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姬新月尽兴,已是入夜时分了。
沈流庭又得了一片金叶子,满心欢喜地跟着她回客馆,暗自盘算等回屋把钱藏好,就出去打听消息找小湛。谁知吴掌事竟立在正门处,盼着她回来献殷勤,身旁还陪同着一名译官。
“新月公主您可回来了,小人还道天色已晚,却仍不见您,莫不是迷了路?今日您游玩得可还顺意?小人已命人备下沐浴的热汤,为公主解乏。”
“本公主很满意,多亏了有一位好向导。”姬新月听完译官的翻译,笑着点点头,回身就要将沈流庭招上前来,却发现身后少了一个人,“咦?阿沈哪儿去了?”
阿金阿银对视一眼,也是满脸纳闷:“回公主,她刚才明明走在我们身边的啊,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而她们口中不见踪影的沈流庭,此时正在客馆侧面的某处矮墙边费力地搬着石块,将它们靠着墙垒到一处。
“这要是被吴掌事看见我从外边大摇大摆地回来,那还得了?”趁着吴掌事的心思放在姬新月那儿,她果断绕到侧面,打算翻墙进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住处,不惊动任何人,挥一挥衣袖,只带回两片金叶子。
沈流庭总算垒出点高度,直起腰,拍拍手掌上的灰土,还不忘摇头感慨:“呼,早知道小时候我就好好跟着娘习武了,如今也不至于这么矮的墙都不能直接翻过去,要是沈栖野那小子在就方便多了。”
话毕,但见沈流庭后退半步蓄力,一个前冲,将石堆当作沈栖野那个垫背的借力一蹬,同时双臂奋力往上,扒住墙头了。
奈何女子臂力终究有限,她怎么撑都撑不上去,脚尖在墙面上徒劳无功地剐蹭半天,也就只能维持身子不往下滑而已。
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子,沈流庭终于放弃双脚稳当落地的想法,一条臂前抱,牢牢扣住内侧的菱角檐,腰间使劲一拧,下半身便借势跟着荡起,一鼓作气甩过墙头。
“哎哟!”
本属于沈流庭的痛呼没有如期而至,她刹不住势头,手臂脱力,整个人翻落,本以为会摔个四脚朝天,现在却两腿劈叉,坐在了什么奇怪的、硬硬的“东西”上。
“我的……我的腰。”
身下的“东西”挣扎着动了动,从牙缝挤出的呻吟让沈流庭意识到了什么,她一阵头皮发麻,只能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撑着地,挪啊挪,挪得差不多了,转身就要跑。
“站住!”
寒芒晃了眼,沈流庭再睁开眼看清时,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了。持剑之人,剑眉星目,轮廓深邃,身披甲胄,英气勃勃,如果不是另一只手还扶着腰,肚子前挺,站姿诡异,这一幅俊将军月下挥剑图就完美了。
“你是什么人?翻墙潜入鸿胪客馆,意欲行刺哪位使臣?”
“冤枉,冤枉!我是客馆里的杂役,不是刺客!砸中您绝对是误伤,误伤……怪我学艺不精,连一面墙都翻不好。”沈流庭下意识就要猛摇头,好在及时想起颈边还架着剑,否则一个不小心自个儿抹了脖子,就成畏罪自杀了。
“杂役现在这个时辰怎么会在外边?还鬼鬼祟祟翻墙进来?”
这名年轻将军额发微卷,一双褐瞳,高鼻深目,分明是番人长相,却又操着一口挺地道的大兴官话,让沈流庭一时半会儿猜不出他的身份。
“你的眼珠转什么转,想着怎么逃?还从没有一个贼人能从我罗昊手中逃脱的!既然你自称是馆中杂役,敢不敢同本将军去掌事处验明正身?”
“不敢。”沈流庭嘟囔,去了还不知道吴掌事怎么罚她呢。
“嗯?”罗昊一哼,剑刃又贴近半寸。
“我去,我去。”
真是出门忘了看皇历,翻墙也能这么巧砸在一个将军身上。这砸也就砸了,偏偏自己又不够沉,没能把人直接砸晕了事,还被押着“羊入虎口”,去了掌事房里。
“罗将军,这么晚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可是对今夜为当值的威远营军爷们准备的夜宵不满意?您叫手下来吱一声便是,小人很快就命人去换。”
“不是为这事。吴掌事的夜宵,兄弟们都很喜欢。”罗昊把从进屋起就一直藏在自己身后的沈流庭拎出来,往前一推,“我来是为了他。我在值庐中无事,就随处巡巡,撞见这家伙翻墙进来,十分可疑,还自称是馆中杂役,所以就带来给你认认。”
于是吴掌事双手一背,绕着沈流庭左端详,右打量,半晌后才忽地揪起她的耳朵,拧住大骂道:“好你个沈庭!臭小子,我就说今儿一天怎么好像不见你的人影,去哪儿偷懒了,居然敢偷偷跑出去?你知道鸿胪客馆是什么地儿吗?要不是相府管家把你领进来,你当这扫地的差事能落到你头上?”
“咝,我……我不是偷偷跑出去,是桑姬的新月公主让我给她当向导。”
“哦?空口无凭,你以为我会信?”吴掌事挑眉,手下又开始使劲儿。
沈流庭吃痛不住,只得龇牙咧嘴地掏钱保耳朵:“您看,公主还给了我一片金叶子作为酬劳!我一个破扫地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必然是为主子做事得的赏啊!掌事大人明鉴!”
“嗯,你这么一说,倒还有几分可信。”面对双手奉上的金叶子,吴掌事浑浊的绿豆眼大亮,当即松手,转而缴了那金灿灿的一片叶子。他极力掩饰的贪婪之色,还是在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间暴露无遗。
“您要还不信,又不方便打扰公主休息,可以去问问今日一起出门的婢女与随从侍卫,他们都认……”救回耳朵的沈流庭急忙揉了揉,万幸,还有知觉。
“不必了!”吴掌事抬手打断她,“仔细想想,公主今日回来时确实提及了向导一事。这桑姬真不愧是大番,公主不过雇你一日,就赏赐如此之多。”
“既然他确实是馆中杂役,又是奉使臣之命外出,那翻墙一事就是误会了。人交还给掌事,本将还要继续巡守,先走一步。”罗昊在旁总算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利利落落地一抱拳,就大步流星出了屋。
“罗将军辛苦了,慢走啊!”吴掌事快走几步到门边相送,再回身,手中的金叶子已不见了踪影。
这塞钱入袖的手法很娴熟,一看就经验丰富。
正所谓掏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这结局沈流庭早已猜到。好在牺牲一片金叶子还能剩一片,只当花钱消灾了。可谁料,吴掌事大约是学过川剧变脸,眨眼间就换了恶狠狠的神色,喝道:“臭小子!你肯定还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呢?”沈流庭连连摇头。
“拿来。”一只指甲发黄,满是褶皱的手伸到她面前。
沈流庭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小的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这家伙八成只是想诈她一诈。
“若非还私藏着公主的赏赐,你会那么轻易就把一片金叶子拿出来?少和我装糊涂!”吴掌事冷哼,“可别让我喊人搜身啊!”
“别,别!”沈流庭见势不妙,急忙服软,“掌事大人慧眼如炬,英明神武,料事如神!我自己拿,自己拿……”
她知道他这话说到就能做到,便是搜了身却什么都没搜到,冤枉了她又能如何?左右不过一个杂役罢了!如果她真是一个男人,还能碰碰运气,万一遇到一个眼瞎手抖的搜不到呢?可问题是,谁让她是一个女的呢?只能认栽了。
只见她磨磨蹭蹭地脱下右靴子,然后一只手捏好鼻子,另一只手在靴中掏了片刻,才用食指并拇指拎出半片金叶子,送到吴掌事眼前。
“不好意思啊,我跟着公主逛了一天,出了些汗,脚气有点重。”
“行了行了,东西放到那边桌上。”吴掌事急忙向后一躲,也嫌弃地掩鼻,“人给我滚到前院跪着去!跪到明日点卯!”
“什么?还跪啊?”才放下金叶子的沈流庭无语。这家伙拿人手不短的?
“上工时间,不向我报告请批就私自外出,还想缴了不该赚的钱就了事?你该扫的地没扫,如果脏了各国贵客的鞋怎么办?如果贵客恼怒,说客馆招待不周怎么办?如果客馆招待不周,被鸿胪寺的上官们知道怎么办?如果……”
“别说了!我跪,这就去跪。”
比起将吴掌事这一套没完没了的“如果……怎么办……”聆听完,沈流庭宁愿去前院跪着图个清静。
但才从暖和的掌事屋里出来,那深秋夜里的冷风往领子里一灌,她就后悔了。膝盖再往硬邦邦、冷冰冰的地砖上一跪,那酸爽,别是一番滋味在心间。此时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丝温暖的,还是前襟心口处那幸存的半片金叶子。
狡兔三窟,对吴掌事这种打秋风的老手,她也防了一手。
“呼……呼……”月影寸寸移动着,时间难熬,扭扭腰,搓搓手,再往掌心哈哈气取暖,沈流庭数着巡逻的威远营卫已是第四回经过眼前了。又冷又饿的她什么也没多想,只是在这痛失一片半金叶子的凄凉夜晚顿悟出一个道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穷与倒霉可以。
“阿嚏!这风怎么像长了眼睛似的,净往脖领里钻啊!早知如此,我白天出门的时候就应该多穿点。”
眼看都二更天了,那寒气是顺着膝盖的骨头缝往上蹿,沈流庭笼着衣领,感觉两条腿快不是自己的了。她才不会这么傻傻的真跪到天亮,只等吴掌事歇下,屋里头灯一灭就开溜。那老头总不能半夜还爬起来检查她还在不在前院吧?等明日她早些起榻,趁点卯之前再装模作样跪回来就是。
她正低头揉着膝,地上却多了一道斜影,从西面呼呼刮了一晚上的风也好似骤然停了。
“你还好吧?”头顶传来男子讷讷的询问。
沈流庭也不抬眼,将脸别向右边,没好气地应了一句:“你在这里跪一个时辰,就知道好不好了。”
被她这么一噎,罗昊怔住半晌,才想起来意般解了披风,在她身前蹲下,毫不犹豫地将上好面料的披风叠了两叠,铺在地上,低声道:“抱歉,我本来以为那吴鲤最多训你几句,所以就先走了,结果刚才听手下巡逻的兄弟说你一直在这儿跪着。地上冷,你跪在这上面吧,会好受些。”
话毕,他没等沈流庭反应,自顾自往她左侧风口方向一跪,标准的武将作派,腰杆笔直,目视前方。
“你这是做什么?”沈流庭微讶地扭头看他。
“我找哥们换了班,陪你一起跪。你既是在使臣的要求下才陪同出行,本不应该受这么重的罚,但我是武将,不可僭越职权,插手馆中事务,也只能帮你挡挡风了。”罗昊没动,只是一脸认真地给出回答。
这哥们似乎有点过于耿直啊。“可我看吴掌事挺想巴结你的啊,没准你一句话他就免了我的罚了!”沈流庭挪着膝盖,跪到披风上,把身子往左一探到他面前,确保他能收到自己肯定中带着鼓励,鼓励中又满怀期许的目光。
沈流庭黑漆漆的眸中折射出天上星光,又似含着水,就那么巴巴地瞧着他。断然拒绝的话说不出口,罗昊的眉心纠结出一个“川”字:“这会不会不太好?而且我也不懂得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
“这个简单,你不用说话,只要配合着点点头就行。”
“这……好吧。”
计划通过!沈流庭打了个响指,接着深吸一口气,声情并茂地放声高喊起来:“哎呀,罗将军您不能这样啊!您快起来啊!这不是您的错,您怎么能陪小的一起跪在这儿呢?这要是被吴掌事知道了,他又要怪罪我呦。”
“喂,喂,你别……”
罗昊被这一嗓子吆喝吓得有一刹那发蒙,而等他回过神来,再想去捂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罗将军?你大半夜的乱喊什么?臭小子,跪着也不老实!”吴掌事闻声披着外衣赶出来,一路骂骂咧咧的,却在看清跪在沈庭身边的罗昊后大惊,“罗将军,怎么真的是您在这儿?以您的品阶和身份在我屋前院子跪着,岂不是折煞小人了!”
“本将……”
“可不是吗!掌事大人,小的也是这么和罗将军说的!可他说了,我跪到什么时候,他就跪到什么时候,非要和我一道起身不可!”沈流庭一把抱住罗昊的胳膊,抢在他之前高声解释。
吴掌事一怔:“这……这是为何?”
“本将……”
“因为罗将军自责啊!他觉得如果不是他,小的就不会受这么重的罚。您看,他把这么好的披风都解下来给小的垫着跪。”沈流庭再次抢话,指指自己膝盖下的披风垫子,又问他,“罗将军,小的没有乱说吧?”
“嗯,没有。”这次是实情,罗昊答得很肯定。
“哎哟,我的祖宗呦,这人原本就是您抓着的,您要保他,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陪着一起受罪呢?您回头跪出个老寒腿来,长公主该找小人算账了!”
还老寒腿?想太远了吧?看不出这吴掌事说话还挺幽默的。沈流庭垂下脑袋暗笑,听罗昊又问了一句:“那她还用跪吗?”
“不用,不用,其实小人转念一想,也觉得罚重了。”吴掌事赔着笑,转头又朝沈流庭低喝,“你还不快起来,要我请你不成?”
“多谢掌事大人宽宏大度!多谢罗将军求情!”沈流庭见好就收,撑着膝盖,晃晃悠悠起身谢过两人。
见状,从刚才起就始终紧绷着一张脸的罗昊总算笑了,如释重负,跟着起身,冲吴掌事颔首道谢:“劳烦吴掌事了。”
“那如果没什么事儿,小人就回去了?罗将军也快别在这风口站着了,回值房暖和暖和去吧。您别冻着,小人担待不起,担待不起。”
吴掌事絮叨着走远了,沈流庭嘴角扬起,向身边人竖起大拇指:“你看,这不是很容易吗?”
“嗯。不管怎样,你受罚多少和我有关,我配合一下你是应该的。现在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英武不凡的年轻将军挠着头,露出腼腆一笑,分明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沈流庭很难把他和一个时辰前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有板有眼讯问来意的他联系在一起。其实左右威远营本就司鸿胪寺与客馆的安全,捉拿入夜翻墙者验明身份,实属职责之内,没做错什么,她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去而复返,满怀歉疚,又解披风又陪跪的,还挺有趣,挺仗义的。
不过总是把人想得太善良,以后是要吃亏的,沈流庭决定给未经世事的罗昊上一课,顺便逗逗他。
想到这儿,只见她脸瞬间一垮,摇头叹气:“不,你不明白。跪,对我来说还只是肉体上的痛,远远比不上我精神上受到的创伤,心如刀割啊!”
“精神创伤?”罗昊一头雾水。
“是啊,一想到我那一片半的金叶子啊,我就心绞痛,恨不得跪上一晚把这钱换回来!”沈流庭夸张地按住胸口,做痛心疾首状,“这俗话说得好,头可断,血可流,可钱不能丢啊!不行,我还是去求求吴掌事,我愿意在这里跪到天亮,只要他肯把公主的赏钱还给我,阿……阿嚏!”
她转身作势要冲去掌事屋,才抬脚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你们大兴人不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吗?还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你这小身板往这儿跪一夜,再多钱都没用了!你看你都着凉了!”罗昊越看越觉得她不像一个爷们,薄得像一张纸片儿。虽说男人也不是个个膀大腰圆,但这也未免太文弱了些。
“可身外之物都没了,我还拿什么买柴烧?很快就入冬了,没柴烧冻得慌,还怎么养好身体啊?”沈流庭边抹眼泪,边从指缝间偷瞥他。
罗昊被她这套歪理绕得头晕,缴械投降:“这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还哭起来了呢?这样吧,这钱我赔给你!不过我现在手头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他说到这儿,不由得面露难色,摸着下颌沉吟起来。
这真是一逗就上钩?真是傻愣愣的。沈流庭双手捂脸,不让自己笑出声,憋得肩膀猛颤。
这落在罗昊眼里,还以为她哭得更厉害了,情急之下,有了主意,丢下话,转身就跑:“沈兄弟,你在这儿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他一路冲回值房,进门就找纸笔,惹得替他顶班的同僚纳了闷。
“阿昊,出什么事儿了?你跑得这么急,找纸笔做什么?”
“写欠条。”
沈流庭怎么可能真让罗昊赔钱?不承想他跑得贼快,喊都喊不回来。她在原地等了一阵子,不见他回来,肚子又咕噜抗议,索性就轻车熟路地晃去了伙房。无论那个呆头将军是否当真去凑钱了,再回前院找不见她,就该明白这只是一个玩笑了吧?
“也亏得今日翻墙砸中的是他,如果换了别人,估计就没这么好脱身了。”她嘀咕着跨过门槛,正摸向灶台,脚尖却踢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瞥居然是一个人,骇得她闪身躲到长案后。都这么晚了,值灶的怎么还在啊?
她屏息等了一小会儿,没有动静,或许是没惊醒对方,便又大着胆子探头出去。那团身影还蜷缩在灶边,有点眼熟,再走近仔细一打量,才发现不是别人,正是百里湛!
他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沈流庭推推他:“小湛、小湛!快醒醒!”
“嗯,”百里湛揉揉蒙眬睡眼,瞧清来人的面容后笑了,站起身,“阿兄,你终于来了。”
“终于?”
“是啊。我一直在等你。喏,你看这是什么?”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掌心向下摊开的瞬间,半块双螭纹佩垂下来,在暗夜中泛出温润光泽。
“我的玉佩!”沈流庭大喜过望,“还好是被你捡到了!”
“绳子断了,我重新串了一根,系紧些,下次别再丢了。”百里湛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低头替她缠回腰间。他矮她小半个头,这个动作做起来格外自然,她还能看到他专注的神情和扇动的纤长睫毛,让她这个女子都有些嫉妒。
等他系好了,沈流庭才想起来问道:“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怎么不去下房找我啊?还傻傻的一连等了两个晚上。万一我今晚也不来怎么办?以后都不来了呢?”
“我……我白天不方便出门……”百里湛先是眼神一黯,垂下眼睫,随即又扬起脸朝她展露笑颜,“反正晚上我也没什么事儿,阿兄一日不来,我便等阿兄一日。”
“傻瓜。”听着这话,沈流庭心里莫名发酸。每个人都有苦衷,她也不再追问。更何况,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惹得两人相觑,然后同时扑哧笑出声来。于是她趁势转移话题,按着肚子,问他:“阿兄挨罚跪了好久,现在又饿又冷,你没把伙房里的东西都偷吃光吧?”
“那些点心管饱是管饱,但暖不了身子。我刚偷吃的时候发现还剩了一点儿挂面,不如下碗面条吃吧?”
“这个想法是很好,但……你阿兄不通厨艺。”沈流庭干笑。
“我会就行了,阿兄只等着吃就是了。”百里湛像一个献宝的孩子,将她推到一边,然后自己在灶前忙活起来。
沈流庭看着他将摞在角落的干草抱来一些扔进灶膛点火,又从熄薪罐中挑出还能用的柴火扔在上边,小心地扇了几下风,看火够旺后,才直起身开始煮面,架势颇为娴熟,像模像样……只不过因着是偷偷生火起灶,不敢煮太久,又找不到什么食材,所以一刻钟起锅的面条清汤寡水,别说鸡蛋了,连翠色葱花也没漂上一点儿。
可这并不妨碍沈流庭的食欲。瞧着那源源不断向上冒的白汽,她捧起碗,一口汤咕咚下肚,从心口暖到胃里,一筷子下去,滋溜滋溜地吸起筋道的面条,味道是寡淡了些,但嚼劲十足,口感极佳!
“怎么样?”百里湛忐忑地盯着她。
“好吃!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沈流庭一张小脸几乎埋进了碗里,口齿不清地夸着,“真没想到小湛你这么贤惠!”
“贤惠?”百里湛有点笑不出来,“阿兄,这个好像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吧?”
沈流庭咽下嘴里的面,沾了面汤的手在襟前一擦,然后拍上他的右肩,清清嗓子道:“无妨,无妨!男子汉不拘小节,而且会做饭的男人更有魅力啊!我爹就是先抓住我娘的胃,才抓住了我娘的心的。”
“先抓住胃,才抓住心?”百里湛头一歪,笑盈盈地瞅着她,问得认真,“那阿兄的胃现在算是被我抓住了吗?”
“呃,你抓住我的胃有什么用啊?得抓未来娘子的。”
“这样啊,所以在大兴,男人只能做饭给娘子吃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沈流庭也不知道当晚的饭后话题是怎么逐渐跑偏的,在百里湛一个接一个天真无邪的问题之下,直到后半夜两人散伙,都没闹明白他们究竟在讨论些什么毫无逻辑又弯弯绕绕的东西。
不过她能在这样的夜里吃到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足以安眠。她回到住所后,一睡到天亮,神清气爽地起榻,低头摩挲腰间失而复得的玉佩,便也没那么在意昨夜痛失的金叶子了。却不料自己这心里头放下了,老天竟又将扳回一城的契机给她送上门来。
她才出房间,就见阿金等在那儿,说是公主昨夜玩得畅快,今日还想将西市没剩下的几条街逛完,让她赶快收拾收拾去映月阁报到。此时不告状,更待何时?姬新月在其一番声泪俱下、情真意切的诉说后,果然义愤填膺地杀去了吴掌事处,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言他目中无人,连为自己做向导的人都罚,还敢强行私吞赏钱,简直是不把她这个公主,不把桑姬国放在眼里!
吴鲤怎么也想不到,堂堂桑姬公主,竟会特地来为区区一个小杂役出头。客馆掌事连正经的官儿都算不上,不过是一个没有品阶的小吏,充其量比别司的看起来风光些,权力大些,但就算是馆令在此,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也经受不住啊!于是吴鲤当场两腿一软,在地上抖成了筛糠子,战战兢兢地赔罪,归还金叶子,还连带允诺沈流庭从今以后自由出入客馆,不需他签批。
怀揣金叶子,昂首挺胸走出掌事房的沈流庭,眯起眸子望一眼东边的朝阳,只觉得天高云淡,通体舒畅。这“因祸得福”四个字,说的就是自己在这短短不到六个时辰里的遭遇吧!
倒是姬新月,也不知是不是耗神发了一通脾气的缘故,自打出客馆起就状态不佳,神情怏怏,眉目间透着疲色,才逛了半个时辰就说累了,要先回客馆休息。临走之前,她还让阿金留下沉甸甸的一袋银子,让沈流庭做主买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回去,她好分给亲近些的番国使臣。
“要说这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啊!”
沈流庭掂着手里的钱袋,几乎产生了一种自己离“小人得志”不远了的错觉,扭头扎进林立的商铺中挥霍。
小湛的衣服太旧了,得买!狐假虎威,吓住吴掌事,不过是一时得意,但自己到底还得在他手下管着,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不如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对了,还有其他杂役们,成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总那么僵着也不好,得买点礼物分给大家伙儿,拉拢拉拢人心。当然了,新月公主的嘱咐也不能忘。
就这样,沈流庭花光了一袋子银锭,满载而归,才回下房院,就因为太过扎眼而被正在午休的杂役们团团围住。
“这谁啊?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这脸都挡住了还能看到路吗?”
“不会是哪个使臣看我们干活勤快,赏给我们的吧?”
“走,走,咱们过去帮帮忙。”
大伙儿上去帮忙,一人取一样东西下来,搁到院中的长木桌上,这才看清货物后是何人。
“沈流庭!你……你哪儿有钱买这么多东西?”众人震惊。
“大家中午好啊。”沈流庭先是寒暄一笑,眼珠骨碌转了一圈,立刻就得了漂亮话,说道,“这不是桑姬国的新月公主这两日让我做向导,去逛了西市吗?公主之命,不敢不从,但这样一来,本该我做的活儿难免要落到大伙儿身上。我于心不安,就用公主的赏钱买了些称心的礼物,权当对这两日劳烦大家担待的一点儿心意,还望大家伙别嫌弃啊!”
说着,她几步抢到桌边,从中取出一匹锦缎:“宁哥儿,我记得你前几日说下月就是家中小妹生辰,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你看这匹粉色碎花缎子怎么样?给十几岁的小姑娘做件衣裳正好!”
“还有阿朗,我就住你隔壁,听你夜里咳嗽有段时间了。咱们看病不方便,所以我给你买了川贝膏,应该管用。对了,大飞哥不是一直念叨想要一把锋利点的匕首,偶尔能耍耍吗?我在一个货郎那儿看到这把挺不错的……”
沈流庭一一细数每件礼物的用心,被点到名的杂役神情无一不是从惊讶到惭愧,最后都化作一句真心的谢谢。他们这些人中,不说那些平日里生疏到连照面时都不肯与她打招呼的,甚至还不乏合起伙儿来欺负过她的,却不料这个遭众人排挤的新人,竟始终在充满善意地留心观察着每个人的难处与愿望。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呀?”沈流庭见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似乎谁都不好意思先上前,索性将那匹粉缎抱起,走到宁哥儿面前,塞进他怀里,“宁哥儿,你平时最豪爽了,拿着!”
宁哥儿低头盯着那缎子,他从未摸过这么柔软光滑的绸缎,不禁嗫嚅:“这么好的缎子,会不会太破费了?”
“没有大家帮我分担粗活,我哪儿能去公主面前服侍,拿到赏钱?这钱也算大家的,都别客气了!”看其他人还是犹豫的模样,沈流庭一只手攥拳,在自己胸前捶了两下,高声道,“拿了礼物,就说明大家不嫌弃,给我这个面子,认了我这个朋友!”
“行了,大男人别扭扭捏捏的!礼物我收了,你沈庭这个兄弟我也认了!从前哥儿几个对你不住,哥给你赔个不是,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最终大飞领头,率先从桌上将自己那把匕首抄起来,然后吆喝身后诸人跟上。他人高马大,身材强壮,在客馆中干了许多年,资历也深,所以不少杂役平时都唯他马首是瞻。现在一听他发话,满院杂役也都不再迟疑,高高兴兴地围拥上去。
“那几个竹篮里都是我随手买的小玩意,喜欢的也一块拿走!不过有两套成衣给我留出来,我要送给另外一个朋友的。我去叫西厢的婢女姐姐们过来挑礼物啊。”
看众人拥到身边,在桌前挑得欢喜,沈流庭也是真心开怀。她看得出这些杂役们心眼并不坏,往常谁有个病痛的,都会相互关照。只是自己这个新来的,最初受到掌事的特别优待,他们难免把她当作关系户,产生抵触、排外的情绪。只要她主动释出一些善意,就也会被他们用善意回报。
下房院男女分厢而住。她一边频频回头,一边往西厢跑,立刻就吃了走路不看路的亏,转出院门就猛地撞上一人。
“哎哟!哪个走路不长眼的?”
沈流庭揉着脑门,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待看清被自己撞倒在地的人,不由暗道一声倒霉。这撞上谁不好,偏偏是老吴!
“吴掌事,您没事吧?抱歉,抱歉,是我没看路。”
“没事,没事,我哪能有什么事儿啊?”吴鲤被她搀起来,瞥她一眼,神色不豫道,“中郎将和公主都关心着您呢,您没事,我就阿弥陀佛喽!”
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便知自己果然被记恨了。沈流庭忙殷勤着弯腰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土,赔笑道:“瞧您说的,那不过是小的运气好,碰上心肠好的贵人罢了。这不管怎么样,小的不还是要听您的话吗?”
“你心里清楚就好。”吴鲤闻言一哼。
“自然,自然。不知您大驾光临,是为了什么?”
吴鲤按了按老腰,决定先在原地站一会儿,便指使道:“正好。你先进去,叫他们都到院子里集中一下,我要挑几个机灵的去鸿胪寺,给发放每月用度的译官打下手。”
“去鸿胪寺?”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
“你大吼大叫,成何体统,还不快去?”吴鲤剜一眼激动得忘记控制嗓门的沈流庭。
沈流庭却没去,反而又凑近几分,笑得一脸狗腿,问道:“掌事大人,您看我够机灵吗?”
“这差事可有的是人想去。你嘛,新来的,还轮不上,再等两年吧!”吴鲤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一撩下袍就要继续往里走。
“吴掌事,您留步。”
吴鲤不耐烦地回头:“又怎么了?”
“您落东西了。”
机会难得,岂能放过?正是自己买的孝敬玩意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沈流庭灵机一动,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身前,攀了他的左手,将一枚玉扳指套上他的拇指,笑道:“您瞧,您刚才一摔,这扳指掉在旁边的草丛里了。”
“你倒比我想象中懂事。”吴鲤低头瞥一眼,那扳指成色极好,便不动声色地将它笼入袖中,“早这般,不也没昨夜那一出了不是?”
有戏!沈流庭于是趁热打铁道:“您教训得是。以前是小的眼拙,以后小的扫地的时候一定把这对招子擦亮了扫,没准还能帮您捡回不少东西呢!”
“嗯,这话我爱听。”吴鲤受用地露出一丝笑意,微微颔首后问道,“得了,听说你会说外番话?”
“是,是,桑姬、辛罗、阿泰、新佑语的日常交流,小的都能应对!”保险起见,沈流庭挑了最有把握的四种番话。
吴鲤一挑眉,随即应承下来:“会得挺多啊。也罢,我就让你去鸿胪寺见识见识!不过你可得警醒着点儿,别给我惹麻烦,明白吗?”
“小的明白!多谢掌事大人!”
鸿胪寺下设典客署,用于接待、迎送来使,除了负责道路远近合算,申领、发放回国路费并引导其谢恩等,当然也包括提供使团一应日常生活所需。除去盐与胰子之类的日常消耗品,冬季将至,各院中的帐、毡、席与被褥等也都需更换,种类繁多,数量庞大。
因此每年秋冬之交,都是典客丞与译官们最忙碌,也最头疼的时候,个个使团都会派人前来领取用度,诸如桑姬之流的大番使团人数动辄上百,用度光是点数起来都费劲,所以才需年年从客馆抽调一批手脚麻利的杂役去帮忙。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鸿胪寺常设的译官不过二十人,普通小吏与杂役除去本就是外番人的,语言多半不通。当译官们分身乏术时,双方就只能半猜半蒙地分发、领取,难免沟通不畅,致使效率低下。也有个别不通情理的大番随从,等待稍久便脾气发作,认为被怠慢了,又得抽调人手好一番安抚。
但也正因如此,越是这种时候,一个掌握外番话的人就越容易出头!沈流庭就听说过,有人由于在打杂帮忙时才华外露,表现突出,被途经的上官注意到,被破格提拔为译官。只可惜,她是一个女儿身,否则译胥署中早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喂,你发什么呆呢?吴掌事那儿是挑不出人了吗?”
“抱歉啊大人,他新来的没见识过这场面,晕了头了,反应慢!”
训斥声惊得沈流庭回了神,与她被分配到一处的大飞出面替她赔了不是,又接过她手里的毛毡,压低声音对她笑着说:“沈老弟,你要偷懒也不能找这么一个扎眼的地方啊,谁都能看得见,这不找骂吗?哥教你,去茅厕蹲着,保证没人找。”
“大飞哥,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就是突然想起一点儿事,才不是要偷懒!”于是沈流庭又将那毡子从他怀里夺回来,自己抱去点领处。
“东西都归类放!看清楚了,各国的用度别混在一起!”
“你,别毛手毛脚的,胰子都掉地上了,让使臣看见吃不了兜着走!”
正不断发号施令的是一名番人译官,名为叱罗颉,年近三十,着从七品浅绿官袍,一副阴沉面孔,说话时眉目中间总流露出不耐烦之色。他通叱云语与阿泰语。其中阿泰语是北方众多番国与部落所用,倒也算一大外番语种,故而来他这里领取用度的番国使团确实不少。
他的汉话说得没有罗昊标准流利,仍带些异域腔调,所以那些呵斥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少了威严,反倒让沈流庭想笑。不过才被点名,她也不敢再走神疏忽,搬运用度,忙里忙外,午后随意啃了一块胡饼充饥,就继续卖劲干活。
这清清凉凉的天气,她硬是忙得额角出了薄汗。好在日薄西山,眼看这一早就排起的长队也没剩几个人了。
大飞热心地接了沈流庭手里的活儿,叫她坐下喘口气。她边拿袖口擦着汗,边四顾起来,最终被排在队伍最末的,那位年近五十的瘦弱妇人吸引了目光。妇人服饰独一无二,显然是一个人来的,看起来腿脚还有些不便。其余来领用度的都是青壮男丁,她也不知是哪个番国使团的,缺人手缺到这个地步了吗?
“麝乐国。盐一袋,胰子五块,帐一顶,被褥两床……”
麝乐国?对了,虽然男女服饰不同,但她所着衣物在细节上与小湛是有几分相似。沈流庭微讶,从叱罗颉嘴里报出的用度数量来看,麝乐国的用度远不及旁的番国,看起来只够两三人使用。
但饶是如此,要左拎右提,对那妇人来说也已十分吃力了。
“大娘,我帮您拿点儿吧。”沈流庭见其抱了两床冬被后,就似乎闪了腰般身子一僵,忙起身上前帮忙,利落地将毡、帐带褥子一裹,一只手夹抱在身前。
妇人似是没想到般怔住片刻,才道:“谢……谢谢,小伙子真是难得的好心人啊。”
“小意思,反正这里也忙完了,不差我一个人收摊。”沈流庭说着,又从地上抄起盐袋和胰子兜儿,甩在肩头,问,“您住在哪个院子?我和您一起回去。”
“这,我也没住在哪个院儿里。地方有些偏,你可能没去过。”妇人说话时总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没事,您带路,我跟着。”她也不在意,笑着迈开步,“对了,您应该认识百里湛吧?他也在麝乐使团里。虽说他个头还不够高壮,但好歹也该来给您帮帮忙啊!怎么能让您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呢?”
“百里湛?你认识九……”
“哎呀!”
脚下一个没留意,沈流庭被院门槛绊了一下,虽没摔倒,但手下意识一松,不仅帐子与毛毡掉了,肩上的盐袋子也漏了口,哗啦一下洒出好大一把盐来!
“糟了,糟了,都怪我不小心!”
她慌忙蹲下,歉疚地瞧了一眼妇人,又看向洒落在帐子与毛毡上的盐巴,只觉得就此拂去可惜,可毕竟是洗漱擦牙用的,再给拢回袋中也不合适。
“哎,没事,少点儿就少点儿,省着点用就是了。”妇人倒不在意,笑呵呵地宽慰,“抖了去吧。”
也只能如此了。沈流庭抿唇,决定先把盐袋子口扎起来,以免回去路上再一个不小心洒出来。可这不经意间往袋中一瞥,她却瞥出了问题:“大娘,这盐不对啊。”
“不对?”
“您看,洒出来的盐是应该提供给番国使团的好盐,颗粒分明。而这袋中剩下的盐,沾手,还有这么多的结块,明显就是严重受潮过的盐。”沈流庭伸手进袋,捻了一小撮在指尖一揉,又放到鼻下闻了闻,一股怪味!
她嫌弃地拍掉手中的盐,站起身对妇人道:“您在这里等一会儿,译官们应该还在,库房也没清点封上,我回去换一袋好盐。”
“不用了,小伙子!”妇人却拉住她,“这盐是坏不了的,受了些潮气也不打紧,反正也不是用来吃的。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这么多年?沈流庭更为惊讶了:“难道典客署发放的盐一直是这样吗?不可能啊,没有一个使团不满吗?就算番国使臣们没有用盐擦牙的习惯,也会认为这是极大的不尊重。”
妇人摇摇头,叹道:“我们哪里比得上那些大番,很多事情能忍则忍吧。”
“大娘,冬被也给我看一眼。”
原来是有人在其中攀高踩低,沈流庭蹙眉间又想到了什么,就将那两床冬被从妇人手中夺过,登时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果然,她搬了一天的用度,过手便知,这比发给其他使团的冬被轻了不止一点儿。
“这也太欺负人了!洗漱的盐里动手脚也就罢了,这轻飘飘的冬被,真到了大冷的天里,哪里够御寒?必须找他们换了!”
愤愤不平的沈流庭哪里能听进妇人的劝阻,重新拎起盐袋,折身就走,步子极快,待回了点领处,便径直走到正在指挥收拾、清点的叱罗颉身后,将两样东西往地上重重一丢!
听到动静,叱罗颉转身瞧见地上之物,当即皱眉,抬眼盯住她片刻,又扫向随后紧赶慢赶跟来的妇人,面露不悦。
“叱罗大人,小的发现麝乐国的这两样用度皆被人以次充好,所以折返回来,劳烦大人做主换一袋好盐与两床冬被。”沈流庭虽气愤,但也不是全无理智,许多番国随从尚未离开,家丑不外扬,更何况司内龃龉,故而特意用大兴官话与其交涉。
“以次充好?”叱罗颉眯起眼,对她上下一打量,态度蛮横,“你一个小小杂役,也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次?本官劝你少在这里惹事,赶紧把东西该搬哪儿就搬回哪儿去!”
沈流庭也不甘示弱,将下颌一抬,不甘示弱地回道:“小的或许是没见识,但小的搬了一天的用度,其他使团所领的盐巴与冬被是什么样,总是清楚的。另外,为保险起见,典客署准备的用度定会比所需要余出一些,如今也还未封库,叱罗大人为何不肯按例更换?”
“小伙子,别说了,咱们回去吧。”妇人在大兴这些年,官话也能听懂一二,加之这针锋相对的架势,任谁都猜得出那译官必是不肯更换,两人因此起了争执。她忙拉住沈流庭的衣袖,再三相劝:“麝乐国处境尴尬,争不来的。”
“你看看,她都知道自己主子是什么身份,一个战败求和送来的质子,还想和其他番国同样待遇?库房中没剩,就算剩下了,也轮不到麝乐!”叱罗颉闻言,笑意轻蔑,又故作大度地左手一挥道,“行了,本官念你年纪小,不与你计较!还不快走?”
“是啊,沈老弟,你为一个不相干的使臣争什么呢?走吧,走吧!”
不肯被大飞拽走,沈流庭胳膊一甩,振袖上前:“按例,无论番国大小,无论使臣身份为何,典客署提供给使团的廪食与用度,除去个别番国在风俗上有特殊需求,都应是一视同仁的。邦国间关系瞬息万变,大人今日出言羞辱,怎知他日世殊事异,不会后悔今日之言?”
她字字掷地有声,砸得叱罗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寒声喝道:“来人,把这个不识好歹、胡言乱语的家伙给我马上拖出去!”
“小的不过是想请大人照例替换次等用度,举手之劳,大人何至于恼羞成怒?莫非是做贼心虚?”
值守在典客署内的威远营卫领命上前,一左一右将沈流庭架起来。沈流庭哪里肯就范,奋力踢蹬,扯开嗓门,拔高音调吵嚷起来。这撒泼耍赖的阵势,活像自家婆娘,愣是把两个卒子慑住了。
这喊叫声也很快把左近尚未离开的译官、寺吏与杂役吸引了过来,众人指指点点,引得叱罗颉更觉得挂不住面子,怒极吼道:“还愣着做什么?拖走啊!和他一起来的,回去告诉你们掌事的,好好处置这个惹是生非的,下次别再让本官看到他!”
“仗势欺人!你就不怕我告到你的上峰那?典客丞包庇,我就找鸿胪寺丞,寺丞不管,我就告到少卿那里。”
“本官就在此处,何事要告?”
谁料沈流庭话音未落,一道清肃的男声就从身后传来。
“下官见过祁少卿!”
见身着一袭从三品紫袍的人缓缓而至,叱罗颉忙收敛凶狠神色,恭敬行礼。
祁诺在他身前站定,先是环视一周众人情态,才沉声道:“叱罗颉,他非官身,没有规矩也就罢了。可你身为译官,非但不能劝诫,以理服人,还在此大动干戈!鸿胪寺内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祁大人,并非下官……”叱罗颉下意识要替自己辩解,转念思及这位上峰为人,话到嘴边硬是咽下,垂头认了错,“事出有因,但确实是下官气急了,一时糊涂,处理不当,竟惊动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陆典客丞今日抱病,本官衙署就在左近,故而闻声而来。”祁诺说到这里,顿了顿,半侧过身子,看向才挣开威远卫的沈流庭,点名问道,“究竟事出何因?你来说。”
“回禀大人,事情是……”沈流庭双脚着地,正要好好告上一状,却在抬头的瞬间哑巴了。
这……这人不就是前几日在酒楼中没事瞎找茬的家伙吗?他居然是大理寺少卿!惨了,惨了,她得罪错人了。
沈流庭一脸欲哭无泪,反观祁诺却好似忘了那日“仇怨”,面色淡淡地又问了一遍,语调并无异样:“事情如何?”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地上一指:“少卿大人,这两样是典客署发放给麝乐国使团的用度。这盐袋中装着的盐巴受潮严重,全是结块,细闻之下,还有因常年与发霉之物堆放在一起而染上的一股霉味。可就是这样一袋盐的面上,却铺了一层好盐,若非小的不慎洒落盐巴,也不会发现,这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还有这床冬被,定是填充的鸭绒不足,两床的重量合起来还没有分发给其他使团的一床重。这薄薄一层到了寒冬根本不顶用,只有挨冻的份儿。”沈流庭说着,将那冬被一只手抓起来,举到祁诺眼前,“再者,上手仔细一摸,填绒也不对劲,一团一团的,并不匀,像是早已被人盖过一段时间的。寻常人家过冬,一年尚且要换一次新的被褥,无论麝乐王子究竟为何来朝,也不该拿一床旧被打发!”
“祁大人……”叱罗颉想插话进来,却被祁诺扬手制止。
看他那焦急的神色,沈流庭反倒更加镇定,眼珠一转,唇边便藏了一抹狡黠笑意:“于是小的折返回来请叱罗大人帮忙更换。谁知叱罗大人非但不肯,还态度恶劣,出言羞辱,并喊人来要将小的丢出去。小的迫不得已,才在挣扎时大声嚷嚷,是想着这鸿胪寺这么大,官员这么多,总能引来肯主持公道的好官。”
也不知祁诺有无听出她给他戴高帽的弦外之音,他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接过冬被打量一番,又掀袍蹲下,简单察看了那袋盐。他全程面上无波无澜,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那依你看,怎么处理才算好官?”他抖落手中的盐块,起身复看向她。
他的眼神并不锋利,沈流庭却莫名有些心虚地垂眸:“小的不敢僭越。”她方才也就是用了点话术,算不上摆了他一道吧?
“在番国使团的用度上做手脚,以次充好,胆大包天,需得严惩。邝风,你去裴署令的衙署传个话,告知他来龙去脉,令其查清楚是何人所为,三日后回报于我。”
“是!属下这就去!”
大兴旧例,三品及以上官员皆可有属官随侍,不走科举仕途,朝廷不授品阶,不发俸禄,只随官员本人迁调任事,相当于亲信的存在,方便行事。一名属官在一司之内地位高低,全在其主。在鸿胪寺内,大约没有一处衙署欢迎邝风这个祁诺的属官。他一到,就说明自己被铁面清正的左少卿盯上了。
邝风领命而去,叱罗颉知大事不妙,连头都不敢抬了。但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该来的还是会来。
“再有,叱罗颉,你身为译官,一言一行都应谨慎自律,而你却是非不分,言语无状,浅薄无知,实在难当此任。”祁诺的语调平平,可话中分量却不轻,听到“难当此任”四字时,叱罗颉几乎稳不住身形,如遭雷击,脸色难看至极。
祁诺倒也点到为止,话说得虽重,却无意断其仕途,只秉公道:“但念你在鸿胪寺效力多年,并无大错,限你今日之内将用度补齐送往麝乐使团。另外罚俸三月,抄写《鸿胪律则》,好好反思。此番小惩大诫,望你勿要再犯!”
叱罗颉一怔,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揖到地:“多谢大人宽宏!下官必当诚心抄写《鸿胪律则》,静心反思,绝不再犯!”
也无怪乎他会行这接近感恩戴德的一礼,鸿胪寺译官所需才能特殊,并非每个读书人都习得外番语,成为好的译者,因此其选拔之道也较为灵活,真正科举及第者少,多为经举荐后由鸿胪寺卿、左右少卿考察后任命。相应地,他们自然也就对这一部分推举拔擢上来的译官有着任免权力。
虽说至今尚无只左少卿一人就全权做主罢免译官的先例,但方才祁诺那寥寥数语评价,真叫在场众人都以为叱罗颉这官帽要丢,包括叱罗颉本人。
为这事就摘人官帽,确实又罚得太狠,吓他一吓也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势利眼!沈流庭暗爽地看着叱罗颉,可还没来得及得意忘形,以胜利者的姿态挑个眉,就听得祁诺又出声了。
“你可是与他同来的?都是客馆杂役?”他在问大飞。
大飞瞥一眼沈流庭,点点头:“回大人,是的。”
于是祁诺一颔首,道:“嗯,你回去转告你们掌事,就说这个小杂役行事鲁莽,冲撞朝廷命官,不知天高地厚,他平日里管不来,本官就替他将人带回衙署管教了。”
这是要背地里算账啊!沈流庭惊吓得瞪大眼,还想再抢救一下自己:“不是,大人,这中间有误会!吴掌事很严很凶的,他管得来我,就不劳烦大人费心了!”
“若你今日的表现就是他严格管教的成果,让人无法苟同。你跟上,莫让本官再说第二遍。”祁诺此番却不吃她耍嘴皮子这套了,不容分说地丢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他一走,也带走了威压,围观众人才敢窃窃私语。
“之前你说‘玉面修罗’有多可怕,我还不信,今日是信了,寒毛都竖起来了。”
“可不是?他就是这么冷口冷面的,都不用发火,被他眼神一扫,你就全招了!”
“这杂役也是怪可怜的。”
于是沈流庭永远记得那个黄昏,血色残阳,自己是怎样在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祝你平安”的眼神目送中,追上了那连背影都透着寒意的左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