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了我。”
古青崖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颤抖,语气中带着愤怒、带着苦涩、带着悲伤。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继续说道:“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对她如此怜爱,千依百顺,终是不敌她怜爱自己。
“她为了长生久视,为了容颜不老,竟连夫妻情分也不顾了。她不仅夺取了我的内丹,连我的尸体也焚烧了。”
古青崖紧握拳头,似是在强忍心中悲痛。沉默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说道:“当我恢复神智时,已成残魂。
“好在勤修七百年,有些根基,虽然失了狐丹,毁了肉身,仍有一灵不灭。
“我怕她会请来法师,将这仅剩的残魂也除了,便顾不得魂体虚弱,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出城去。
“此后,苟延残喘三十年,勤修苦练,直到半年前,才以残魂之躯,修成阴神,勉强可立于天地之间。”
灵阳自幼修行,自是知道由残魂修成阴神是何等艰难,望向古青崖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钦佩。
古青崖又道,修成阴魂之后,一心只想报仇,于是,再次回到临安。
经过一番调查,得知,自他死后,秦月奴引诱了一名出身寒苦的书生。
那书生姓史名雍,除了仪表不俗,也确是有些学问。
在秦月奴的资助下,史雍专心苦读,应举得了进士,从此在朝为官,又与秦月奴结为真正夫妻。
那史雍官运甚好,一路升迁,做到礼部侍郎。十年间,秦月奴还为史雍生下两个儿子,一家人倒也美满。
然而,史雍却在无意中发现,自家的美貌妻子,竟然与当时还是礼部尚书的梅太师有染。
他心中虽是羞怒,可一想到自己能有今日,全是倚仗这位妻子,又加之妻子貌美可怜,实在是狠不下心来申斥责罚,便只好暗自气闷。
到最后,竟是郁郁而终。
在史雍死后不久,秦月奴又生下一子,有人说是史雍的遗腹子,也有人说,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
古青崖道,秦月奴之所以如此放荡,便是因为受了狐丹的影响,妖力引发欲念,她要引诱男子,更要结识权贵,其目的,只为方便自己欢愉享乐。
所以,史雍虽死,史家得梅太师暗中照顾,不仅没有衰败,反倒更加兴旺。秦月奴依旧诸事顺遂,享尽人间荣福。
说到此处时,古青崖想到,秦月奴享受了三十年荣华富贵,而他自己,却忍受着三十年的丧命失丹之苦,心头怒火难以抑制,眼中满是凶戾,喝问道:
“我不该报仇吗?”
灵阳一直在察言观色,看出古青崖确有冤仇,即便如此,他还是问了一句:“你所说可是实情?”
古青崖手指广寒楼道:“秦月奴此时便在楼中,道长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看。她本是人身,体内却有一颗狐丹。
“若是我有半点虚言,情愿天雷击顶,神魂具散。”
“倒也好办。”
灵阳随口说着,由袖中取出一张灵符,提笔在灵符背后点上眼睛,一甩手,灵符化作一只蝙蝠,振翅而起,飞向广寒楼。
俄顷,飞至广寒楼二楼窗外,倒挂于檐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透过窗口,望向一名被众人簇拥着的女子。
秦月奴虽带着面纱,体内的妖气却如何逃得过灵阳的眼目?
“好一只人狐。”灵阳的凤眸轻眨了一下,对古青崖道:“你这仇,当报。”
古青崖立即起身施礼,“多谢道长成全。”
又听灵阳说道:“不过,你要杀她全家却是有些过了,何况还有奴仆,他们又不曾害你。”
古青崖咬牙道:“不杀她全家,难消我心头之恨。”
灵阳略作沉吟,道:“我念你修行不易,又正而不邪,实在有些不忍,不如这样,你放了秦月奴的奴仆、家人,我可保你以阴神之体,修成正果。
“即便天仙无望,也可得一散仙,和光同尘,逍遥于天地之间。”
“当真?”古青崖面露喜色。
“何必骗你。”灵阳淡淡一笑,道:“待你了却仇怨,来四圣院寻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由袖内取出一块银子,放在飞来椅上。
古青崖心中奇怪,问道:“这是何意?”
灵阳道:“秦月奴见二子归来,便已生疑,于是差女使前来请我。”
他手指那块银子,道:“这便是酬金。此事我既然不再管了,那就有劳你替我送还回去。”
说罢,飘然出亭,再一纵身,跃出院外。
亭外的六道雷光,化作灵符,随后追去。
古青崖望着灵阳离去的方向出神片刻,旋即转身,一双细长冰冷的眼眸,再次望向广寒楼。
广寒楼内,史家子孙刚刚祝寿完毕,窗外突然火光一闪。
史子昴性子轻浮,快步来至窗边,向外望去,叫道:“快看,街上有药发傀儡。”
药发傀儡是一种特殊的傀儡戏,通过火药催动傀儡行动。
火药既可引发推力,又可喷出长长的火舌,药发傀儡一旦表演起来,通常都是火花飞溅,烟雾升腾,好似烟花一般,煞是好看。
众人听到史子昴大呼“药发傀儡”,全都来了兴致,纷纷拥到窗前光看。
秦月奴的贴身侍女碍于身份低贱,不便跟着挤拥,又心痒难耐,便对秦月奴道:“娘子,往日也不见有药发傀儡,今日却有了,就好似专为娘子祝寿一般。
“不如,我们都出去看看吧。”
秦月奴笑道:“也好,我也好久没看了呢。我们一起出去。”
众人全都赞同,一行人下了楼,走到街上。
因这一日是中秋,街上人来人往,格外热闹。
尤其是药发傀儡所在的位置,更是被围观的人群团团围住。
史家这一行人来至近前,也只能先站在外围观看,等待时机,缓缓向里靠近。
原来,这药发傀儡是要吊在高杆上表演。
人群中的空场上,立着六根六七丈高的竹竿,每根竹竿上都有数个身着戏服的傀儡。几名汉子,在高杆下走来走去,一边唱着曲词,一边配合着情节,引燃傀儡身上的火药。
傀儡被引燃后,迅速喷出火焰,有的围绕着高杆旋转,有的在绳索的牵引下,于半空中来往穿梭,一时间火雨纷纷,绚丽异常。
观看药发傀儡的民众,全都抬头仰望,赞声连连,其中有不少人,追随者空中傀儡东走西撞,也有后来者,不断寻找间隙,向里挤进。
史家人同样仰头观瞧,谁也不曾留意身边家人,渐渐的便被人群挤散开来。
秦月奴自恃清贵,不愿挤来挤去,反倒步步后退,不知不觉,远离了家人,身边只剩下一名贴身女使跟随。
正看得入神时,耳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一声:“找到你了!”
紧接着,面前出现一个人影,不等秦月奴做出反应,那人伸手已将她面纱撩起。
秦月奴以为遇到了无赖,道了一声:“走开。”一手向前推出,同时撤步后退。
面前那人似是尚未站稳,正被秦月奴推中,双手急摆,最终还是摔坐在地。
虽然倒地,却也不恼,一双眼睛直愣愣的望向秦月奴,像是看得呆了,忘了起身,也忘了说话。
女使挡在秦月奴身前,呵骂道:“哪里来的无赖,竟然调戏我家娘子,识相的赶紧滚开,要是纠缠不休,看不把你捆起来,解送到官府去。”
秦月奴立于女使背后,偷偷打量那人。只见是个俊美的年轻公子,仪表堂堂,倒也不像无赖,不禁暗自疑惑。
那公子被骂了一阵,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施了一礼,赔罪道:“是在下鲁莽,认错人了,冲撞了小娘子,有罪有罪。”
施礼之时,有一物自袖口落下,金光闪闪,“噹”的一声,撞在地面石板上,又一路滚落在秦月奴的脚边。
秦月奴低头看去,见是一枚龟纽金印,忙俯身拾起,翻看印上文字,竟是皇太子宝印,不禁心念一动。
她将女使推开,走到那公子面前,双手捧起金印,嫣然一笑,小声道:“原来是皇太子,小妇人不知,多有得罪,还请皇太子恕罪。”
皇太子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秦月奴不要声张,压低声音,说道:“我此次是偷偷出宫,莫要被人听去。若是传到官家耳中,定要降下责罚。”
秦月奴乖巧点头,问道:“殿下方才说认错人了,不知在找谁啊?”
皇太子叹口气,道:“我出宫时,只带了一名侍女,适才与那侍女追逐嬉戏,不知她跑去哪里了。
“我见小娘子的背影与我那侍女有几分相像,便以为是侍女遮住脸面,有意戏耍。这才一时轻率,有此误会。”
秦月奴含笑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倒也怪不得殿下。”
皇太子问道:“不知小娘子可否见过我那侍女?”
秦月奴道:“我又不知殿下的侍女模样如何,怎会知道见没见过?”
皇太子轻拍额头,自嘲道:“是我糊涂。”
又道:“我那侍女身形与小娘子相仿,容貌虽也清秀可人,却远不及小娘子这般倾国倾城。”
秦月奴听皇太子夸赞自己美貌,掩嘴轻笑,摇头道:“倒是不曾见过。”
皇太子面露愁容,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
秦月奴问道:“殿下可有难处?”
皇太子唉声道:“出宫时,所带的银钱全在我那侍女手中,我身上分文皆无。
“不怕你笑话,游玩了这许久,我此时口渴难耐,想要道茶肆中饮一盏香茶,却苦于囊中羞涩。”
秦月奴心中暗喜,指着一旁的宅院说道:“小妇人便住在此处,殿下若是口渴,不如随我到家中少坐片刻。
“不过……家中粗茶必然不及宫中的贡茶,只怕惹殿下生厌。”
皇太子摆手道:“求之不得,还请小娘子引路。”
秦月奴要女使留下,她独自陪着皇太子返回家中。
那女使似是习以为常,应了一声,并不多话。
皇太子边走边问道:“还不知小娘子尊名?”
秦月奴如实说了。
皇太子面露恍然,望向秦月奴的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轻浮,意味深长的说道:“久闻娘子美艳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秦月奴稍显羞意,道:“民间乱语,不可尽信。”
说话间,引着皇太子登上广寒楼。
皇太子见楼内布置喜庆,询问有何喜事?
秦月奴道:“今日恰逢贱辰。”
皇太子忙道:“未曾准备贺礼,实在惭愧。”
“谁说没有贺礼?”秦月奴望着皇太子笑道:“皇太子亲临,便是这天下最好的贺礼。”
登上二楼,秦月奴将皇太子让至主坐,亲自献上香茗。
皇太子饮了口,奇道:“茶是好茶,怎么少了一些味道?”
秦月奴不知皇太子何意,问道:“少了什么味道?”
皇太子将茶盏递向秦月奴,道:“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秦月奴接过茶盏,也不避讳皇太子刚刚用过,直接送至唇边,轻啜一口,仔细品尝一番,摇头道:“小妇人蒙昧,尝不出少了什么味道。”
皇太子由秦月奴手中取过茶盏,放在一旁,欺身贴近,去亲秦月奴的双唇。
秦月奴含羞躲避,却被皇太子双臂抱住,稍作反抗,终是被皇太子亲到。
皇太子笑道:“少的,便是你这一味。”
秦月奴见皇太子有意,心下甚喜,暗想:若是与皇太子成就好事,有朝一日,说不定,真能应了那句“皇后”之言。
于是顺水推舟,媚声道:“殿下,你好大胆,也不怕被人看见。”
皇太子道:“佳人当前,哪里还管得了那些。”
秦月奴佯嗔道:“我一个寡居之人,若是被人看到,哪还有脸面再活下去?殿下这不是要我去死吗?”
“那我怎么舍得?”皇太子问道:“哪里不会被人看到?”
秦月奴牵住皇太子的手,娇滴滴的说道:“请殿下随我到卧房来。”
卧房亦在广寒楼的二楼,只是靠近里侧。
刚刚进了卧房,皇太子便迫不及待的将秦月奴拥在怀里,扑倒在床上。
秦月奴欲迎还拒,娇羞无限。一个眼神,一声轻呼,无不勾人心魂。
小楼明月,正是佳期,阳台云雨,好不销魂。
一番缠绵过后,秦月奴正在忘情之时,皇太子对着她微张的双唇忽地轻轻一吸。
一颗鸡卵大小、彩霞缭绕的明珠自秦月奴口中飞出,一闪之间,被皇太子吞入腹内。
秦月奴好似失神了一般,任凭春光外泄,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皇太子由床上站起,样貌骤变,一身黑衣,正是古青崖。
古青崖侧头向床上忘了一眼,将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转身下楼。
出了广寒楼,他头也不回,一挥衣袖,楼门关闭,再一挥衣袖,广寒楼瞬间起火。
浓烟与火焰在楼内肆虐,床上的秦月奴逐渐恢复神智,见四面红光暴起,立即翻身下床。
她也顾不得整理衣衫,急急忙忙寻找出路,却已无路可逃。
烈火环绕中,传出一声绝望的悲号。
史家众人正全神贯注的看着药发傀儡,对于身后自家宅院中的火焰冲天,谁也没有看到。
这一晚,一轮圆月高悬。
广寒楼后的花园中,有一老狐坐于廊下,对月独饮,泪流满面。
PS:终于在12点前赶出来,人狐篇到此结束。这一章有点长,就算两章吧。我明天休息一天,构思下下一篇。预告下,下一篇将是完结篇,终于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