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兵临城下的足利亮平大军在朝阳刚刚露出些许微光时便起程回近畿,大将军府长殿下的豪华马车被亮平征用,此时,他正坐在马车宽敞的帐篷中,浑身包扎着的赤松静静躺在平铺的毯子里。

在马车轻微摇晃下,赤松渐渐从昏迷中苏醒,透过晨雾照射进来的霞光,他看见一张满是风霜的脸。

“亮平殿下......”赤松蠕动着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说话,我们回家去。”亮平用一指手指盖住赤松努力想说话的唇,布满血丝的眼里还残留着杀气。

赤松恍惚间觉得身体轻得可以飞起来,而且周身全无感觉,一定是灵魂出壳了,已经死了吗?他疑惑着,却感觉得到亮平手指上灼热的温度。

“殿下,我死了吗?你是来送我的吧?”周围的景色不是很清晰,虚弱到极点的赤松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乱,“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没有讲我的故事,我不想死啊......你听得见我的话吗?”

赤松的声音的确极细微极细微,就连车外划过的风声都能将他的声音掩埋,但是,亮平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血红的眼里滚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点一滴滑落:“我知道,从来就知道!你不会死,有我足利亮平在,连阎王老子也不敢把你怎样!零羽,我们可以回家了!”

足利亮平将狐皮的毯子往赤松零羽身上拢了拢,心向着那轮已经跳出地平线的火红朝阳发誓:谁再敢伤害他,我保证,让这世界血流成河!

春天的脚步,在冬雪开始融化的那个早晨悄悄启动了,庭院中的柳树已经笼上一层淡得如烟的嫩绿。柳下的池塘里,倒映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红火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舞着,给这淡绿的初春染上一丝亮丽。

经过长达三月的调理,赤松的身体已经大好,虽然还没有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但至少,能顶得住初春还有些微凉的风在庭院中漫步了。

从议事堂回来的亮平在看见这如画的风景时,悄悄伫立在柳树后,欣赏着这恬静的一幕。

以花为容,以柳为姿,以玉为骨,以冰为肤,以鸟为音,以风为态,以清泉为眼波,以诗歌为心怀,佳人如斯,夫复何求!亮平沉迷在如画如诗的境地里,心也随着春风温暖起来。

风加重了力度再次略过池塘,赤松感觉身后一暖,亮平已经将披风脱下盖在赤松肩上:“外面风大,小心着凉哦。”

赤松微笑着没有回头,也许,人一生所拼命追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恬淡吧。忘却了征战,忘却了流血,忘却了所有的苦难,忘却了你争我夺的仇恨,其实,世界原本可以如此美丽。

“殿下,如果可以,你愿意放弃权利地位,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吗?”赤松满怀憧憬望着天边游走的浮云问道。

亮平也抬眼看看天上游走的云,轻声道:“携一知己,远走他方,云游四海,那是我的梦想。”

赤松身上的伤口,在亮平请来的汉医的精心调理下已经完好无缺地恢复了原本无瑕的模样,而赤松的精神也基本恢复,也能再次吹响那只玉笛了。

“零羽,今晚不要再去客室住了,我已令人收拾好了偏殿,那里阳光甚好,院子里还种满了瑞香花,正适合零羽。”偏殿就在亮平寝殿旁边,本是亮平为母亲特别造设的纪念殿堂。

“殿下......”赤松的声音变得有些犹豫,“我,是罪臣之子,你不必这样对我。”

“说什么傻话!罪臣之子,并无罪可言。在我足利亮平眼里,你是我的债主,更是我一心想结交的朋友,我不允许任何人说你的不好,就算是零羽自己说自己,我也不会原谅,我足利三爷看重的人,一定是天下无双的,是最好的!”

“可是殿下是我的仇敌啊,您对我这样,叫我以后怎么下手杀掉你!”赤松的话听似冷酷,但声音里早已找不到那份原本应该有的冷酷了,午后阳光下是温暖的笑容。

“不知怎样下手吗?不用担心,我亲自教你,我们来日方长。”正闲聊着,有下人来报,细川管领求见。

自从亮平兵临城下劫天牢后,细川还是第一次造访亮平府。与赤松零羽用过午膳,亮平勒令所有下人回避,只留下从小跟随自己的近侍伊势新九郎,与细川一起进了亮平府的藏经阁。

通常来说,日常的议事都会放在屋敷的议事大厅里,但是,每当有重大机密要商议,或是亮平需要独自考虑决策性问题时,都会将阵地转到后院中僻静处的藏经阁,因此,当伺候着少主与管领大人落座在藏经阁的顶层正座上时,新九郎深深明白,接下来,将会有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了。

新九郎送上茶点后,遵少主人吩咐在一旁静候。

细川恭敬礼毕,小心地品尝了一口茶,赞道:“新九郎的茶艺真是越发长进了,殿下,您真是教人有方啊!”

亮平满意地笑道:“新九郎从小聪明过人,再说,这茶乃是盘龙寺的云游老方丈近日才从大明杭州府带回的雨前新茶,新九郎前几日卯时不到就在花园里采集新叶上的露水,精心泡制而成,胜元果然好品味,一品便知其中奥妙了啊!”

细川胜元听罢叹道:“果然是好茶需得好水,更需有心之人啊!这茶像极了天下苍生,若无有心有情有义之人来供养,就不会呈现太平盛世了!”

亮平听出细川话中有话,并不着急,绕了话题问道:“胜元多日不来了,将军府近来可有何动静?”

“貌似平静,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细川摇头道:“殿下英明过人,细川也不必隐晦,大将军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继嗣问题已经摆在议事日程之上,菊池父兄最近行为猖獗,一直为继承问题跟大将军纠缠不休啊!”

“菊池夫人不是一直都鼎力长兄殿下接位的吗?难道现在又有所变化?”亮平不解地问道,虽然长兄不是菊池亲生,但菊池现以大将军正室夫人之位,自然而然成了长公子的母亲,那笨拙无力的长兄,早已成为菊池赖以调动权利的傀儡。

“并非如此,菊池仍然力挺长殿下,只不过,菊池夫人昨日与其父兄一起,逼迫大将军将三殿下所管辖的山阳道八国的备前、备中、备后、安艺、周防、长门收回让给长殿下直辖,并要求将驻扎在这几国的军队管吏也全盘移交,表面上说是怕三殿下鞭长莫及无暇治理,为您分忧,实质上是要乘此机会削弱您的实力,夺取您的兵权啊!”

听了细川的解释,亮平并未动气,只非常自信地断然说道:“让他们闹去吧,我父绝不会答应的。”亮平从鼻孔里冷笑一声,“就算他想,也谅他不敢,越是日落西山,越是能看清楚周遭的一切,我父亲想必到现在才会明白谁才是他足利天下的真正主宰吧!”

“殿下英明!”细川低头沉吟道,“可是,就算大将军现在明白利弊,不敢对殿下您轻举妄动,一旦大将军百年,菊池一伙乘势做乱也不是好对付的,毕竟菊池千乃是朝廷內大臣菊池政光的女儿。而且,菊池在上次借刀杀人将阿今夫人除去,又借殿下之手将赤松公子接离将军府后,成功地把大将军拢回身边,使她腹中之子有了名正言顺的说法,我看,她真实的设计是想等自己的孩子长大后再将长殿下除去,这样,足利家就真正落入菊池家手中了!”

“好阴毒的女人!”亮平冷笑道:“不过,本殿对此早有准备。胜元放心,我等就等那女人篡权夺位的那天,怕只怕她原形毕露得不够早,让我找不到借口尽快将京城铲个底朝天!”

由于将军府情势紧张,细川不敢稍做耽搁,天黑前便匆忙离去。

亮平吩咐新九郎,带着由从忍者里收来的十名精通忍术的士兵组成的精锐小分队随细川进京,由细川安插入将军府,跟原本就安插在其中的内线里外呼应,帮助细川掌控将军府的局势。另向家老部将发布指令,安排每天五千部队轮流紧急训练,不分昼夜,确保无论何时发生状况都能立刻调集军队镇压幕府內乱。

晚饭时,亮平把下人全支开,只跟赤松两人在寝屋进餐。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脸色很沉重啊。”赤松见亮平心事重重,不由担心地问道。

亮平淡淡一笑,凝视着他沉静的碧眸道:“零羽,不用担心,有我足利亮平在,天都不敢塌下来。”

但是赤松并没有因亮平的话而放松下来:“殿下,我的存在是你的困扰吗?你从将军府把我带到这里,是不是标志着你跟足利义教正式分庭抗争了呢?”

亮平将酒壶中剩余的酒全数倒入酒杯,一饮而尽,畅快地笑道:“抗争又如何,只要你能回到我帐下,那些都不重要!”

听闻此言,赤松零羽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酒些微洒出。亮平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高声喊道:“拿酒来!”

立刻有下人将酒重新奉上,亮平打开酒壶,给赤松和自己斟满,向赤松伸出自己的右手。“零羽,可愿与我同饮此杯,我足利亮平愿与你结拜金兰,这是我还债的第一步,先还你一个兄弟!”

赤松看着向自己伸出的手,只犹豫了刹那,便将那手握住。

对比着赤松零羽手上那份细致,亮平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刀剑磨出的老茧是如此的粗糙不堪,是啊,这双沾了不知多少鲜血的手,的确很肮脏吧?

足利亮平,你这双沾满鲜血的手,从此要为眼前这纯净如水的人奋斗了,不可以停息,不可以犹豫,以一己之力,撑起一片没有阴雨的天空,这个以血和泪堆积起来的世界,需要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