的行为反而会被认为多此一举。但代表大家发言的是赵慧芝啊,情况不同了嘛。
偏巧刘思毅约的一位朋友来看他,就没去向她祝贺。事后他听去了的同学说,在大家的祝贺话语中,赵慧芝像容易羞涩的少女般红了脸,一再声明功劳不在她,归于班长,因为是班长刘思毅将发言稿改得很有思想了。以她自己的思想水平,才不能将发言稿改得那么好呢。大家说那发言稿毕竟是根据你在讨论会上的发言整理的呀,主要内容毕竟还是你的呀,思想框架毕竟还是你的呀!她却说,连自己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也吸收了不少刘思毅的思想。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就自己的发言内容和思路到刘思毅的宿舍去向刘思毅请教过,刘思毅陪她展开性地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思想漫谈,使她受益匪浅……
刘思毅听说了以上一些话,对他的“司仪助理”的印象好上加好。他觉得在仕途上,像赵慧芝这么毫无虚荣心的人,实在是不多见的。过了几天,党校校报派人将那篇发言稿要去了,决定发表。赵慧芝在电话里告诉刘思毅,她已经自作主张,将他的名字加上了,而且加在她自己名字前面了。刘思毅一听就急了,当即匆匆去往编辑部,将自己的名字勾掉了……
以后的十年中,二人各在南北一省发展自己的人生,实现着自己的价值,但感情联系始终没间断过,可以说是有增无减。倘言官场上也有真友谊,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当之无愧了。刘思毅在南方当上省委书记以后,赵慧芝去南方考察,还应刘思毅的妻子郝淑敏的诚挚邀请在刘思毅家里住过一夜。而赵慧芝当上省委副书记后,也曾盛情邀请郝淑敏到北方来赏冰观雪,并留郝淑敏在她家里连住数日。
刘思毅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他会被从南方调来,成为这个北方省份的省委书记。中组部的同志和他谈话时,他毫无心理准备。
这个北方省份的省长,由于国家外交工作的迫切需要,被调往外交部去了。而省委书记,体检时被诊断为癌症晚期……
“你不但要去任省委书记,还要暂时兼着省长。我们会尽快为这个北方省任命一位能力很强的省长。但眼下,你必得去一肩双挑。思毅同志,将你调往北方,其实中央早有考虑。现在,顾不得你个人有什么愿望了,个人要服从组织……”
刘思毅明白那番话的含意,当即表示无条件从命……
一个月前当上了这一北方省份的省委书记的刘思毅,当他在常委会上将目光望向十年前是自己的党校高级学员班同学的省委常务副书记赵慧芝时,他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那证明十年前他是党校高级学员班班长时的一种习惯,又自然而然地在他身上恢复了。就像我们和十年前曾很熟悉的朋友,分开了十年又忽然相聚在一起时,会自然而然地恢复某些双方都能心领神会的习惯一样。只不过十年后的今天,刘思毅不能再像当年似的半真半假地命令赵慧芝开常委会时一定得坐在他旁边了,更不能再将她视为“思毅助理”或“司仪助理”了。赵慧芝则每次开常委会时都坐在他对面。坐在他对面离他最远,但目光却离他最近……
赵慧芝见刘思毅在望她,立刻就明白是为什么了。女人果然天生比男人敏感。刘思毅自己并没意识到的,她本能地意识到了。
她向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
常委中,只有赵慧芝一人是将自己在办公室用的保温杯带到会议室来的。
刘思毅忽然想起似的说:“哦,差点儿忘了。最后我要谈几句那个……关于茶叶的问题。这个问题嘛,我是这样看的——如果我和诸位以后能将省委省政府两方面的工作都做得令老百姓满意,不必十分满意,比较满意就行;不必处处满意,大体上满意就行。那么,这个这个,啊,关于茶叶的问题,即使登在报上,发动老百姓来讨论,我相信,大多数老百姓也会很通情达理地认为,不就是开会时喝了点儿茶嘛!开会时喝了点儿茶,总不至于被夸张成喝的是老百姓的血汗吧?开会时喝白开水,哪怕连杯白开水也不喝,GDP不会提高上去;开会时喝点儿招待处的公茶,那GDP也不会因而降下来一个百分点。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令老百姓比较满意。就业的机会还很少,失业的人数还很多,失业救济金还很低,某些企业和某些百姓的生存还很艰难……总而言之吧,老百姓的抱怨之声还终日不绝于耳。在这么一种情况之下,报上又对我们常委开会喝公茶的问题提出了批评,那我们就不能不改一改这个惯例了。我完全同意赵慧芝副书记的看法,报社主编不能撤,已经宣布处分了的记者,立即取消决定。我们执政的共产党人,何必因为些许小事,就给老百姓那么一种小肚鸡肠的印象呢?大家请看我们赵副书记的杯子……”
于是众常委将目光望向赵慧芝手中的保温杯。
刘思毅又说:“我请大家看的其实不是她的杯子。我指的是她杯中的茶。我们谁也看不见她杯中的茶,所以我也只能请大家注意她的杯。据我所知,她一向饮的就是从家里带来的茶。我们这些个人,谁家里缺茶呢?谁在家里饮的不是好茶呢?谁又自己家里花钱买过次茶呢?我承认,反正我从当局长的时候起就没饮过自己花钱买的茶了,也没买过烟了,也没买过酒了。而且,吸的还都是好烟,喝的还都是好酒。谁还没几个亲朋挚友呢?一个干部廉洁不廉洁,现在已经根本不体现于收没收过茶烟酒。我们的干部一个个一批批地倒了,也不是因为收过那些。那些都是原始腐蚀阶段拉拢干部的初级伎俩。而现在已经是拉拢干部的高级阶段了。不靠金钱美女,岂能打倒一名国家干部?扯远了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从我做起,咱们把亲朋挚友送咱们的茶,轮流带来一盒。那样,我和诸位也能经常饮到不同的茶。大家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常委们便都笑起来。
笑声一停,列席的宣传部长低声问:“那,要不要将常委会的这个决定在报上公布一下呢?也可以挽回一点儿不良影响……”
于是众人又将目光望向刘思毅。
省委书记低头沉思片刻,复抬起头环视着常委们问:“大家的意见呢?”
没谁开口说什么,似乎一时都缺少正确表态的把握。
刘思毅的目光又停留在赵慧芝脸上,赵慧芝微微摇头。
刘思毅就说:“快中午了,咱们不浪费时间了,我独断专行了。不那样。何必那样?那样反而不好。有些事,我们改正了,那一定得向老百姓宣传一下。而有些事,无论我们改或没改,都不是老百姓太关注的。既然如此,我们默默地改了,也就算了。”
那天晚上七点多钟,刘思毅估计赵慧芝到家了,往她家拨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是她家保姆,说她还没回去,还在办公室。
刘思毅就又往赵慧芝的办公室拨电话,她果然在办公室。
刘思毅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赵慧芝说:“我在看几份下边送上来的干部鉴定,有事吗?”
刘思毅回答:“没事。”停顿了一下,他语气郑重地说:“慧芝同志,谢谢你啊。”
赵慧芝反问:“为什么谢我啊?”
刘思毅说:“多亏有你暗中配合,‘茶叶事件’才顺顺利利地解决了啊!”
他听到赵慧芝在电话那一端轻轻笑了。
她带着笑声说:“你是第一把手哎,我配合你一下还不是应该的?你这位省委书记大概忘了吧,十年前我可就是‘思毅助理’了啊!”
刘思毅也朗朗地笑起来了。
他说:“同志,现在我不能再把你看成‘司仪助理’了。尽管我觉得当这个省的大‘司仪’压力实在是不小。”
赵慧芝说:“我觉得你讲话的风格一点儿都没变,亦庄亦谐的,在别人的笑声中,就将对某些问题的看法都统一到一起了。”
刘思毅说:“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奇怪,像我这么讲话的人,怎么居然还能做到省委书记呢?”
赵慧芝说:“是啊,是啊,在全中国的省委书记中,像你这么讲话的人肯定是不多的呀。是你的综合能力获得了党对你的充分信任呗!”
刘思毅放下电话后,心情分外愉快。他想自己做官做到省委书记这么高的份儿上,居然还可以和班子里的一位常务副书记如此口无遮拦地说说话,简直算是一种幸运了!
……
而今天,常委们都在等着,刘思毅却被家里的一个电话耽误住了。
小莫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已经三点十分了。
他说:“请领导们再耐心等会儿,刘书记马上就会来的。”
大家都说没什么,又不是一次正式的常委会,不急。
尽管大家那么说了,赵慧芝还是忍不住问小莫:“思毅书记在干什么?”
她对刘思毅的姗姗来迟感到奇怪。
小莫说:“在接一个电话。我去催催他。”
赵慧芝点了一下头。
她又想到了十年前自己曾是“思毅助理”,觉得有义务同意小莫去催催刘思毅。
小莫离开会议室,走到刘思毅办公室门前,举起手刚要敲门,缓缓地又将手放下了。
他有点儿不敢催促刘思毅。
因为常委们到来之前,他受到了刘思毅的批评,心中一直有点儿惴惴不安。
刘思毅问他都通知到了没有?
他说都通知到了。
如果他只那么回答了,他也就不至于受到批评了。
但他却多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们一听,个个都挺高兴的。”
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然而刘思毅却作出了难以理解的反应。他正往一份材料上写批语,“噢”了一声之后,放下笔,抬头盯着小莫的脸郑重其事地又问:“那么说说,你是怎么通知的?”
小莫说:“我说——思毅书记有意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们聚一下,不作为一次正式的常委会,只不过随便聊聊,以利于增强感情,促进团结。”
刘思毅就站了起来,踱到窗口,背着手沉思。
小莫看着他背影,一时大为困惑,小声问:“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刘思毅说:“是的,你说错了三句话。一句是刚才对我说的话,两句是通知时说的话。”
小莫低下头想了想,不明白自己的话错在什么地方,嘟哝道:“我说的,差不多就是您的原话。”
刘思毅转过身,严肃地问:“我说了‘要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们’这样的话了么?我原话说的是‘要和常委们’对吧?为什么要篡改我的话?”
小莫分辩道:“现在流行像我那么说,像我那么说显得更具有亲和力嘛!”
刘思毅表情和语气都更加严肃地说:“流行?我怎么没听说过?”
小莫说:“那是因为你不常看电视。昨天的电视新闻还这么报道过——布什总统和他新班子里的一干政要……”
不料刘思毅光火了,他挥了一下手,语气严厉地打断了小莫的话:“那是讲的美国!讲的布什!不许你以后再学国际新闻的报道用语,没必要在这方面和世界接轨!你要非学不可,那也要学中央电视台政治新闻的报道用语!那才是规范的政治机关的用语!……”
小莫是刘思毅带到北方来的秘书,从他是省委宣传部长时就做他的秘书了。十余年来刘思毅从没对小莫发过火,小莫一时有点儿接受不了,也挺激动地说:“要是照您这么挑剔字眼,那我以后没法儿开口说话了,也不知道再该怎么做您的秘书了。”
刘思毅愣了愣,绕到办公桌后,复又坐了下去。
他说:“同志,你也请坐。”
已经三十四岁、做了他十余年秘书的小莫,那一刻委屈得都快哭了,但还是顺从地坐在他侧面的沙发上。
刘思毅双臂往桌上一架,两手交叉,缓和了语气说:“你不要觉得委屈。你给我好好听着,让我来告诉你,你的话都错在什么地方。第一句话,就是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一句话——我是省委宣传部长,我是省委副书记时,包括我是省委常务副书记时,你提到省委的其他领导,从没说过‘他’如何如何,‘他们’怎样怎样,而一向说某某书记、某某省长副省长,或者一向说‘领导’们。现在,我是省委书记了,我要求你保持以前的说法,无论当面还是背后,都要叫某某书记,某某省长,他们职务上那个副字,可以省略不叫。但不许再‘他、他’的,‘他们、他们’的……”
小莫也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抢白道:“你自己现在又是怎么说的呢?”
刘思毅将脸一板:“我是我,你是你。还有,你以后对其他领导提到我,只称‘思毅同志’,不必非说‘思毅书记’。相比而言,第一句是一般性的错话,第二句却是一句原则性的错话。反映出的是你头脑里的一种极其严重的、日后也会极其有害的错误的思想意识。什么叫‘思毅书记要和自己班子里的同志’?这是什么鬼话?一级省委,它不是任何第一把手个人的所谓‘班子’,它是由党中央来组建的最高的地方政治领导机构!只能特别规范地说是‘省委领导班子’,说成是谁谁谁的‘班子’,那纯属胡说八道。你那么说惯了,别人还会以为是我头脑里那么思想惯了呢,明白吗?”
小莫终于不吭声了,明白地点了一下头。明白是明白了,可是暗自觉得,他自认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刘思毅,一下子变得陌生极了,如同是一位刚刚开始第一次接触的领导了。
“下面批评你的第三句错话——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促进团结’四个字了?我根本没说过嘛,我只说‘增强感情’的嘛!是你自己加了一句话嘛!其他领导听了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是我的原话。也许还会认为,在我看来,省委常委之间已经不太团结了,需要由我来促进促进了!而我并不是这么看的,起码现在还没有任何根据这么看……”
刘思毅本已缓和了的口吻,渐渐又变得严肃了。
而三十四岁的、已跟他做了十余年秘书的小莫,一忍再忍没能忍住,到底还是流出了眼泪。
……
小莫听到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的刘思毅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他猜测一定是有人在电话里告诉了省委书记一件意外之事。
小莫不知如何是好地在办公室门外站了一会儿,默默转过身,又走向会议室去了。然而他在会议室门外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进去了应该对常委们说什么。他真的有点儿感到,自己从一个省份调到另一个省份,自己已经做了十余年的秘书,自己了解的人做官已经做到省委书记了,自己已经不知替那个人说过多少连他自己都不便说、不愿说、懒得说,而那个人也认为自己说得很好、很有水平甚至很智慧的话了,现在却分明不会说话了!
这一种感受使他沮丧极了,心里产生了一种空前的挫败感,甚至连自己以后究竟还能否继续做好一名秘书都缺乏信心了。
他闪在门旁,往室内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指在三点十二分了。将全体常委都约来了,自己却让大家等了十二分钟还没从办公室出来,这对于那个调到此地来当省委书记的人是从没有过的事啊!
小莫正觉尴尬,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扭头一看,刘思毅已快步朝这里走过来了。
小莫顿觉获救,立即进入会议室通报。急切之下,他脱口说出的一句话居然是:“刘思毅来了!”
三三两两交谈着的常委们,随声都将目光望向了小莫。
小莫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多么不得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又说:“事先还说,不管多么重要的电话都不接!”
赵慧芝听了他的牢骚,笑了。
她知道小莫跟了刘思毅十余年了,对小莫她也是很熟悉的。十余年中她与刘思毅间逢年过节的相互问候,有时候是由小莫转达的。
她说:“小莫,可小心有哪位领导将你的牢骚告诉给思毅同志听啊!”
小莫说:“随便!”
他发了两句牢骚,觉得心里痛快多了,似乎也渐渐恢复了点儿怎么说话的自信。
就在这时,刘思毅大步进入会议室了。他双手抱拳,当胸连拱,歉意地大声说:“诸位,让大家久等了,失礼,失礼!”——那样子,与其说是一位省委书记在跟省委常委们说话,倒莫如说更像是一位江湖义士在跟绿林好汉们打招呼。再加上他一反往日着装,没穿西服,没系领带,而是穿了件浅灰色的中式袄,更显得连整个人的气质都与往日不同了。
有人笑了。
赵慧芝笑道:“思毅,小莫刚才可发你的牢骚了啊!”
于是有几位正望着刘思毅的常委一齐将目光转向了赵慧芝。关于她十年前和刘思毅是中央党校高级班同学这一点,她从没对任何一位常委说起过,刘思毅调来以后自己也没说过,因而在常委之中还无人知晓。将目光望向赵慧芝的人都有几分奇怪——在她之前,还没有一位常委特别随意地直呼过刘思毅的名字。毕竟他这一位省委书记才上任三个多月,大家和他的关系并没磨合到那么一种程度。
刘思毅也颇感意外。他没想到赵慧芝会当着全体常委的面叫他“思毅”。那种叫法似乎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是吗?我迟到了,害他着急,他有理由发发牢骚嘛!”刘思毅说着坐下了,觉得气氛还是有点儿不够轻松,又说,“我刘某人是越来越不敢发牢骚了,我的秘书小莫同志是越来越不甘不发牢骚了。所以,我活得是越来越不如我的秘书潇洒了。小莫,同意我的看法吗?”
于是众人又都笑将起来。
小莫在大家的笑声中红着脸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离开会议室,将门从外关上了。
而望着赵慧芝的人,便又将目光集中在刘思毅身上了。
这正是刘思毅所要达到的目的。
他觉得那些望着赵慧芝的人的目光中,显然具有某种研究的意味,他怕赵慧芝被望得不自然起来。十年前他是她的班长的时候,也每每一厢情愿地替她着想多多。
接着他郑重地向大家道歉。他说他是被家中打来的长途电话拖了十几分钟。说夫人也在电话里向他发了一大通牢骚,抱怨女儿不懂事,抱怨他这个当父亲的只顾自己一门心思往上爬,对女儿的人生缺乏责任感,等等,等等……
他从政多年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自己的一干同僚煞有介事地说谎。谎话内容是从办公室往会议室走来时迅速编的。很寻常的谎话内容,没有创意可言,缺乏引人入胜的情节。然而也正因为寻常,听来那么的朴素,那么的可信。是那类使人倍感同情的谎言。
刘思毅说时,常委们频频点头,有人还发出轻微的叹息。
只有一个人没信。
便是赵慧芝。
她看出刘思毅的好心情是竭力装出来的,看出他正被一件不愿面对更不肯接受的事纠缠着。
“刚才说到了牢骚,我想我们今天这个会,权且就叫作牢骚会吧。牢骚会是神仙会的一种。我理解神仙会是无拘无束的意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首创的说法,但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发明的形式。古今中外,凡从政的人,没有不开神仙会的。丘吉尔就特别爱开神仙会,在二战局面那么严峻的时期还开过神仙会呢!压力之下的人一年到头没机会发几次牢骚是不行的。鲁迅先生的小说中写到过的,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今天就是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了,咱们这些公仆何不聚在一起一块儿发发牢骚呢?家事方面的牢骚,工作方面的牢骚,都可以发发。发牢骚也是一种心理方面的吐故纳新嘛!不善于吐故纳新,何言与时俱进呢!我带个头儿。我这个人的牢骚多着呐。发在平时,秘书听到了影响不好。你们诸位听到了,对我也会产生不良的印象。一总儿发在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而且发在这么一次神仙会上,我就不怕万一有人向中央打我的小报告了。我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当面请教于诸位,为什么——从商的人如果由小做大,社会就认为他是一个有远大目标的人;从文的人由小文人成为大文豪,社会就对他敬意有加;从艺的人孜孜以求,社会说他是具有艺术献身精神的人;偏偏对我们这种从政的人,社会的评价始终不那么厚道?如果我们是小官,从前在中国叫我们吏。吏是一种很轻蔑的叫法,古书古戏中吏的形象没几个是可爱的、好的。如果我们是现在这么大的大官,在西方又叫我们政客。也是挺轻蔑的一种叫法。和我们中国古代‘侠客’一词中的‘客’字含义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太热衷于政治这一种工作,那很可能被视为官迷。不叫有政治使命感,很可能被视为有野心。我们求上进,又往往被叫作往上爬。别人这么看我们还罢了,有时还要听自己老婆也这么说。但如果我们几十年如一日始终是个默默无闻人微言轻的小小芝麻官呢,我们的夫人们先就瞧不大起我们了,将认为她们错误地嫁给了一个毫无出息的男人……”
刘思毅说着说着,居然还对墙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视而不见似的大模大样地吸起烟来。于是吸烟的几位公仆们,也都掏出烟盒,随之无所顾忌地吞云吐雾。
门外的小莫,并没走开。他要听听刘思毅究竟会说些什么,更主要是想听听刘思毅是如何当着全体常委们的面批评自己的秘书的。他以为刘思毅必提他通知常委们开会时说的那些所谓“错话”无疑。听了良久,刘思毅却只字未提,这使他稍微感觉到了世事应有的公平。他站立门外没走,倾听,当然时间对于他来说就慢了,实际上刘思毅只不过作了个五六分钟的开场白。听着刘思毅不但自己谈笑风生,也引得别人一阵阵笑起来,小莫不由得又一阵阵来气。他想这个世上真是太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了,怎么你省委书记想讲什么就可以讲什么,想怎么讲就可以怎么讲,我仅仅遵照你的意思说了几句通知开会的话,你就鸡蛋里挑骨头地从中挑出了三句错的来了呢?还分成了一般性的错话、严重的错话、原则性的错话三等!而且还指责你的秘书篡改了你的话!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想,刘思毅呀刘思毅,要说别人不了解你是一位什么样的官员,我莫秘书还不了解你吗?我跟随了你十余年呀!你以前也不这样啊!怎么一换了个地方当省委书记就开始如此这般的犯矫情难侍候了呢?难道说当官当到一定级别的男人,都必然会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一样发生“级别更年期”么?
他一来气,不稀罕再听下去了。晚上八点半,他将和刘思毅一块儿搭机回南方过春节,行前还有好几件事得做稳妥呢!……
刘思毅在会议室内作开场白时,只有一个人始终没笑出声,此人便是赵慧芝。但她也并没一脸严肃来着,她也笑,不过笑得与满室男人们大为不同,是不露齿的很矜持很优雅的那一种抿唇微笑。一切女人那么笑时样子都特有女人味儿,她也是。只有女人才善于那么笑,也只有女人那么笑时才有美感。那种无声的、纯粹表情式的微笑,对男人们往往有巨大的感染力。望着她们那样的微笑,男人们心情不愉快也愉快了,不真愉快也真愉快了,正愉快着那就更愉快了。坐在刘思毅对面的赵慧芝,用她的微笑,用她的目光默默地告诉刘思毅,她很欣赏他那么谈笑风生而又收放自如的状态。刘思毅感受到了她的支持,话也就说得更加随意。他发现只要赵慧芝将目光望向谁,谁便会受到她那一种微笑的鼓励,自己也随即微笑了。
但有一点刘思毅是怎么也想不到的,那就是——赵慧芝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有事,一眼就看出了那分明是一件很使他心烦意乱的事。他在心烦意乱的情况之下还那么不遗余力地要使气氛轻松愉快起来,使她竟对他产生同情了。她也是在有意识地用她的微笑来烘托他的谈笑风生,助他一臂之力……
刘思毅作完了他的开场白后,赵慧芝接着发言了。她忆起了她当组织部副部长时,父亲患绝症住院,命在旦夕,而工作又需要她必须亲自到远省去搞一次外调……等她几天后回到家里,父亲已不在人世了……
她的讲述使些个身为正副四品公仆的男人们,对女性从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说了些崇敬之至的话。
倘若赵慧芝并不接着刘思毅的话说什么,气氛还很可能会一时陷于尴尬。因为常委们头一次开这样的常委会,理论上是挺有必要的。常委们都是高智商的人,完全能领会那理论上的必要性。但神仙会的前提是与会者的头脑之中都有着自己可以神仙一下的意识。大家当公仆当惯了,终日说公仆们才说的那一种话也说惯了,偶尔一次被倡导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聊聊天,并且可以是发牢骚式的聊聊天,并且听着的都是另外的常委们,一时就都有点儿找不到正确的感觉了。而感觉这玩意儿,油然而生的才是;几经掂量,介入理性,非要首先在自己内心里确定了正确性之后才肯说出口,那就不太是感觉,而是明智了。凡当公仆当得太久了的人,无论官职大小,不分男女,渐渐地便都是些明智过剩、感觉稀少之人了。归根到底,谁肯表现点儿真性情,谁在这样的一次常委会上的感觉才对头。但是关于真性情,这些大公仆们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早已不知被存放在哪一心角了,得从内心里仔细翻找出来。即使翻找出来了,还得愿意捧出来才行。
赵慧芝就是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全都不知说什么好的情况之下开口说话的。
她一带了头,接着便有几位也讲起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来。大公仆们竟都是孝子。有人讲时眼泪汪汪的。再接着有几位讲起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种种无奈,溢于言表。于是有人索性发牢骚了,抱怨如今的百姓人心不古,公仆这一只饭碗是越来越端不稳了……
原计划只开一个多小时的会,没想到五点半了才一个个意犹未尽地散去。
当大公仆们的“奥迪”专车一辆接一辆从省委机关大院开到马路上时,北方的旧历年底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
常务副书记赵慧芝回到家里,接了两次电话,打了一次电话。
三十儿晚上嘛,第一次接的自然是拜年电话。给她拜年的是市里主管民营企业的副市长龚其敏。龚其敏原是某县乡镇企业办公室的主任,当年煞费苦心地经人引荐得以认识了赵慧芝。赵慧芝那一年已由组织部副部长升为部长,与龚其敏几次接触下来,认为他很值得栽培。于是在十余年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推他。他也没辜负她,在每一个台阶上都曾干得有声有色。没有赵慧芝起的作用,市里不会便少了一位副市长,自然也不会有了现在这位姓龚的副市长。
赵慧芝说:“其敏呀,下午咱们不是互相拜过年了嘛!”
龚其敏在电话那端说:“大姐,那不能算数。往年的春节,三十儿晚上必给你打电话拜年,今年怎么就能不打了呢?”
赵慧芝笑了。
她说:“你呀,咱们之间还需要讲究那么多礼数吗?你就是不打这个电话,我也不会怪你啊!”
电话那一端,龚其敏从赵慧芝的语调听出她的话是笑着说的。
这使他感到很愉快。
他又说:“大姐,整个春节假期,我就一次也不去看你了。我对你和对你全家的祝福,可都在这次电话里了啊!”
赵慧芝说:“打住打住,越说越见外啦。”
龚其敏却接着说:“还有,我给小宏寄了点儿美元去。孩子在国外经商,怪不容易的。何况他小姨和他姨夫一家三口也需要他挣钱贴补。我这个当叔叔的,离得再远,那春节也得有种表示啊!起码能让孩子知道,他龚叔叔心里始终惦记着他。”
他将话说完了,半天没听到赵慧芝的声音。一时不安起来,以为她对他的做法产生反感了。
他就又赔着小心说:“大姐……”
终于听到赵慧芝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听到她说:“其敏啊,我替小宏、也替我妹妹一家三口谢谢你啦。”
龚其敏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很饱满的感动成分和感情成分,觉得自己也获得了一份厚重的春节礼物,又说了一两句感激的话,就识趣地将电话挂了。
赵慧芝的丈夫原是省电视台新闻部的主任,在率组采访的过程中心脏病突发而亡。那一年她刚当上省委副书记,夫妻感情笃深。公公不在世了,婆婆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失去丈夫以后,她仍对婆婆很好,当母亲一样孝敬着。并没找什么借口将婆婆安置到敬老院去,而是专为婆婆物色了一个顺安县护校毕业的女生做“阿姨”,主要职责是替她将婆婆侍奉得周周到到的。直到前年,才将八十几岁的婆婆也“发送”了。这一点,众口称颂,传为佳话。省委常委的男人们全体都比较尊敬她,这一点也是个态度基础。儿子和儿媳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双双去了新西兰,几年后没成为教授或学者,加入了新西兰的华人商群,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她的妹妹和妹夫都是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在省里没搞出什么名堂,于是带着女儿也就是小宏的表妹也去了新西兰,以为在国外能有所发展,然而却仍没抓住什么机遇。
龚其敏在电话里说“对你和对你全家的祝福”,令赵慧芝在大年三十儿这天晚上一时百感交集。
所谓她的全家已都在新西兰。
而在这一套一百九十多平方米的多室多厅的住宅里,此刻只有她自己。连那顺安县的“阿姨”都请准了假提前几天回家过春节去了。
她曾多次打算去新西兰探望探望骨肉亲人,但每一次又都犹犹豫豫没有成行。怕真去了,亲眼见到他们生活得不怎么样,自己回来以后平添心病。他们也并未强烈要求她去过,而这就使她有理由猜测他们的人生都是不太顺遂的。他们每隔一两年回国一次,每一次她都极力劝他们重返家乡。而他们却都发誓,还乡须衣锦,不衣锦不还乡。
她正伶仃一人坐在沙发上想着那些心事,电话第二次响了。
是儿子从新西兰打来的,向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妈问安。当然,也通报了自己的平安,希望她不必牵挂。
几句话后,当妈的单刀直入地问:“你龚叔叔又给你寄钱了吧?”
儿子在新西兰那边沉默片刻,回答“是的”。
她追问:“多少?”
儿子说:“没多少。”
“到底多少?!”
“五千……”
“胡说!”
“一万,一万一万!妈我刚才脑子走神儿了……”
“你还在撒谎!……”
“三万!我说实话行吧?妈你替我谢谢他吧,我怪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的……”
“今天是三十儿你别忘了!那也得打,那也得拜年!那也得亲口谢谢你龚叔叔!否则,你以后别回来见我了……”
“好好好,妈你别急,我听你的成了吧?……”
放下电话,赵慧芝又是一阵发呆。
对于龚其敏,她想她是一定要受之桃李,报之璧玦的。她知道他的愿望那也不过就是想在仕途上再登一个台阶,由副市长而副省长。她也知道无论对于他还是她,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当成一项“工程”来进行才有希望实现。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予以考虑了。她认为这也算是一种投资,认为肯定有获得长线回报的可能……
想着想着,遂将电话从桌上捧起,放在膝上了。
她决定给刘思毅打个拜年的电话。
刘思毅暂时住在鸿祥宾馆的一套三间组成的客房里。它从前是省委招待所,现在是省委省政府迎来送往的定点宾馆。小莫住在隔壁的一套普间里。
赵慧芝的电话是直接拨到刘思毅的房间里的,这个电话只有常委们知道。小莫那时正在刘思毅的房间里帮他整理要带走的东西,电话一响,小莫立刻拿了起来。
他听出是赵慧芝的声音,小声问:“慧芝书记啊?我和思毅书记马上就要去机场了,他登机前想按摩几分钟,您有什么急事儿必须亲自跟他说吗?”
赵慧芝知道刘思毅有挺严重的颈肩综合症,也知道办公厅为他买了一张按摩椅。小莫的话,使她握着话筒一时愣住了。
小莫说:“喂,喂……”
赵慧芝说:“小莫,你以前可是叫我慧芝同志的啊。再说,我是副书记。只有对思毅书记,才能叫书记。你那么叫我,叫得可不对啊!”
小莫说:“加上那个副字,不是拗口嘛……”
赵慧芝打断道:“即使你觉得再叫我慧芝同志不妥了,那也要叫我‘慧芝副书记’或‘赵副书记’,拗口也得这么叫。记住,往后可不许像刚才那么随便乱叫了啊!”
小莫本想解释,不是他自己那么随便乱叫的,是刘思毅教导他那么叫的。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了。他怕自己一解释,话中又出哪种错了。
他索性问:“您还没说您找思毅书记有什么事儿呢!”
赵慧芝说:“也没什么事儿,只不过想问问他,打算往家里带点儿什么不?……”
刘思毅却已穿戴整齐地从里间走到这个房间来了。小莫告诉他是赵慧芝的电话,他看一眼手表,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电话。
不待赵慧芝那一端说什么,他直截了当迫不及待地就问:“慧芝同志,你觉得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
赵慧芝说:“很好啊,我也正想向你汇报汇报感想呢!”
刘思毅说:“咱们两个之间,别说官话。什么汇报不汇报的,给你五分钟时间,说说怎么个好法?”
赵慧芝说:“两个多小时差不多等于一年,还不好吗?”
刘思毅问:“此话怎讲?”
赵慧芝说:“一位省委书记,不是本省产生的,而是从外省调来的,他怎么也得用一年的时间了解他人,也使他人了解自己吧?通常,一年的时间已经算短了,而下午那会,达到了差不多的效果。”
刘思毅说:“你这么认为,我心里就踏实了。有些事,人想怎么做的时候,前思后想,想来想去,怎么想都会觉得那么做一下是必要的。可是真那么做了以后,心里却又会后悔了,就又会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做了一件授人以柄的事……”
赵慧芝说:“你该动身了,别说那么多了,更别想那么多了。你只听我说几句就是了——你的动机是良好的,大家已经和我一样体会到了。不仅良好,还很良苦。效果也是不错的。可以说动机和效果是相一致的。好了,你真的该动身了,我也不跟你说太多了,祝你和淑敏同志过一个愉快的春节!”
刘思毅抢着又说了一句话:“先别放!再听我一句——我也替淑敏同志谢谢你!……”
“又来了,我不听了。一路顺风!”
赵慧芝果断地将电话挂了。
而此刻,小莫已在向刘思毅指自己的手表了……
赵慧芝将电话放回桌上,想了想,认为自己在刘思毅临行之前不失时机地给他打这一次电话,百分百是打对了,对在这正是他心里没底的时候。倘一个人因自己所做之事而心里没底,别人恰在此时对他的动机表示充分的理解,对他的做法表示充分的肯定,那么,对方必然会给那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起码会给那个人留下一次深刻的印象。如果以前对方给那个人留下的印象就很深,那么,以后对方在那个人心目中的印象必然就更深了……
那个人便是省委书记刘思毅,而自己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是“对方”——这一点,难道还有什么疑义不成么?……
赵慧芝这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性,虽然从来都不曾是一位智慧型的女性,却一向是一位经验型的女性。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之下怎么说,在什么时候怎么做,主要凭的不是深思熟虑,而是凭的经验。她对她那一种经验的正确性,一向又是很自信的。什么话,在什么情况之下,经验告诉她该怎么说,她瞬间就会决定了那么说;什么事,在什么时候,经验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也马上就会那么去做。说过之后,做过之后,她又总是会独自沉思一下,检验自己是否是按照自己的某些经验去做的,有没有做得背离经验的地方。如果背离了,居然效果同样不错,那么她就会吸收成新的经验。如果并没有背离,效果却并不理想,甚至事与愿违,通常她也不会多么后悔,更不会因而便怀疑自己经验的正确性,而首先怀疑和检讨自己运用那些经验的方式方法……
现在,她又多了一条做省委常务副书记的经验,那就是——倘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可以而且能够与一位省委书记建立较为密切的关系的话,在前提条件明明白白地存在着的情况下,坐失良机是遗憾的,也是迂腐的。她很高兴在除夕之夜自己心里并没留下那么一种遗憾,也很高兴事实证明自己并不迂腐。
她又想了想,起身将家里所有的电话连线都拔掉了,接着,将手机也关了。她这么做也是一种经验使然。
自从当上了省委组织部长以后,十余年来,一到节日长假,尤其在春节这一个最传统的节日期间,要往她家拨入一次电话那是很难的,打通她的手机那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在此之前,她该用电话和别人说的话,她已经说过了。她希望接到的电话,往往也接到了。由组织部长而省委副书记以后,在除夕之夜,她给别人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她觉得只给省委书记刘思毅一个人打一次电话就行了。如果说这次电话打得好,那么好在当止即止,尤其好在止于自己。其实她本就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要对刘思毅说,要的只不过是刘思毅的一种记忆——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她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给他这一位从别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打过电话了。如果他的时间很从容,她还真不知接下来应该再和刘思毅谈些什么呢。十余年前在中央党校,她和刘思毅较长时间地交谈了二三次。是她主动找他讨论某些政治学习方面的问题,可是十几分钟后,她就只提问题,不发表任何个人看法了。因为她虽然不够智慧,但很有自知之明。她当年的经验告诉她,她这样的一位女性,尽管当年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了,尽管刘思毅当年也只不过是省委宣传部长,但他们之间实在是难以在同一种思想水平的层面上讨论什么问题的。她看出刘思毅和她讨论问题时很是为难,显出挺吃力的样子。似乎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幸而她有自知之明,刘思毅很快获得了解脱。起初她打算与他进行的讨论,后来变成了她向他讨教。这么一变,刘思毅轻松了,她自己也轻松了。事情成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件事情了……现而今,赵慧芝虽然已由省委的一位副部长而省委常务副书记,但是她心底对刘思毅还是有几分怵畏。是的,不是敬畏,而是怵畏。但也不是怵畏他这个人。对于刘思毅这个人,她一点儿也不怵畏,何况刘思毅是一个对人很和气、对女性尤其和气待之的男人。曾有党校同学时期是“思毅助理”的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她对他这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怵畏的。她怵畏的是他头脑里的思想。他是她所接触过的头脑里有着最具个性锋芒的思想的官员,个性鲜明得几乎可以用“另类”来形容。只要她企图尝试用自己的思想与刘思毅的思想发生“亲密接触”,那么她头脑里对中国之事,其实并没什么思想可言这一点,立刻便会在刘思毅面前完全暴露了。她怕的是这个。她也知道自己头脑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思想可言,有的只不过是某些身处高位的经验、感觉。综合起来说,只不过是某些适应性的“官场哲学”。“官场哲学”一旦遭遇有质量的“政治思想”,自然很容易就会暴露出不伦不类的马脚,这是她每觉无奈且苦闷的事。同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官场上像她这样的人不少,像刘思毅那样的人委实不多。那么另类的他,怎么竟会平步青云几乎是顺顺当当地当上了省委书记呢?官场非歌仔乐坛,本不太见容另类的啊!所以有时候连她也不由得相信起某些传言来——刘思毅这位从外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是有政治背景的,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对这个省的领导班子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的。这种传言在本省从官至民,人人皆以为真。只不过民口播之,官腹测之,赵慧芝不由得也信了,心中难免有时隐存不安。
她希望自己是刘思毅这位省委书记来到本省以后第一个信赖的人,以后是最信赖的人。一直信赖,永远信赖。对她信赖到她平安过渡到政协或者人大去那一天才称心如意……
赵慧芝独自在家里这么想着的时候,刘思毅的专车已向机场开去。
省委办公厅主任要亲自陪送到机场,刘思毅不许。
车开出市区,坐在前座的小莫从反照镜中发现,有辆车尾随着他们的车。
小莫回头向刘思毅汇报,说那肯定是省委机关的车,车内肯定坐的是办公厅主任无疑。
刘思毅就命司机将车靠路边停住了,尾随着的那一辆车也靠路边停住了。
小莫见刘思毅下了车向那一辆车走去,也立刻下了车,抢先几步,走在刘思毅前边。那一辆车里出来的果然是办公厅主任,一副忠心耿耿舍我其谁的样子。他是亲自开车尾随的。
刘思毅故意板着脸说:“嚯,大主任亲自开车护驾,水平如何啊?”
办公厅主任说:“还行。”
刘思毅问:“还行作何理解?”
办公厅主任说:“就是一般情况之下不会出什么事故的意思。”
小莫从旁证实道:“我坐过徐主任开的车。他谦虚,可以当驾教的水平。”
刘思毅又问:“不是有言在先,叫你别来吗?”
办公厅主任说:“这时候的治安,到处都可能发生情况。对你路上的安全我有责任,你不让我来,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刘思毅终于板不住脸,笑了。
他一边往车里推着办公厅主任,一边说:“同志,别散布紧张气氛。大年三十儿的,你要是等我登机了再回家,那就后半夜了。没这个必要嘛。现在你就给我调转车头开回去!要平平安安地到家。我看着你的车开走,要不我的车不动……”
办公厅主任打开车门,可是还不太甘心就那么上车了,寻求声援地望着小莫。
黑夜之中,他们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
小莫说:“你望着我也没用啊,我不是也得听他的吗?”
刘思毅笑道:“这还是句明白话。徐主任,你以后应该向小莫学习。”又转脸问小莫:“你有徐主任家的电话吗?”
小莫说,他有徐主任的手机号码。
刘思毅嘱咐道:“小莫,记着,咱们登机前下机后,都要给徐主任报个平安!免得徐主任惦记着咱们,三十儿也过不好。”
办公厅主任听小莫说记住了,这才钻入车里。
……
刘思毅和小莫搭乘的那次班机,晚点三十分钟,在九点半的时候起飞了。
当飞机冲上夜空,夜间的云层将飞机与万家灯火分隔开来以后,在地面,在距离那座省会城市八十多公里的地方,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开始上演一出无舞台的人间活报剧,并且引发了一些大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