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志骑到离村子还有二里多地时,正在弯腰补种的陈永福喊:“守志,放假了”
赵守志没有放慢速度,在车上答道:“放了。”
这么简短的两个字后,他身子一沉脚一用力,自行车飞一般的过去。他不敢和二姐夫说什么,他怕二姐夫问他成绩,他怕二姐夫探究的目光。赵守志也怕所有的人,哪怕是一个不熟悉的小孩子。郑大矬子在他家门口笑眯眯地问他话时,赵守志像没有听见一样滑过去,直到走出很远他才醒悟,怪自己没有礼貌。
到家了!
赵守志一头钻进屋子里坐到炕上,连行李都没有卸。过了好久,他才出去,背过挂在车把上的书包,进屋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出来。那种毕业照弹跳着躺在炕上后,他仔细的看过去,自己在最后一排,他的右边是段树军军,左边是王维山,他们这一排同学都站在桌子上。想了想后,他将毕业照拿起翻过来,标注着每一个同学的名字:
李志双,张长发,段树军,王维山,吴全,周德强,林若波,代林枫,叶安君,张永文,胡长河,刘成文,王文江,谢文杰,周仁江,李青,李洪成,赵东波,李满亮,王成武,林中国,吴志权,王中平,翟艳波,于爱莲,曹丽红,王丽敏,高畅,王春英,刘玉芝,邵春娟,付国丽,吴文艳,张秀敏,唐志贵,周老师,王老师,崔校长,陈校长,张老师,连老师,何老师,李庆元,吴慧中,赵显斌,孔繁臣,李弘彬,佟克俭,马军,张春平,王占东,周淑兰,黄玉芳,王晓辉,孙云霞,左海玲,赵闯,李永军,田海,杨再春,王东宁,张辉,王雨林……
赵守志名字一一写上后又看了一遍,就将它放到用过的课本中。虽然十点多的阳光只照进一点点,但已是足够热了。赵守志仰面倒在炕上,眼望着棚,慢慢的他睡了。赵守志做了很多的梦,梦见了学校,梦见了同学。
赵守志不知道赵庭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醒来时就见桌子已放到炕上。赵守志做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问:“都做好饭了?”
张淑芬正端着土豆片炒韭菜向桌子上放,听儿子问自己便说:“饭是现成的,也没就是炒了土豆片。守志,以后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赵庭禄接过道:“去叨酱去吧。”
张淑芬瞪了他一眼道:“你就叨呗,也不是没长手。”
赵庭禄大着嗓门儿,一反常态道:“你那酱缸纸包纸裹的,哪回不是你亲自动手。我敢动吗?去去去。”
张淑芬翻着白眼,看着赵庭禄愣了一会,然后拿着碗和小勺走了出去。
赵庭禄没有一点迟疑相跟着出去,到园子里后,他扯住张淑芬说:“你这骚叉娘们,守志正闹心呢,你能不能别胡咧咧了?”
张淑芬掀起洗得白净的蒙缸布问:“我胡咧咧了啥了?”
赵庭禄伸手扯住蒙缸布,以不让它滑落到地上说:“你不是想说守志以后不上学了吗?他肯定没考上,要不能睡窝囊觉吗?行李都驮回来了,明摆着的事,你连个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
张淑芬被丈夫嗔怪责备了一通并不生气,她一边打着耙,一边回应道:“可咋整,咱儿子这么窝囊不得窝囊出病来?不行,我得开导开导他。”
张淑芬端着还没有一滴酱的碗就要往回跑,被赵庭禄一把拽回道:“你咋听风就是雨呢?这事不用劝,越劝越难受。这么的,下午别上地了,在家把他那被褥拆了洗了。我卸行李时看到被面儿褥面儿粘糊的。唉,在学校住哪也不合心,孩子遭老罪了。”
张淑芬点点头,然后到装陈酱的小坛子盛了半碗酱,再让赵庭禄把酱缸的蒙布盖严,别爬进小虫子。
酱香冲进鼻孔,细腻的黄红色的酱汁上浮着一层细皮儿,很是好看。
张淑芬端着酱碗走进屋后大声说:“守志,咱们家新酱还没发透,那也可香了。今年我早不咧的就下酱,没等四月二十八。你上回回来时,酱还有酱引子味儿呢,再等些天就能发透了。”
赵庭禄和张淑芬绝口不提考试的事并没有减少赵守志心中的郁闷,倒是赵守业嘻皮笑脸的话让他稍微轻松:“大哥,我看见王亚娟了,她正在猫腰撅腚地刨地,我一打口哨,她呜地站起来骂我说,你个二掌包的能不能有点儿人出?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
赵守业的话极富画面感,所以赵守志笑了,他能想得出赵守业此时的心理。他不是讨厌,而是要引起王亚娟的注意。
张淑芬遵从赵庭禄的吩咐,下午没有上地。她将赵守志的被褥拆洗后,又和了面打了土豆擦了土豆丝,准备晚上烙饼用。赵守志坐在炕上,依着窗台拿着第六册语文课本,反复的看着。课本看起来簇新洁净,本来就没有用过。考试的范围截止到第五册,所以这本书就被他放置到了一边,很长时间没有拿起过。老师说微积分要纳入大学课程了,以后不再学它,老师说以后数学得分要分甲种本和乙种本,老支说……
“守志,给妈拎桶水,把园子里的小生菜浇浇,那东西缺水不行。”赵守志听罢放下书到外屋拿过水桶放到水缸前,一边㧟水一边问:
“我爸上哪地了?”
张淑芬无限爱怜地看着儿子道:“上北三节地了了,那还有一截没补完。苞米苗放喇叭筒,看着可招人稀罕了,就是凹兜那儿缺苗。”
在说话时,赵守志将桶装满水,再把水瓢倒扣在水缸盖上拎起水桶就向外走。
在一畦生菜前,他将水桶放到地上,环视这个偌大的菜园。被长过的墙帽上都插着秫秸棒,一根细长的木棍突兀的立着顶,顶端绑缚着一块巴掌大的规则的长方形红布,像一面旗帜。菜蔬的幼苗已长出来,给了这片菜园一片勃勃的生机。
赵守志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正欲将满桶水倒向那一生菜时,张淑芬叫道:
“守志。”
赵守志转脸过去,见母亲从门里出来走园子里。她蹲下来,一边间着生菜一边说:“就是愿意吃生菜蘸酱,一大口一大口的跟喂兔子似的。今天下午就能补完了,完了歇两天,铲地还早点儿,咋也得二十三四号,有的才刚冒锥儿。”
赵守志嗯嗯地答应着说:“我好像看见西头我二姐夫也补地呢。”
张淑芬没有停下自语,继续说:“依你爸就不补了,说啥七不补八不簪,那哪行啊?眼瞅着一锄杠远的地方黢黑一片,那不白瞎了吗?也不知道你爸能不能糊弄我,都信不实他。”
赵守志听母亲的话怪有意思的,就不断地问她这事那事,问得细细致致。
三生子耍钱推牌九,白老五媳妇去年偷老张家的黄豆,守成上些天用砖头干李老四脑袋上了,梅香把陈广发骂了……生活里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是他在学校里想不到的。
看时间也四点多,张淑芬对赵守志说:“你去抱柴禾,咱们开烙。”
赵守志呵呵一笑后到园子南边的玉米杆垛前拽了一捆苞米秸秆回来。张淑芬提醒道:“抱苞米杆前先把把腰打开,别把耗子带进来。”
“高平啊,你买这些糖干啥呀?”在屋里照看着小卖店的赵有贵说。
“我妈老迷糊,人说喝白糖水就好了。”高平回答。
赵守志很想出去和高平说几句话,但又怕他问自己为什么不上学,就没有动地方。在高平出去以后,张淑芬才说:“说着,老高家可咋整,老爷们儿死了扔下好几个大小伙子,竖叉的愁人呢。守志,把开泔桶给妈倒出去。”
张淑芬眼看着儿子拎着桶走出了,不禁很满足地微笑,她的笑容轻柔软糯,如夏日时节细雨后的月季花。她的目光追随着儿子的身影不作片刻偏离,直到赵守志进屋后她才说:“儿子,把面板拿来,在西屋呢。”
张淑芬有她的打算,她想让赵守志尽力多做一点事情,好摆脱考试成绩不佳后的郁闷和愁苦。赵守志上装杂物的西屋将面板搬出放到锅台后,张淑芬便揉面做饼坯再将泡在清水里的土豆丝捞出盛在一个绿色的搪瓷盆里。一切准备就绪,赵守志将火点着,锅慢慢的热了。油倒进热锅里,只一会儿工夫,香味儿就弥满了整个屋子。
“守志,火轻点。”张淑芬吩咐着。
一张面饼被贴到锅里后,他她又反身拿第二张。她的动作麻利准确,步态轻盈腰肢灵活。
饼遇热后就起了小包包,然后这整张饼与锅面翘离。张淑芬用铲子铲起热油浇到饼上,再翻动,如此往复,第一饼铲到了盘子里。
“你爸也是,就图便宜,咕咚咕咚地买两袋,要不是你大姐夫挡着,还要买两袋呢。这面黑不说还粘,听你大姐夫这面是去年捂小麦磨成的。供销社进的面一哄就没了,去晚了还都捞不着。你爸像捡大便宜似的说啥,才十来块钱一袋儿,吃呗,咋的也比大碴子大饼子好吃。”
赵守志不住地笑,好像他突然发现母亲还有如此的说话的天赋,像说相声一样。
“你爸可气人了,守业抽烟他不管,还笑模滋地瞅着。我得看着,小孩棒子才十七就抽烟,反了天了!”
“那个高大着急苞米刚放喇叭筒就铲上了,天天扛着锄头去,倔哒倔哒的……”
烙了饼,又就这锅炒了土豆丝后,张淑芬抹着额头的汗水说:“你上地迎迎,让他们回来吃饭,饼凉透了就该硬了。”
赵守志心里有点儿不情愿,他怕别人问起后不好回答。张淑芬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去吧,别人问你就实话实说。”
赵守志心里一翻个,他好像明白了母亲不停的说话让他干活的心思。
穿戴利索的赵守志没有骑自行车,而是走着向地里去。现在他的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不再过分纠葛于预考落选的事。他打定主意,如果有人问起他就实话实说,不支吾不搪塞。以这种心态应答了几个人的询问后,他解脱了,不再有精神负担,原来正视也是一副良药。
还没到三节地,远远地就见赵守业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向这边驶过来,如风一样。赵守志站下来,等车子停在面前时,他说:“让你们回家吃饭呢。”
赵守业像预知什么似的,高声答道:“知道知道,不是烙饼就是大米干饭,还有土豆丝。我猜对吧?妈烙饼就是好吃,软颤颤黄莹莹还不碎糟的。”
赵守志上了车后,赵守业回头确认叫道:“大哥,你别坐在车厢角那儿,再闪下去,往里往里。”
看似不着调的赵守业还挺用心。
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刚一停稳,赵守志就蹭地跳了下去。赵庭禄手车厢板将一只腿探下去偏转身子,再蹬车轱辘上,然后迈另一只腿,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拙笨迟缓,恐怕从车上掉下来的样子。张淑芬在屋里笑道:“瞅瞅你像熊瞎子似的,那就一蹦的事,还小心翼翼的。”
张淑芬用了一个成语来形容,让赵庭禄笑出声来道:“滚犊子。”
洗过脸后,一家人团坐在饭桌旁。张淑芬问:“都补了?”
赵庭禄咕囔咕囔嚼着饼道:“嗯哪,都补了,一个空都没落下。”
张淑芬挑起眉毛,不相信似的又问:“你不是糊弄我?守业,你说落空没?”
赵守业将一根葱叶蘸了酱,塞到嘴里回答道:“没有,就这么大个小空都补了。”
他用手比划着并且笑了。
他这一笑让张淑芬加重了猜疑:“你们俩合伙糊弄我是不?”
赵守业委屈道:“真没糊弄你。”
张淑芬瞪眼说:“那你笑什么?”
赵守业很无奈的说:“我就是爱笑,干啥都没有正形。”
“妈,我们明天照相单人相。”赵梅芳将一口饭咽下后说。
“哦,照相干啥呀?”
“体检,还得交钱呢。嗯,我还想和他们照。”赵梅芳答道。
张淑芬看了看赵梅芳,没说话。
赵庭禄拾起他们的话题,说:“你们都照相了,就我二儿子一张相片也没有。梅英,你能不能考上高中啊?”
赵梅英支吾着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呗,考不上我就回家铲地。”
赵庭禄笑了,笑得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