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半醒半睡地熬过了这一夜,天还没有放亮,她就升起了炉火,做好了饭,等着李祥君的归来。因为没有睡好,她的脸显得有些憔悴。她打电话给穆维新,说她病了,让他照管一下学校的工作。
九点多时,赵庭禄神色怪怪地进来,望了陈思静好半天。陈思静被看得心里发毛,她隐约觉得赵庭禄一定有李祥君的消息,而且是不祥的消息。她的心骤然聚在一起,颤声问:
“叔,怎么啦?”
赵庭禄迟疑着,半晌才说:“思静,你、别……别……祥君在……”
陈思静变了腔调,大声地问道:“在哪?”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思静,听我说,祥君在你家地那块儿。”
赵庭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完。陈思静明白了一切,她趴伏在炕上。
李祥君的遗体是被“叨”玉米杆的靳桂林发现的。从南头“叨”到北头的靳桂林看清了已经僵死的李祥君后一路飞跑回村里,再跌跌撞撞地跑到赵庭禄那儿,让他去告诉陈思静。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夜间撒手人寰,让赵庭禄愣怔了好一阵子。他不敢相信李祥君死了,但绝不怀疑靳桂林。他反复确认后,连帽子也没戴就向外走去,在门口,他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爬起来的赵庭禄感觉到冷飕飕后,才急忙到屋里扣上棉帽子。
赵庭禄为李祥君的死而惋惜悲伤,他是一个好人啊!好人怎么没长寿啊?现在,赵庭禄陪着陈思静垂了一会儿泪后,就劝慰着她。虽然知道陈思静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但话总是要说的:
“思静,人死不能复生,也不要太过悲伤了,这都是命啊!该着他就这么个走法,谁也挡不住……”
赵庭禄只顾自己说,猛抬头见陈思静双手紧攥似有抽搐之状,就连呼带叫地把陈思静弄醒。陈思静堵在胸口的悲痛一下子冲出来,她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脸哭道:
“是我不好,都是我,我害了李祥君……”
赵庭禄又劝道:“思静,人已走了,天生那个命,想留也留不住,是不?眼下还得顾活人,他都不顾你了,你再不顾你自己,你还怎么活呀?咱们该办的事还得办,该发送还得发送,总是这么哭也不是个头!”
陈思静止住了哭声,她的目光呆滞,绝望无助。
“叔,你就张罗着办吧。”
她说后把头仰在墙角内,眼望上棚顶。过了一会,陈思静下到地上,穿衣服往外走。
赵庭禄拦住问:“干啥?”
陈思静说:“看祥君去。”
赵庭禄拦住她并扯下她的衣服,再把她按坐炕上,然后急忙跑到外面叫了几个邻居过来看护。看看屋里有了人陪着陈思静,他才放心地出去找后院的刘四坏,让他去请小穆先生。
小穆先生来的时候,陈思静正坐在炕上,垂着头,低声地啜泣。她抬起头红肿着眼睛对他说:“穆大哥来了。”
她注意到先生的手里的一本蓝皮书。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李祥君将被超度,被送到冥冥地府中,从此阴阳两隔,空有想念。她无法抑制自己悲痛的泪水,没有回答小穆先生的问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悲声,说:
“穆大哥,祥君走得突然,按说法是横死的。横死在外面的是不能进家门的,那就请给我破一下,让他回来,回到屋里,让他好好看看这个家,再、上路……”
她抹了一下眼睛。
“祥君要连这个家都回不了了,我就更对不起他了。”
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淌下来。郑先生急忙说:“陈老师,你放心,能破,能破。”
主持红白喜事的“支客”人胡文洲进来了,后面是王三孩子。
小穆先生先生向旁边挪了挪,笑道:“胡支客,你坐这儿。”
胡文洲扬扬胳膊,说:“别瞎说,看点时候儿!陈校长,祥君不是走了吗?这人呢,生有处死有地,命中注定。他走了,咱们还得过,是不是?这么的,你听我说,赶紧通知双方面亲友,有电话的打电话,没电话的捎口信儿。还有,找车拉铁棺材,好把祥君入殓。”
在这时,赵庭禄忙接过话道:“我这就回去,打电话给守志他们,正好回去让守业开车过来买菜啥的。”
陈思静长叹了一口气,道:“叔,这些事你就按规矩办,只是有一件,我要给祥君买一口大料子,不火化,让他安安生生地过去。”
赵庭禄皱了一下眉,却没说什么,出去了。
胡文洲沉吟了一下,说:“陈老师,这样怕不妥吧?土葬不合法呀。这要是有人捅出去,麻烦可就大了!等一下吧,等你爸他们来了,再好好核计核计。”
但陈思静的主意已定,是不容更改的。
赵庭禄给陈启堂打了电话,也给赵守志打了电话,又叫王三孩子到李德旺那里去,把这不幸的消息转告给他们。这让他很为难,他实在不愿意通告这不幸事。陈启堂必须通知到,一些重大的事情必须由陈思静或者她的至亲做主,他只能做一些具体的事情。等他把该通知的都通知到了后,他又回到陈思静这里。于是,小穆先生便和他商量下面的事,首要的是要把李祥君的遗体运回来。小穆先生翻着书,然后闭目计算着,又睁眼摇头,最后把书合上,神神秘秘地附在胡文洲的耳边嘀咕了些什么,胡文洲不住地点头。
不到半个小时,陈思源来了。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无声地流泪。男人的无声的哭泣总是让人觉得沉痛压抑,赵庭禄待陈思源稍稍平静了一下后,把刚才陈思静要土葬李祥君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陈思源用手抹了抹眼睛,转过脸来对妹妹说:
“思静,你说的事可得想好了,你是老师,是校长,要万一有人举报,你怎么办?等会爸来也不会同意的。”
陈思静一言不发,她似乎没有听见陈思源的话。陈思源提高了声音说:“思静,还是火化了吧?”
陈思静突然喊起来:“我不火化!”
她的哭声又响起来,屋里的人都默不作声。
李祥君死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人们在惊愕之余,无不扼腕叹息。
今天的天气出奇地好,没有风也没有云,深远的天空有如秋日里的一样,隆冬时节的冷意远远地躲了起来。
陈思源逐个采纳着胡文洲的意见,打发人和赵守业去买菜,买孝布,请厨师请乐手。陈思源极力反对陈思静土葬李祥君,但他拗不过她,不依她是不可能的,尽管他希望父亲能说服她,但还是做了土葬的准备。
小穆先先生和闻讯赶来的李祥吉李祥林还有几个邻居上了一辆小四轮车去运李祥君的遗体,他随身带了五谷和香,还有一把巴掌长的桃木剑。他没有让陈思静和他们一起去,他知道悲痛欲绝的陈思静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那样他就不知道是顾死人还是顾活人。
四轮车刚走到刘玉民家前面的十字路口,就见李祥君臣啊啊地喊叫着从西边追赶过来。他的声嘶力竭的喊叫让人惊悚恐惧,仿佛有刀子在慢慢地抵近心脏。李祥臣几次滑倒,又马上爬起来,循着小四轮拖拉机的背影疯狂地奔跑着。他的眼里没有泪水,扭曲的脸上嘴巴大张着。很显然车上人看见了李祥臣,他们停了下来,等着他。等李祥臣跑到跟前时,祥吉大声喊:
“祥臣,上来!”
但李祥臣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仍然向前跑着,他的步履缓慢沉重起来,踉跄着,跌倒了再爬起。四轮车跟着,慢慢地走向李祥君熟睡的地方。
前面就是李祥君。他躺在树旁,一条腿微微地蜷曲,鞋里裤管里灌满了雪;一只胳膊地弯曲在胸前,紧紧地抓着衣服,另一只胳膊斜着伸出,手指微屈,像是在召唤。没有人敢看他的脸,暗白的脸上眼睛半睁着,牙关紧咬,额前的一缕头发却还闪着光泽。
李祥臣爬着奔身李祥君,嚎啕的哭声撕裂了冬日的长空。
“哥呀、哥呀、哥呀……虎哥呀……你真他妈的虎啊!”
李祥臣扳起哥哥的头,抱在怀里,痛哭着。随后而到的人们站在雪地里,望着这凄惨的一幕。
李祥臣哭得痛切,全然忘记了自己在野地里。小穆先生过来劝李祥臣,把他从雪地上拉起来,说:
“老二,你哥走了,哭也哭不回来。咱们来干啥来了?不是来接他吗?你老哭也不是曲子啊!”
他说罢示意祥吉把他拉走。祥吉过来拉着李祥臣,把他拽到了一边。李祥臣蹲在车轮旁,眼望着雪地上的哥哥。
小穆先生取了香点燃,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掏出桃木剑,在空中舞了一阵,最后捧出五谷撒向李祥君的四周。
“来,大伙伸手,把李祥君接车上。”他大声说道。
几个人一齐动手,把李祥君抬到了车上。四轮车载着李祥君的遗体渐渐地驶离了他耕作出了了七八年的土地,但他还会回来的,回来守望,嗅这里泥土的清香。李祥臣勾着头,坐在李祥君的跟前。门板上铺着他曾经铺过的褥子,褥面上印着李祥君并不喜欢的艳红的花牡丹图案,但今天他没有知觉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看见;被子也是他盖过的,被罩的浅绿的底色上衬着几朵淡雅的浅黄的花瓣。
在村口,车停下来,小穆先生下车左右拜了拜,神神秘秘煞有介事地用桃木宝剑左劈右砍,呼喝着又把一捧五谷撒出去。然后他在前面引路,车在后面慢行。
灵棚已在胡文洲的指挥下搭起,雇请来的鼓乐手也都奏出呜咽低徊的曲子,空气中弥满了悲伤。李祥君的遗体被抬了下来,抬到屋里,放在地上,四角用砖支起。
陈思静听见了外屋的声音,知道李祥君回来了,她发疯似的几步跨了出去,扑到李祥君身上,呼唤着他的名字。李祥君静静地躺着,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祥君,你为什么要走啊?是我不好,我害了你!……”她反反复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之后,她掀开被子,露出了李祥君暗白的脸,“祥君,我给你擦脸,让你干干净净地走,啊!”
她伸出手,接过一个妇女递过的手巾,她怀着深深的自责怀着对李祥君的无限愧疚怀着对以往生活的无限回忆擦拭着。所有的往事都上心头,过去的悲欢苦乐现在想来都是奢侈的享受。她默默地擦拭,泪水不断地滑落。
“祥君,以后洗脸时别光顾着洗前面的一小条,耳根也洗净了,要不别人笑话你。你的脸面也是我的脸面,给自己打扮好了也是给我打扮好了,听见了吗?祥君,等会儿,我把你舍不得穿的衣服找出来,给你穿上,还有那双皮鞋……”
陈思静站起来,到柜子里找出一套簇新的衣服,还有那双皮鞋。她神情庄重地半跪在李祥君的身旁,扳过他的一只胳膊把衣服的一只袖子套了,再把衣服从李祥君的背下送过去,但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另一只袖子穿上了。李祥君的那只胳膊弯曲在胸前,任凭她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
“祥君,怎么就不肯让我给你穿衣服啊,还生我的气?我要是不让你喝那么多酒就好了,你喝了酒我再拽住你,不让你出去也就不会有事了。”陈思静哽咽着说。
刚赶过来的张淑芬劝陈思静不要再穿了,把衣服裹在胸前就算穿过了,心到了,他若有灵定会知道。陈思静把那条浅灰色的笔挺的裤子拿到手里,说:
“祥君,好好让我把裤子穿上,啊!”
她把裤腰撑手,要往李祥君的脚上套时,却发现鞋还没有脱下:“祥君,我给你脱鞋。”
陈思静将那破旧的鞋子脱下来,正要穿上时,才看到李祥君腰上的手机。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她不知道这手机从何现来,李祥君没说过,她也从未见过。但不管怎样,手机是李祥君的,就让他带去好了。陈思静替李祥君穿好裤子和鞋后,就坐在李祥君的身旁,以手掩面。
小穆先生写了几道符,叫人贴到村口处埋电缆线的标志柱儿上,同时也在李祥君的的家门口贴了。这会儿,他在写灵棚的对子,胡文洲忙前忙后循着规矩打理着各种事项,后院子里乐手在呜呜啊啊地吹奏。
郦亚萍和李德旺来得晚,他们在家里已哭过了一场。现在,他们双双到儿子面前,老泪又流出来。郦亚萍的嚎啕大哭里没有半个字,是充满了绝望的嚎啕。她的头发已经灰白,满脸的皱纹堆积着,浑浊的眼里泪水顺着纹路爬到了腮边,滴在儿子的身上。
哭声淹没了锁呐声,哭声揉碎了人们的心。
小旋还没有回来,早晨她和王小宝去了城里。她还不知道哥哥已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她所热爱的哥哥已离她而去,从此生死两茫茫,只能在记忆里去感受兄妹的情谊了。
陈思静不知时间是怎样过去的,他甚至没有理会学校的教师们的到来。她的眼里没有一切,只能李祥君的身影。
胡文洲主持完上庙的仪式后,小旋回来了。从她一进大门的那一刻起,哭声如尖利的锥子一样刺痛了人们。
“哥呀,你死得好糊涂呀!就这么扔下星梅走了,你也放心?苦日子熬出头了,就要过好日子了,你何苦要自己作践自己,把命都搭上!你死了,人家照样过日子,值不值呀?哥!哥!……哥,你有啥苦就不能跟我说?你说啥我都听啊……”
陈思静斜倚在炕墙上,听着小旋的哭声,如芒在背,她明白小旋的对她有积怨。她咬紧牙关,把满腔的悲痛忍住,也忍耐着小旋的责难。郦亚萍也陪着小旋一同哭,她的哭声已喑哑,在几个妇女的拉扯下她将上身努力地向外探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静静地躺在门板上。
赵守志和叶迎冬领着星梅进来后,陈思静正倚靠着炕墙上呆呆地看着对面。见他们进来,她呜地又嚎啕大哭,扑到叶迎冬的怀里。星梅跪倒在李祥君身边,哭叫着爸爸,希望他能回转过来。赵守志过去,牵起她的手安慰着。
时间对于陈思静来说已毫无察觉,她没有注意到太阳已偏西了。灵棚已停放了一口棺材,棺材的暗红的油漆醒目地提示着人们,一个生命终结了,这里是他最后的居所。随着小穆先生的主持,李祥君的遗体被入殓,李祥君的晚辈们绕着灵柩左三圈右三圈转着,念着小穆先生的几句话:送上路,走银桥,冥王府里坐金交。
仪式结束后,哭声又起来。郦亚萍扑在棺盖上,呜呜咽咽,鼻涕眼泪沾在棺盖上,被冻结了。
陈思静没有去“拉魂”,小穆先生没让她去,她也不想去,那种仪式是给活人看的;她只愿守着李祥君的棺裹,和他作心灵的对话。凄楚的锁呐声渐渐远去了,这里就有了一点安静。为李祥君买的纸马、纸电视等过一会就会被焚化掉,马背上的纸灰是李祥君一路上的盘缠,还有小穆先生用扁担为他指明方向。祥臣的儿子在两个大男孩的搀扶下,倒拖着一把扫帚,他为他的伯父送行。她不需要用心去想象,这样的场景她见过多次,只不过今天死去的是自己的丈夫,超度的是她的至亲。小旋随着拉魂的人们去了,还有祥臣。他们扶着突然苍老了许多的郦亚萍,任由着眼泪流淌,不去擦拭。
墓地已打好,回来的人说地冻了很厚的一层,好容易才抠了一个坑。拉魂的人们也回来了,搓手跺脚地说下午比头午冷多了。
晚饭时,陈思静没有去赵守业的礼堂里,郦亚萍也没有去,小旋和祥臣蹲在灵柩旁,抱着头,不动也不说话,像木雕泥塑的一样。陈思静红肿着眼睛缩在炕里,看不见陈思源里里外外地忙碌,听不见胡文洲粗声大嗓地嚷叫,她甚至没有理会学校的老师们什么时候来了又什么时候走了。
冬天的夜晚很快地降临了,在星梅的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星星又眨起了眼睛。星梅喊着爸爸,陈启堂潸然泪下,赵守志来回地踱着步子。仅仅是在两天前,陈启堂还和李祥君通电话,而现在,却魂归于冥冥之中,不再回来。人生无常,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也!
在给亲爱的爸爸开了“眼光”时,星梅,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没有一点点的害怕,她用清水擦拭着父亲的半闭的眼睛,念道:
“开开眼光,走路亮堂堂。擦擦左眼,灾祸全免,擦擦右眼,凶煞不见。”
她极力地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含混,她怕父亲听不清。眼泪簌簌地流下,端水的手颤抖着,有几滴水滴到李祥君的嘴边。
“爸、爸……”
星梅开完眼光俯身端详爸爸的脸,就像往日里一样。小穆先生不忍心一个小姑娘再遭痛苦的折磨,他轻声劝道:
“孩子,别看了,该盖棺了。”
星梅啜泣着说:“再看一会儿,就一会儿。”
小穆先生退到一旁。
星梅看着慈爱的父亲,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滴在李祥君的脸上。
过了很久,小穆先生凑到星梅的跟前说:“孩子,是时候了,不能老敞着盖呀。”
星梅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叫着,扒着棺材的壁板用力地摇晃。陈思源抱住了星梅,红着眼睛说:
“星梅,听舅舅话,爸爸不会回来了,早晚都得盖上。听话!……”
陈思源想使自己的话严厉一些,但是做不到,他的泪水滚落下来。
“爸!爸!爸……”
星梅的恸哭立刻也传染给小旋、陈思静,顿时哭声一片。陈思源把星梅硬抱着离开了棺材后,随着郑先生的一声“盖棺!”,众人把棺盖盖上,李祥君就永远地与世隔绝,沉到黑暗中去了。星梅拼命地伸出手,想拉住爸爸,但爸爸永远地去了,只有影像还有她的心里。
很晚了,来吊唁的亲友们大多回到各自的住所休息去了,李德旺和郦亚萍在李祥臣和几位本家兄弟的陪护下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家中。陈思静这里就只剩下陈启堂和陈思源他们。
李祥君的灵柩前摆放着祭奠的桌案,桌案上的长明灯不时地跳跃,悲凉的感觉弥漫着,充塞了整个庭院。陈思静坐在冰冷的地上,呆滞的目光停在跳跃的灯花上,仿佛从那里会映出李祥君的脸,熟稔的李祥君的声音还在她的耳畔萦回着。星梅倚靠在她的身上,握着她的手,她们共同守望着。
“星梅,你屋去吧,这里冷。”陈思静说。
星梅握紧了母亲的手。
“妈,你进屋我就进屋,我陪着你。”她仰起脸,看着母亲,“妈,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我爸就坐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
陈思静心里颤抖着,喃喃地说:“那是你爸给你托梦呢,以后爸爸还会给你托梦的。”
说完,她的泪水又溢出来。
陈启堂担心女儿的身体,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把陈思静劝了起来。时间不早了,冬夜正深。
天气变得寒冷,第二天早晨的风中夹杂着锁呐的呜咽,感觉骨头里都被冻透了。陈启堂没有让陈思静放弃土葬的想法,也只好依了她。陈思静的态度毅然决然:
如果土葬李祥君而要撤掉她校长的职位,她不怕,她也不怕教师的工作被停止。她对父亲说如果有哪一天被勒令将李祥君的遗体从墓里起出来,她就以死抗争。陈思静的执拗和偏激让陈启堂束手无策,他了解女儿,也理解女儿。
王小宝开着他的车,车上载着李祥君的灵柩,灵柩旁是陈思静和星梅。星梅戴了白色的孝布,身上套了陈思静的羽绒服,肥大的羽绒服空荡荡地让星梅显得雍肿笨拙。孝子扣头的声音还依然回响在星梅的耳旁,李祥君的侄男外男们一次次地跪下伏地扣头,每一次扣头她能看见父亲的笑容,父亲的关爱她的眼睛。
天空不清透,四周边际涂着暗淡的灰云,太阳浮在云层上面,红得仿佛要滴血。
为李祥君送行的人们坐在车子里,缓缓地行进着。不断地有双响炮飞到空中,叮——嗵——叮——嗵——
墓地就在李祥君的承包地的北头,背临着高大挺秀的白杨树林。车辆在几里外的公路上川流不息,村庄在偏东南方向,可以看得见红的墙白的瓦。开阔的田野里容得下无限的愁绪和苦闷,也容得下绵绵的思念。
陈思静没有再流泪,她看着盛有李祥君的棺椁被下葬,她看着人们把糕点和贡果还有一盏长明灯放到李祥君灵柩前面墓穴的一个凹槽内,她看着李祥臣抓起第一把土拍在棺盖上……李祥君被掩埋了。星梅掩面扑在陈思静的怀里,喑哑的哭声随着早晨的风飘荡着。
已去的人永远地去了,小旋或者星梅或者是祥臣,所有的爱李祥君的人的哭声都挽留不住他。就在这一刻,他永远地安息于他耕作过的土地里,和野草为伴,同白杨相依相守,在四季的变换中看雨雪风云,感受寒来暑往。
老四不断地为李祥君的死去而内疚,从墓地回来后,他看到陈思稳定了一些,就对她说他不该让李君喝酒,如果不喝酒的话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陈思静反过来安慰他,让他不要自谴自责,这与他无关。老四告诉陈思静手机是他送的,如今手机随李祥君去了,就算是做兄长的给弟弟的随葬品。他说着时,泪水夺眶而出,看周围有那么多人,忙背过身去,用手揩抹着。老四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同情,那么多的不解。
陈启军中午打过电话安慰她,让她不要过份哀伤,并让陈思静在家静养,这学期就不要再上班了。陈思静点点头,她没有更多的话对她说,也无须太多的话。陈启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默然地放下了电话,对于陈思静的不幸,他深表同情。他昨天就来过,今天他大概有什么事吧,或者是出于其它的什么原因而没有来参加李祥君的葬礼。
亲友们都陆续地回去了,陈启堂他们留了下来。
祥吉大嫂和另外本家的媳妇还有西院的崔大嫂麻利地收拾着凌乱的屋子,擦洗着灶台,归拢物品。做好之后,她们同陈思静道别。陈思静感谢这两天来她们的帮助,祥吉嫂子笑着道:
“说哪去了,我们不帮谁帮?要不咋的是一家子呢!”
陈思静心里热热的,是呀,是一家子,我们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