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我想没人会在奔波七小时车程后仍保有从容气度。
“我回来了。”
医生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悠然,手指堪堪翻过一页薄纸,不知道纸上主人又会被归纳为哪一种病例。
他挑起眉梢,眼神示意我去对面落座,待我坐好,他放下了手中的报告。
“最近有药感吗?”
“多塞平味的。”我漫不经心。
“最后一次开药了,知道你不一样。”医生笑了笑,那是种带有对于小孩子无理取闹时包容的、无奈的、慈祥的笑。
明明他只是三十岁左右,气度却总给人老爷子的感觉。对于这一点,我在这七八年里已经吐槽过无数次了。
我没说话,他递给我一盒氯米帕明,看我脸色难看:“换注射?”
“不了,”我皱皱眉,连忙抓回那盒药,“没一个好东西。”
“以后的药就全在这了。上次也跟你说了,人才是最好的药。”医生表情难得的正经,我反而不合时宜地笑了。
“可是你也说过,有药感是不好的。”我嬉皮笑脸地反驳。
“不一样。如果你在生活中,有人能代替药品,就算是药感又怎么样?大家都活在药感里面。”医生又是这样,自顾自地说了,“只要能有一瞬间达到药物的效果,他就是你的药感。对人有药感是因为你还留有道德,我说过,你们这种病人,一大半都败给道德。”
“我知道啊,”我听过医生这样说过很多次了,我们都明白,没人能打破人生数十年塑造出的桎梏。“但是没了道德应该是我连药感都失去的时候吧。”
“对你们来说,那就是尽头了。”医生取下眼镜,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里的波光,再也无法揣测。虽然我以前也从未看懂。“有时候我觉得,尽头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那等我走到尽头,你会把我写到哪一页呢?”我玩弄着手里的药盒,这氯米帕明手感不对。
“你?”医生揉着眉头一笑,我却总感觉那一瞬间的笑容很狰狞。“你当初不是最抗拒这个吗?”
“那时候你就像个写错题集的同学,”我回想着,“我进来的时候,你的眼神很锐利地扫了一下,接着就写了什么。我感觉自己被划分成了某个类型的难题,而你就像胜券在握的考生,已经找好了解题格式。”
“那个时候,你是我的药感。”医生也在笑,“巴比妥味的。”
“所以那时才不要。”我瞪着医生,“我是人,不是你划分为某类的难题之一。但现在,你那本笔记本不是错题集了,更像一本收容书,我很想知道我又会是怎样的描述呢。”
“你?”医生笑得很深长,“打个赌吧,十年后我回来还能见到你的话,我会把你写在笔记的第二页。”
“如果那个时候我赌输了,你能得到些什么呢?”我打开了那盒氯米帕明,里面是圆形药丸,不是以前的片状药。
“得到病情分析,”医生按住我的手,把那盒“氯米帕明”抽出药盒,将反面展示给我。“这样我就知道又一种病例的通解了。”
那盒“药”的背面写着……充气型糖果。
我抬头,医生那双眼睛正越过镜片盯着我。
“这就是最后的药?”我笑。
“你才是自己最后的药。”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医生现在比我病得严重。“我把自己作为了自己的药感。”
“那你把自己写在了哪一页?”
“我在给你开最后的药方!你已经能对其他人产生药感,你已经快走到头了!其他人能作为你的药感,那你自己也可以!”医生摁着我,“不能重蹈覆辙,我就是你的通解!你是自己的药感!当其他人成为你的药感时,其实是你的主观意识来执行的,大脑能给自己虚假的药感,也能让自己变成自己的药感!将自己作为药感,那你就是个‘正常人’了!”
“我觉得你该把自己写在第一页。”
“这盒‘氯米帕明’你要吃完,这糖会成为你药感过渡的必需品。”医生像是在告别,“他人是不可靠的,人的药感无法满足稳量供应,所以在将自己变成药感之前,一个稳定的药感平替就极为重要,糖果只是第一步。”
“药感是自我欺骗。”我低头,慢慢按出一颗“氯米帕明”。
“生活也是。”医生从口袋里掏出另一种糖果,吃了下去。
“知道吗,成为别人的药感,是一种荣幸。”医生拍着手,“你看那些领导喜欢的下属,他们就是上级的安赛蜜。他们通过自己的药感,控制着上级一步步给予自己需要的一切,而上级满足他们并不是因为需要他们,而是需要他们提供的药感。”
我想了想,幸好我不爱甜食。
“甜味促使人分泌多巴胺,从而获得虚假的快乐与幸福。”医生指着我,“你不一样,你是盐酸多巴胺注射液。”
“那我效力挺足?”
“偶尔让人血压升高。”
我陪笑,把一颗“氯米帕明”扔进嘴里,橘子味的。
“多塞平那人怎么样?”
“不好,现在变成了左氧氟沙星片。”
“戒断反应。”
“吐得停不下来。”
“我那时候也一样,都一样。”医生领着我走到阳台,然后指尖燃起细长的烟火。
“为什么这么突然去英国?”
“药有了新进展。如我所说,以人为药感总是不稳定的,哪怕自己也是。”医生笑了笑,然后掰扯我的脸看了会,“再熬夜你恐怕会先失去药感,找个唑吡坦。”
“我还是找个巴比妥吧。”我笑嘻嘻地说。
晚上我拉着医生一起去吃了心心念念的承星树,医生还吐槽灌浆咖啡可颂里面酥皮没打开。我们就好像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却都在用光鲜亮丽的躯壳掩藏残缺不全的灵魂。
凌晨三点,医生开着车送我到车站,凌晨的车站有种诡异的静美。空荡的大厅里,我和医生同时看着地面的反光,像是踩在镜面上,一边是躯壳,一边是灵魂。我想跟医生说些什么,但他没给我机会,最后回头看到的只有他格外潇洒的衣角飘摆。
再见,谢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