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庭财在进入今年四月时已完全不能自理,每日里躺在炕上由赵守华服侍着。到九月的二十六号,他死了,生命定格在八十二岁。今天是阳历二十六号,阴历八月二十六,很巧的两个数字。
赵守志得到消息后就在中午拉着叶迎冬直接到了赵守华那里。此时,庙已报完,孝子贤孙和亲朋故旧三三两两或站或坐挤得屋里屋外没有落脚的地方。
在灵棚前,赵守志与叶迎冬双双跪倒,行叩拜之礼,跪在棺椁旁的赵守华还礼。起身之后,他们被赵梅春让到屋里,见赵庭禄在炕上坐着,低着头,眼睛红肿。
“爸,我妈呢?”赵守志向前递着身子,看着父亲问,“咋没看见梅英?”
赵庭禄抬头,望着儿子,抑制着伤悲说:“才回的家。”
赵守志没再和他说话,外面鼓乐的喧闹和屋里人声的嘈杂搅和在一起,让人心意烦乱。他便靠在窗台上,默默地想着心事。对面的碗架子从他记事时起,就盛装杯盘碗筷,每日里开关启合,如今那两扇小门儿已下坠得厉害,虽不显得十分的松懈,却也附着了岁月的痕迹。炕上的小方桌颜色暗红,纹理随时间的递增愈加地清晰,当年他和守林守中在上面打过扑克。
“守志,你啥时到的?”赵梅波由后厨房走过来问。
赵守志答道:“刚到呀,姐,我姐夫没来?”
“没来,没让他来,看家呢。”赵梅波说完呵呵地一笑,很俏皮的样子。
客厅里三生子歪坐在沙发上,神情倦怠有气无力。赵梅波凑近赵守志的耳朵,小声说:
“三生子前些日子住院了,心脏病,你没看他都没‘筋骨囊’吗,唉,可咋整?”
赵守志心里一惊,不免又看了三生子一眼,说:“我说呢,刚才进屋我打招呼时,他眼皮都没抬。哎,姐,啥时确的诊?”
赵梅波便同赵守志小声地说起来,他们尽量贴近耳朵,这样看起来他们就显得很亲密。
又有人来吊唁,老王太太给扯孝布,呲啦——
老王太太,这个“全科人”总被请去扯孝步,她见证了许多人的老去。可是每次赶回来参加葬礼,孝布却没有他的那份,好像是约定成俗了一样。
“拉魂”过后是吃饭,吃罢饭赵守志从自家的礼堂里出来,绕到十字街那儿,仰头看那两棵高大的榆树。三三两两熟识的人们由身边经过,从此向西或向北而去。
“守志,等会不得去辞灵吗?”陈永福的声音传过来。
赵守志扭脸看去,答道:“去呀。三姐夫,有几年没见永安了,他还啥时来?”
陈永福站住,搔着头皮道:“这我还真不知道,再不我给你问问?”
陈永福呲着牙笑了,还耸耸肩。
“没什么事,我就是闲说话。哎,姐夫,你现在还在砖厂干活呢?”赵守志问。
“那不干咋整,不像你们国家给开工资。”陈永福眨眨眼睛说。
逗笑了几句后,陈永福被冯万才叫走了。
在大榆树的小庙前焚大黄纸焚纸扎白马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梅春姐哭天抢地悲痛欲绝的影像依然回映在眼前,他似乎也能看见赵守中站在凳子上用扁担指向西南为大伯引路。大伯的魂灵现在已经出了村子吧?
“大哥,大哥,爸还要去。”赵守志循声音望去,见梅英正拉扯着赵庭禄。
他赶紧走过去,对赵庭禄说:“爸,你就别去了,我大爷已经去了,你就算再悲伤,还能把他哭回来吗?”
赵庭禄不说话,只是在眼睛里转着泪花。看样子,强行劝阻好像不起作用,赵守志忽然想起手机里的照片,就说:
“爸,云兵处对象了,在我大爷那不好让你看。走,咱们回屋。”
赵守志的这句话起了作用,赵庭禄的眼睛里立刻放出光彩,他没等赵守志转身就扭头向家里走去。若是在平时,赵守志一定会大笑起来,但现在不能。
赵守志随着赵庭禄进屋后,看见叶迎冬仰面躺在炕上,母亲正和她说话。
“快点让我看看!”赵庭禄一进屋就急切地说。
叶迎冬急忙坐起,不解地望着赵庭禄。
赵守志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指着一组照片说:“这些都是,你看漂亮不?”
赵庭禄的眼睛亮了,嘴巴半张着,连声道:“好好好,这眼睛真水灵,哎呀……”
张淑芬凑过来,问:“啥呀?”
赵庭禄头也不抬地用大拇指划着手机,说:“云兵媳妇,可好看了!”
因为照片,赵庭禄和张淑芬欣赏品评起来,喜不自胜。
叶迎冬狐疑地看看他们,又看看赵守志,然后走出去,隔着窗子勾指示意,赵守志就跑出去到她的身边。
“你干啥呀?云兵还没说她是对象呢,你怎么先嚷嚷出去了?”叶迎冬责怪道。
赵守志一笑,说:“那不是糊弄糊弄老头吗,要不他哭起来没完没了的,再出点啥事儿咋整?岁数大了,就怕情绪不稳定。”
“那也不能说对象啊!”叶迎冬说。
“一样,他俩单独照相就能说明问题,我看成的希望很大。就算不成,也没关系,现在的年轻人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似的。”赵守志歪解的话倒说服了叶迎冬,她想了想道:
“可也是,这孩子发照片就是让咱们审查吧?”
赵守志没回答她。
园子里还有小柿子没有薅掉,红的黄的的小柿子挂在枝头,看上去也还漂亮,给人一种夏天未去的感觉。赵守志走过去,揪下几颗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喊到:
“柿子可好吃了,可甜了,你吃不?”
经霜的小柿子有特别的风味,完全不像夏日里的那样酸得要命。柿子的叶片都已半枯,只有尖顶上还有几簇鲜嫩的绿叶,仿佛昨夜里新发出的一样。垄沟里满是掉落的小柿子,稍不注意就会踩上,于是那柿子的汁液就会猛然喷出。
饶有兴致的采摘把丧事上的沉郁压抑冲散了,屋里的赵庭禄和张淑芬也热烈地讨论起来。
赵守志进屋将自己手机里照片传给赵庭禄后,对父亲说:“爸,等会辞灵你就别去了,想去的话明天早晨起灵时去。”
赵庭禄爽快地答应了,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晚上五点时,赵守志到了赵守华家里。此时,辞灵仪式的各项准备工作已就绪。
灵前桌子上的长明灯稳稳地燃着,高香的烟袅袅旋升,如同飘忽不定的灵魂。
白事主持人郑三祥子看时间到五点后,马上抄起麦克喊到:
“各位赵府的孝男孝女亲朋好友,辞灵仪式马上要开始了。现在各就各位,男左女右,抓紧点,别耽误时间。”
赵守志和叶迎冬到灵棚前,刚要进到里面,郑三祥子拿着麦克喊:
“赵守志两口子就不用上里边跪着了,等会满满酒就行了,你们是国家干部,不兴这套。”
郑三祥子的话引来一阵哄笑。
赵守成站到郑三祥子的身边,看着他,像有话说。郑三祥子道:“瞅也没用,你和人家能比吗?麻溜地跪那去,你社会大哥也不好使。”
细论起来,郑三祥子还是赵守诚未出五服的三哥,所以赵守诚只是笑笑,然后跪到里面。
赵守志看见赵云飞跪在赵守业的身边,强憋着没笑出声来。
厨师和着唢呐的旋律扭着秧歌献完菜,郑三祥子再手举着一百元高喊“赏钱一百”后,他便念起了长长的悼词,接下来是满酒践行。
太阳已落下山去,暗夜包围起来。
敬完酒后的赵守志和叶迎冬站在灵棚前,看着继续敬酒的人们,看着跪在桌子两侧大伯两个小孙女,看着献菜上的“极乐世界驾鹤西游”八个字,不禁抓住了叶迎冬的手,紧紧地握着。
在第二天起灵时,赵庭禄去了,赵庭富与他并行。在喇叭的呜咽声中,在郑三祥子不断的“孝子扣头”声中,在赵庭财至亲女儿侄女甥女的哭声中,他们将赵庭财送到了村口。
赵守志等到大伯火花后和叶迎冬各自回到了单位,他们没有去墓地。
说不清为什么,赵守志在以后的很多天里总是在前浮现大伯卧床的身形,也能映现出大伯年轻的样貌。如今,他去地下和大娘团聚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终日疑神疑鬼,总怕大娘红杏出墙。
“迎冬,我现在总害怕,怕他们有一天突然离去。我的父辈只有我爸和我二大了,你们家也所剩无几,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年轻的时候,我不去想这些,因为未来的时日很长。”赵守志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叶迎冬虽然理解他内心的感受,但她不懂得升华到哲理的高度,只用浅显的一句话来应答:“怕有啥用,早晚都有那一天。”
早晚都有那一天,很直白,却又绝对深刻。
这种心境逐渐淡了,工作的上的事,家里的事,容不得他有空闲去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