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躲骚窝

郑秀琴迈进赵庭禄家里时,张淑芬正吭哧吭哧坐在炕上修理纳鞋底的夹子。见她进屋,张淑芬直接了当地问:

“三嫂,你来有事吧?有事就说,正好他们都闲着没事。”

郑秀琴脸上的腮肉动了几下,哑着嗓子说:“她老婶儿,这一春带八夏的没少用车用人的,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张淑芬怕见她的泪水,就紧着接过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啥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你就说吧,啥事?”

郑秀琴抽了抽鼻子说:“梅波出满月了,该挪骚窝了,我寻思让守志接她回来。唉,赵庭禄不在呀?”

张淑芬把底夹子推到一边,说:“上西头了,也不知啥时候回来,让守业开车去。”

“我本打算让守森去的,可是这怕孩子毛拉张光的再说漏了,就寻思让守志去。晚知道一会儿是一会儿,晚知道一会就会少哭一会儿。守志和他大姐对心情,他还会说,他去了我放心。”

张淑芬喊:“守志。”

赵守业在里屋炕上答道:“在后院呢。”

于是,张淑芬下地,趿拉着鞋跑到后院,对正在东张西望的赵守志说:“快和老二去接你大姐,接她回来躲骚窝。”

赵守志傻乎乎地一笑,然后又摸摸头说:“躲骚窝?躲骚窝,哈哈哈……”

张淑芬骂了一句后说:“你也躲过,那年你爸送我上你姥姥家,走到半道上你尿了,尿了我一大襟儿。”

赵守志笑嘻嘻地问:“那你咋没打我呢?”

张淑芬笑骂道:“去你爹的蛋。”

赵守业开着车拉着赵守志出村口后大声地喊:“大哥,昨天晚上王亚娟上老刘家了。”

现在的赵守业特别关注王亚娟,每一次提起她都眉飞色舞。赵守志明了他的心思,就逗他道:“你是不是相中王亚娟了?”

赵守业倒不避讳,大声说:“她长得好看。”

赵守业没说相中与否,但分明自己承认了王亚娟是他的意中人。

这一路上,话题总离不开王亚娟,即便是稍有偏离也会被赵守业拉回。赵守志坚信,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弟弟已深陷在他自己编织的情网中。他还小啊,只有十七岁。想到这时,赵守志手扶着车栏杆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开怀,笑得一点儿也不矜持。赵守业回头看他问。:

“乐啥?”

赵守志忽然严肃了,说没乐啥。

车子轻快地开进陈启军家的胡同口后,赵梅波已闻声跑了出来,站在墙角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我一猜就是你们。”赵梅波说。

赵守志打趣道:“姐赶像诸葛亮了,能掐会算。

赵守业也学着赵守志的腔调说:“真赶像诸葛亮了,能掐会算。”

在来之前,张淑芬特地嘱咐赵守业,道:“嘴紧点儿,别嘞嘞地说露了馅。”

赵守业不服气,道:“那早晚不得知道呢,就差这一阵?”

张淑芬瞪视他道:“从你嘴里知道就是你的错,赵梅波要是知道守林让雷劈了这事,我就拿菜刀把你劈了,信不?”

现在,赵梅波趋前一步,到车头旁边问:“二掌包的,赵守林在家干啥呢?”

赵守志急忙回答:“我大哥沿门扇呢,他说没工夫,就让我来的。”

赵梅波没有怀疑,喜滋滋地接话道:“这半年了,可给守林累坏了,等整利索了可得让他好好歇歇,要不王秀杰该心疼了。”

她说完咯咯笑起来。

赵梅波穿了一件小格子短袖衬衫,双臂半裸着,丰而不腴的身材在上午的阳光下散发着温婉甜润的气息。

赵守业和赵守志跳下车后向屋里走去。在门口,赵守业对迎出来的陈启军说:“不知道来客了,还在屋里等着,你也猫月子呀?”

陈启军没有和赵守业斗嘴,他对赵守志说:“你五六天前是不是上公社了?”

赵守志回答说:“去啦,你看见啦?”

陈启军咕哝了一下红润的嘴唇,说:“看见了,我在供销处那出来,看见你在前边骑着车子,一晃。”

“启军,把东西都包装好,我们要回——家——喽——”赵梅波说完把孩子抱起放在铺好的一方干爽的红花小背面上,“走喽,看姥姥去看姥爷去了,看大舅去了,看小姨去了。”

赵守志看着赵梅波灵巧地包孩子,止不住赞美道:“小孩的眼睛真黑,透亮透亮的,多纯净啊!”

赵守志由衷的赞美让张赵梅波幸福而骄傲地微笑了,他扬着下巴说:“你大舅夸你呢,嗯。”

“姐,我妈说让早走,早走凉快。我还带伞了呢。”赵守志说。

赵守业学着赵守志的话:“嗯哪,走晚了天该热了。我妈说拿伞挡阳光,小孩不扛晒。我爸上回在城里先买的伞,折叠的,可好看了。”

赵梅波将孩子包好后问陈启军:“东西都装好了啊?”

陈启军半笑不笑道:“哎呀,都装好了,昨天晚上就装好了,小毛衫儿小肚兜小被子你衣服都在包里呢。真是归心似箭哪!”

赵梅波抱起孩子道:“那咱们走吧。你把屋子收拾收拾,片片的哪也不像哪,完后你把被子褥子拿出去晾了。”

陈启军道:“都做点饭啊,人家大老远来的。”

赵梅波笑道:“自己兄弟,啥饭不饭的。我不在家你别老‘日啦日啦’地走,连家都不顾。”

赵守业出去将车倒出停好,并打开一侧的箱板,等着赵梅波。赵梅波到车旁,把孩子交到陈启军手里,自己上了车,然后坐下又嘱咐道:

“那炕得时不时地燎上一把,别懒得王八犊子色的。”

赵守志把偌大的包袱放到车厢后跳上车,“哒”地撑开伞举到赵梅波的头上,为她遮阳。赵梅波转脸甜润地笑道:“守志,往姐这边坐,这边有小破被儿,省得硌屁股。”

陈启军直直地看着赵梅波,翕动了几下嘴唇,然后说:“到家里别哭,那我啥时候去?”

“乐还来不及呢,哭的是什么啊?除了今天哪天去都行。走,守业。”

突突突——哒哒哒——

手扶拖拉机轻快地向前开去。

“慢点儿守业,别把孩子颠着。”赵守志提醒着。

赵守业回头道:“不快呀,这才二档,比老牛车快不了多少。”

“守志,赶明你也当老师吧,我听你姐夫说还要招呢。”

“姐,我看看再说吧,我想复习一年。我还没跟我爸说,怕我爸不同意。”

“我老叔不会不同意的,他最开通。”

“嗯哪,我想我爸也会同意。姐,我就差两名没考上,主要是我学习不刻苦。”

赵守志在车上和赵梅波说着话的同时,享受着手扶拖拉机带来的轻柔的凉风。玉米的海洋中道路穿行着,不断地有黄豆地和谷地慢慢闪过。因为没有车马走过,这条宽不盈丈的荒道就没有深深的辙印。

过了一带杨树,就可透过黄豆地看到村子了。赵梅波俯身了一下孩子兴奋地说:“大姑娘,咱们就到家了,就能看见姥姥姥爷了,就能看见大舅了。姥姥家盖新房子了,姥姥给你煮鸡蛋呢,咱们不吃,等大了才吃呢。”

赵守志听着赵梅波欢快的自言自语,沉重的忧虑涌上来。他抹了一下眼角。

赵庭喜的三间红砖房已经成型,现在只差刷油上玻璃。艳艳的砖红与满目的翠绿相映,别有一番喜庆的温馨,又有房顶黑亮的油毡纸作陪衬,更显得这个家的富足。

赵守业将车在大门口停稳后跳下来,看着赵梅波。赵守志道:“把厢板打开呀。”

赵守业听过,忙不迭地将车厢板放下,并顺手将车上的包袱扯过来拿在怀里。赵梅波并没有立刻下车,她仔细欣赏着新建起的三间房,啧啧称赞道:“真漂亮,真带劲,真阔气。”

她看了一会儿,将孩子交给赵守志,然后下车。赵守志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让她安安稳稳地躺在臂弯和手心上。

赵梅波抻了抻衬衫的下摆,又拍打了一下裤子后,伸手就去接孩子。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嘶哑的嚎啕大哭猛烈响起,向积蓄已久突然间被释放一样。赵梅波一惊,本能地缩回手,惶恐地循着哭声看去继而狂奔起来,冲向仓房。下屋的春天盘起的炕上,郑秀琴捂脸痛哭,随着哭泣,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赵梅波从不大的窗子里看见了母亲的样子,马上意识到守林出了大事,是守林……

脑袋里正飞速旋转的赵梅波撞进下屋里急切地问:“妈,咋的了?”

郑秀琴不说话,只是埋头哭个不停。

“妈,咋的了?守林呢?”她上前拉母亲。

郑秀琴泪如泉涌,眨着红肿的眼睛说:“守林、守林、我咋这么命苦啊?”

她没有说出赵守林怎样,但赵梅波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她眼看着惊惧的赵梅静厉声问道:“你说,你大哥呢?”

赵梅静哆嗦着回答说:“让雷劈死了,呜呜……吭吭……”

赵梅静抬起胳膊抹在眼睛上,她哭了。

“赵守森,赵守森,赵守森你过来!”赵梅波喊到。

赵守森从新房子里转出来,看着姐姐。

“你说,守林埋哪了?领我去!”她的声音竹像竹片在半空中舞动一样尖利而凄切。

赵守森说:“在南二节地。”

“快领我去,领我去!”赵梅波喊道。

赵守森领着赵梅波,急速地向外走去。

赵守志将孩子交给郑秀琴后,也跟了过去。

向南,过一个横道再右转前行二百多米后,就是赵庭喜家的责任田。玉米已没人,稠密望不出十米远。

赵梅波随着赵守森跌跌撞撞地深入到地里,到赵守林的坟前。坟立在一个小阳坡上,细弱的草长了出来,有一个刨子和一把锯子端正地摆在正南端。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守林”后,一头扑倒在坟上面,呜呜啕啕地哭起来。

赵守志站在一边,没有劝慰没有拉她。过了好一阵儿,赵守志才上前拽过赵梅波的胳膊,将她挽起道:“姐,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哥走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

赵梅波身子摇晃着,泪眼望着静默的坟茔一会儿,把头扑在赵守志的怀里。

“弟、弟、姐……守志,他还没给我打碗架子呢,他还没看见小外女儿,啊、啊……咳咳……”

赵守志的泪水潸然而下,为赵守林也为自己。

赵梅波没有问详细的事情的经过,她不敢问,锥心刻骨般的痛;赵守志也没有向她说,他不敢,他怕赵梅波承受不住。

枯涩的眼睛里好像没有泪水了,所见都是一片灰色。

“走吧,姐,孩子该哭了。”赵守志提醒道。

赵守志知道自己的劝慰的语言不会起任何作用,就用孩子来分散赵梅波的注意力。果然,赵梅波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来,到道上。

天空正有云积聚。

赵庭喜没让赵梅波住在那间小仓房里,他说小仓房阴暗,还有点潮湿,怕孩子住了会闹病。也是,被临时用来住宿的小仓盘狭窄逼仄,除去炕和锅台,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赵守森和赵守成这几个月来一直住在郑秀琴的三哥家,一些家用物品堆放在北面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上面用塑料布搪蓬遮盖着。

当赵庭喜建议赵梅波晚上就住在他大舅家里时,她思索了片刻摇头说,她上老叔家里住。在这一刻,她打定主意要和赵庭禄商量搬过来住进他家的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