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灵阳作势引雷,晋云大吃一惊,一张堆满皱纹的笑脸立即僵住,他双手作掌,指尖相对,掌心朝天,猛的上举。
只见一道金光虚影自晋云体内暴涨而起。虚影样貌与晋云一般无二,刹那间已有六七丈高,好似一尊金身罗汉,立于庭院当中。
看那架势,似乎是想用这具金身之体硬接天雷。
可当虚影抬头仰望时,却见半空中并无天雷落下,连那团厚重的灰云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老和尚这才醒悟,上了灵阳的当,连忙收了法相,回归本体。
当虚影与肉身合二为一后,晋云擦了擦头上冷汗,苦着一张老脸,对灵阳道:“道长,你这玩笑有点大了。”
灵阳扬了扬嘴角,笑道:“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这老和尚多次戏耍我与白山和尚,我只戏耍你一次,如此算来,我还是吃亏呢。”
“不吃亏,不吃亏。”老和尚连连摆手道:“道长这一次戏耍,已令老衲心惊胆战,若是再来几次,老衲这副衰败之体,如何能够承受,吓也吓死了。”
灵阳眯着凤目,说道:“老和尚何必自谦,你方才不是应对自如吗?我本想试试你有没有乾坤易位,山河挪移的本事,没想到,你竟用出了小法相金身,想要硬接天雷。这份修为与胆识,放眼天下又有几人?”
晋云面带惭色,轻叹一口气,道:“移山换岳,对于老衲来说,虽然也能够做到,只不过天雷迅疾,想要在天雷落下之前,将这座宅院移走,以老衲目前的修为来看,却是力有未逮。
“无奈之下,这才用出了小法相金身。不过,这小法相之术,老衲也未修得大成,若天雷落下,即便能够勉强接住,恐怕多半也要受些轻伤。
“因此,还请道长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老衲确是难以招架。”
灵阳轻笑道:“是你这老和尚先招惹我的,你若老老实实,我又岂会平白引出天雷?”
“是是是,都是老衲的错。”老和尚认起错来,倒是十分诚恳,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见自己师祖在年轻道士面前唯唯诺诺,姬霞儿心中有气,恶狠狠的瞪了灵阳一眼。
灵阳却不以为意,目光依旧落在晋云身上,淡淡的问道:“老和尚,你既已认错,那就说说吧,因何戏耍我与白山和尚?”
“道长不问,老衲也要如实相告。不过,”晋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还请两位移步前厅,一面饮茶,一面听老衲慢慢道来。”
当下,一行人,包括姬霞儿姐弟,一同来至前厅。
姬弦夫妇已在厅前迎候,厅内香茗糕点也已备好。
众人分宾主落座,这一次,面对桌上的食物,灵阳没有丝毫犹豫,坐下后,拿起一块蜂糖糕直接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轻轻点头,似是对糕点的风味口感极为满意。
不等灵阳发问,晋云便主动开口道:“不知两位可还记得僧人昙海?”
昙海乃是一名巫僧,曾以邪法害人敛财,被灵阳撞见,并以雷法击杀。
此事刚刚过去不足两月,灵阳与白山又怎会忘记?
“自是记得。”灵阳将一口糕点咽下,回道。
晋云轻叹一声,微微低下头,“实不相瞒,那昙海是老衲的弟子。”
灵阳意味深长的望向晋云,语气带着几分轻佻,道:“原来,你这老和尚是想替徒弟报仇啊?”
“绝非如此。”晋云连忙解释道:“那昙海行为不端,已被老衲逐出师门,按他所作所为,本应处死,奈何他自幼便跟随老衲出家,老衲实在下不去手,他又苦苦哀求,发誓痛改前非,老衲这才将其逐出师门。
“哪料,那孽障不思悔改,又来至临安作恶。道长将其除掉,不仅是替天行道,也算是替老衲了却一块心病。老衲又怎会生出报仇之念?”
白山疑惑道:“即使如此,老法师又为何戏耍我与道士?”
晋云道:“我那孽徒虽然品性恶劣,却也算是天资聪颖,他将老衲一身本事学去十之五六,不是老衲夸口,寻常之人绝难伤其性命。
“当老衲听说,昙海命丧灵阳道长之手后,起初老衲还有些许怀疑,后经多方查证,才知灵阳道长的确道法高深,于是便有了结交之意。”
灵阳挑了挑嘴角,奚落道:“老和尚结交的方式却是别出心裁。”
晋云咧嘴一笑,说道:“毕竟耳听为虚,道长是否真如传言那般,老衲自是要亲自试一试。
“其实,无论是漏济院中的邪魔附体,还是小麦岭中的山魈掳人,以及此处宅院中的食色之诱,皆是老衲事先设计好的。
“其目的,就是为了试探灵阳道长的道法。”
灵阳发出一声轻哼,并未多言。
白山则有些瞠目结舌,呆愣了片刻,才开口问道:“漏济院的亡魂也是老法师事先安排好的?”
晋云点头,面带得色,道:“那位死者名叫秦成,本是我的故交。他的确也是修行人,不过修行上走了歧路,今生难得正果,还要再入轮回,重修一世。
“刚好他阳寿将尽,又久居临安,我来此为其送行,便借这个机会,与他设计了起尸一事。令其临死前入住漏济院,并在死后起尸,惊动超度僧人,再由我出面,指引漏济院的僧人去将灵阳道长请来。
“道长不是疑惑,为何院中打斗激烈,屋中之人却无一被惊扰吗?那也是老僧事先做了手脚。在漏济院僧人离开后,老僧便用法术,令屋中之人全部酣睡,以免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白山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山魈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山魈,老和尚似乎更是得意,饮了口茶,笑道:“那白毛山魈本就是老衲降服的一只精怪。跟随老衲听经四十余年,因其纵跃如风,老衲出行时,时常将其充作脚力。
“这一次,则是配合老衲,演了一出掳人的戏码。只不过,那条中途冒出的大蛇,却是老衲始料未及的,那山魈也因此露出马脚。想必,灵阳道长便是从那时起,开始对老衲有所怀疑的吧?”
“天下事岂能算尽?”灵阳淡淡一笑。
晋云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又道:“至于来此之后的事,那便不必多说了。”
说着,指了指姬弦夫妇,道:“此二人的确是狐妖,本有小恶,被老衲降服后,改恶向善,便拜在老衲门下。
“他二人本在天台隐居,后因九姑无意间显露容貌,被当地一年轻书生撞见,从此纠缠不休。
“那书生一片痴心,也无过错,九姑不愿以法术威吓,无奈之下,经老衲同意之后,举家迁移,来至此处。
“此次试探二位,也刚好用到他二人,还有他们的一对儿女。他们一家,今后还要在此继续隐居,还请二位不要见怪,莫要因此生出嫌隙。”
灵阳笑道:“我又不曾吃亏,何谈见怪。”
姬霞儿自是听出灵阳所说的“吃亏”是指何事,她暗自咬牙,在师祖面前不敢放肆,只得偷偷的瞪了灵阳一眼。
晋云又道:“老衲一共安排了三试,皆有用意。阴魂附体试的是法,是想看道长用何法术将阴魂逼出,并将其降服。
“山魈掳人试的是慧,那山魈动作迅捷,修的又本是佛门正法,再有老衲法术加持,寻常雷法,不能伤其分毫。因此如何将老衲救下,便成了一个难题。
“至于食色之诱,试的则是心。食色乃人之天性,因此人心也最易被食色所蒙蔽。”
说到此处,晋云顿了顿,对灵阳道:“道长识破饭食上的障眼小术不足为奇,老衲奇怪的是,我那徒孙虽是狐妖,却被老衲以法术遮掩了身上妖气,道长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灵阳轻轻啜了一口茶,淡淡一笑,“若是其他妖物,我或许一时间难以辨别。可若是狐嘛,我四圣院中便有狐,朝夕相处,自是再熟悉不过,又怎会分辨不出?
“实话与你说,进门时,我便看出,此间主人是一对狐妖。”
“难怪,”晋云点了点头,称赞道:“我这法、慧、心三试,皆未难住道长,道长果然是非比寻常。老衲佩服、佩服。”
白山似是想起一事,忽然问道:“如此说来,此处并无贝叶经了?”
灵阳笑道:“你这和尚,总算还未傻透。”
晋云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哪有什么贝叶经,不过是老衲胡诌出来的一个诱饵罢了。”
灵阳趁机调侃道:“和尚你看,这得道的高僧不也是口出诳语吗。”
老和尚面不改色,惫赖道:“法无定法,律也无定律。诳与不诳,何必纠结。心中清明,便是真如。”
白山只觉得晋云的话,粗听起来有些无赖,可是细细思量,又有几分道理,不禁微微颔首。
灵阳却道:“我才不管你诳与不诳,你这老和尚无端算计我三次,我心中恶气难平,此事尚未了结,你今日若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绝不善罢甘休。”
姬弦夫妇闻言皆是一惊,他们本以为,双方将事情说明,便会惺惺相惜,结为莫逆。哪料,这年轻道士的气量竟会如此狭隘。
姬霞儿忍不住道:“喂,你这道士,还想怎样。”
“不得无礼。”晋云呵斥一声,又对灵阳赔笑道:“不知老衲要如何做,才会令道长满意?”
灵阳眯起一双凤目,笑道:“你既然答应和尚阅览经文,总要言而有信才是。没有贝叶经,难道还没有其他经书?只要你拿出一本,送给白山和尚,我便满意。”
晋云立即会意,道了一句:“这有何难。”
随后由衣襟内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递到白山手中,说道:“这本册子名为【金刚伏魔秘法】,虽非修佛经典,却是护法秘录。
“和尚若将册中法术学会,自可遇魔降魔,遇妖伏妖。再也不用看灵阳道长的眼色行事了。”
白山知道此物宝贵,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
晋云道:“使得,使得。”
灵阳大袖一挥,劝道:“和尚,你就收下吧。这老和尚早已学会册中法术,他留下那册子,也无用处。你不要,是不想护法吗?”
晋云点头道:“道长说的不错,这伏魔秘法本是佛门之物,又非老衲独有,留在老衲身边与废纸无异。
“白山和尚,老衲在试探灵阳道长的同时,其实也在试探你。你佛法精湛,禀性淳正,即便道长不开口,老衲也早已有意将此功法相赠。”
说着,晋云轻叹一声,又道:“老衲这一世只收了一名入室弟子,便是那孽徒昙海。将其逐出师门后,老衲心灰意懒,再无收徒之念。
“这一册伏魔秘法,本无弟子能够承受,和尚你若不收,待老衲寂灭之时,我佛门岂不是少了一个护法之人?”
白山顿时醒悟,这才不再推辞,恭敬领受。
灵阳见这老和尚虽有些无赖,倒也大方,便不再与其计较算计之事。
于是宾主尽欢,姬弦夫妇又设宴款待,这一次同桌而食,不仅菜肴丰富,席间还有美酒。
一直饮到日影西斜,僧道才起身告辞。
晋云欲请僧道留宿一宵。
灵阳笑称不敢,担心这一宵难以自持。惹得姬霞儿白眼相向,似娇似嗔,又隐约带着些许幽怨。
……
五月初。
雨依旧连绵的下着,像是要把整座临安城浸透。
入夜后,雨势渐歇。
城中,修义坊一所民宅内,虽然亮着灯,却静悄悄的。
唯一的响动,是屋檐上的雨滴滑落,击打地面积水发出的声音。
滴答、滴答……
声响传入屋中。
屋中有人,此时却无人说话。
一名中年女子坐在床边,双眼通红,眼角挂着些许泪痕。她关切的目光,落在一名少女的脸上。
那少女平躺在床,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低着头,眉头紧锁。
窗外的滴答声无休止的响着,惹得男子愈发烦躁,鼻腔中发出一声粗重的鼻息声。
中年女子听到丈夫那边的响动,侧头问道:“你说,淑儿的病,是不是被人喊名字吓的?”
男子没好气道:“你别乱想,没听说喊名字还能把人喊病的,明天我再请赵郎中来看看。”
女子道:“不是我乱想,你想想看,前天晚上,不知是谁,喊了三声淑儿的名字,淑儿马上就没了精神。昨天晚上又喊了三声,淑儿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跟丢了魂似的,卧床不起不说,说十句话,连一句也不回。”
说着说着,女子眼角的泪水便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抽噎着,絮絮叨叨的继续说道:“今天晚上要是再被喊了名字,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说不定,说不定……”
男子一拍桌子,气道:“你能不能盼点好。今晚要是那个无赖再来喊名字,我一定抓住他,打折他的腿!”
正说着,窗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方淑娘。”
声音不大,却真切。
男子大骂一声夺门而出,在院中大声问道:“谁?”
无人回答。
片刻后。
“方淑娘。”
声音自院外传来。
男子打开院门,几步冲了出去,站在街上左顾右看,不见一人。
男子气道:“谁?有种出来!”
“方淑娘。”
声音第三次响起,听起来就在附近。
男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正烦躁着在门口打转,院内突然传出自己妻子的呼声:“你快回来,淑儿她,她……”
话未说完便换成了凄惨的哭声。
男子慌忙跑回屋内。
此时乌云已渐渐散开,天心露出一钩弯月。
月光柔弱的落在敞开的门前,门内传出男女二人哭喊女儿的声音。
门旁的一颗老树上,一道黑影毫无先兆的腾空飞起,震的树上的雨水与枝叶纷纷坠地。
那是一只大鸟,通体乌黑,鼓动双翅,迎着月光飞去,渐渐消失在凄迷的夜色之中。
PS:这章有点长,本想在12点前赶出来的,还是晚了。不好意思。
晋云篇到此结束,这一篇主要是给白山提升一下实力,最后有点赶,与我设想的有一点差距,算是个小遗憾。
另外,预告下,下一篇,有点悲,不喜欢的朋友可以跳过。这本书最大的好处就是每篇都相对独立,跳过一篇也不太影响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