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大宾拿着棍子,在废墟上来回敲着,他想用这种办法引起废墟下幸存者的注意,或者惊醒那些处在昏迷中的人。可是,他敲了半天,废墟下也没有回音。
黑虎来了,一进学校,就甩开了自己的主人,独自在废墟上来回跑着,它时而奔跑,时而低头,忙碌得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蔡培元也在用不同的方式寻找着废墟下的生命。
“汪汪!”黑虎突然叫了起来,并用前爪飞快地扒拉着坚硬的瓦砾。
黑虎的叫声唤来了搜救的人们。
蔡培元趴在地上,耳朵贴向瓦砾。
“镇长,这个地方,下面肯定有人。”蔡培元说。
“你听到声音了?”
蔡培元摇摇头,说:“我相信黑虎。”
“来!”龚大宾说,“集中力量,挖这里!”
十几个人集中在一起。他们动手了,他们最好的工具就是铁锹、锄头和撬杠。
“小心,不要伤到下面的人。”龚大宾嘱咐道,“把工具放下,用手掏。”
当啷,当啷,拿工具的人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烂砖被一块块搬开,瓦砾被一捧捧捧走……十几个人的手指滴着鲜血,但没有一个停下。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仍然没看到废墟下的被困者,却遇到了一块斜靠在残墙上的水泥板,这块坚硬而冰冷的东西封住了被困者的希望之门。面对水泥板,他们束手无策。
“来,用撬杠!”蔡培元说。
龚大宾摇摇头。
“咋办?”油条李说。
大家陷入了沉默。
这时,空中传来飞机的声音,大家抬头一看,一架直升机从远处向白羊镇飞来。
“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蔡杰生说,“肯定又是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没有人回应蔡杰生的话,他们在想着如何弄开这块该死的水泥板。
直升机缓缓下降。
“降落了!飞机降落了!”两眼一直望着空中,期盼着食物从天而降的蔡杰生说。
“我去看看,你们从这边挖。”龚大宾指着另一个方向说,他想绕过那只拦路虎。
龚大宾走了。
蔡杰生也想去,他想去找吃的,也想去看热闹,脚动了动,可是没敢去,他怕龚大宾噘他。
直升机降落在离白羊镇一里多路的一块平地上,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形成的巨大风力吹倒了地上的野草,卷起了地上尘土,飞机旁,尘雾迷漫。
白羊镇的人全都兴奋起来了,不少人高呼着“救星!救星!我们的救星到了!我们的救星到了!”接着有人朝飞机降落的方向跑去。
“解放军!解放军!”有人大声喊道。
十几名解放军和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带着各种工具朝白羊镇方向飞奔。
龚大宾迎上去,拉住了走在最前面的解放军首长的手,激动得双手颤抖,眼泪哗哗,哽咽着说:“首长,可把你们盼来了!”
“你们谁是领导?”首长问。首长急于了解这里的情况。
“我,我叫龚大宾,是白羊镇的镇长。”
“快,把我们带到埋人最多的地方。”首长说。
“是!”面对首长,龚大宾好像突然回到了他当兵的年代,接受命令似的从嘴里蹦出了一个清脆有力的字。
“医疗小组,救治伤员!”首长命令道,“把危重伤员送上飞机!动作要快!”
龚金桥为医疗小组带路,龚大宾把抢救队带到了学校,全镇也只有那里是人员最集中的地方。
“你们让一下。”龚大宾说。
蔡培元等人站到了一边,解放军站到了他们站的地方。
“这是教学楼,大部分学生没跑出来。”龚大宾指着那块拦路的水泥板说,“这下面有人。”
为了确定下面是否有人,解放军拿出了一个仪器(后来龚大宾才知道那是生命探测仪)在地上来回晃了晃,这才动的手。
解放军带有小型救援工具:微型切割机、千斤顶、小撬杠、小十字镐、小铲子等。有了这些东西,那块坚硬的水泥板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随着切割机的轰鸣,水泥板很快被切开一个小洞,方方正正,像一个打开的小窗。
“营长,有人。”操作切割机的战士报告。
那位首长,也就是营长,走到前面,顺着洞口往里一看,见废墟下有腿和胳膊露出,有一个露着半个脑袋,还有一个露着半张脸……
“喂!喂!”营长喊了两声,他想知道这几个人是否活着。
没有应答。
“快!”营长命令,“进去!”
一个战士钻了进去,接着又是一个。他们迅速地清理着埋在被困者身上的瓦砾。
被埋的人的身子现出来了,一个大人,五个孩子。大人双臂半张,怀里护着三个孩子,身后有两个拽着她的衣角……
几个战士愣住了,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辛老师!辛老师!”突然有个女人牵着孩子哭喊着往前冲。
大家一看,这个女人是油条李的老婆,她手上牵的孩子是她的幺娃子,也是她的独子,她是生了三个女儿后生的这个儿子。
“干啥?”油条李的老婆被解放军拦住。
油条李的老婆站住了,但哭声未止,孩子哭得更凶。
“辛老师,我要去看辛老师!”孩子哭着说,“叔叔,你让我过去看看我们辛老师吧!”
孩子的哭声打动了解放军,也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站在后面的明月听见孩子喊辛老师,本能地往前挤了挤,她要看看这个辛老师是不是她的女儿辛莲,因为学校里有两个姓辛的老师。
“解放军同志,让孩子过去看看吧!”蔡培元说。
“解放军同志,就让孩子去看看他们的老师吧!”桑晓桂也为孩子求情。
没有说话的人,眼睛都望着解放军,他们用目光为面前的母子俩求情。
“首长,让这孩子过去看一眼他的老师吧!”龚大宾说。
营长同意了,摸着孩子的头说:“去吧,小心,别走得太近。”
孩子两眼望着娘,拉着娘的手不松。
“去吧,带孩子去吧。”营长说。
女人牵着孩子去了,孩子看见倒在废墟中的老师和他的同学,突然大喊:“辛老师!辛老师!”接着是呜呜的哭声。
“解放军啊!请你们别伤着辛老师,她是第二次进教室救孩子们……不然她是不会被埋在这里的……”油条李的老婆边哭边说。
这话是她幺儿告诉她的。
“放下工具,用手刨!”营长听了油条李老婆的话,当即发出命令,并率先捧起了埋在辛老师身上的瓦砾。
战士们手上的工具全丢下了,一双双血肉之手抠着、捧着那来自大自然又被大自然粉碎了的水泥制品和砖头瓦砾。战士们的手上起泡了,流血了,汗水模糊了视线,也没有一个人放慢速度。
解放军小心翼翼地把辛老师抬了出来。
明月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女儿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抚着女儿失去知觉的身体,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嘴里不停地喊着:“莲莲,莲莲,莲莲……”可是她的女儿连嘴皮也没动一下。
五个孩子也先后被抬了出来。医生检查之后,说有两个已经遇难了,另外三个尚有一丝气息。有气息的孩子是辛老师怀里护着的那三个。
“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活辛老师!”油条李的老婆哭求道。
“救救辛老师,救救我们的辛老师。”油条李的幺儿说,“是辛老师把我从教室里拉出来的,她要不再到教室里去就不会死……”
“孩子,别哭,医生会救辛老师的。”郗湘琼边劝边看被救出来的几个人。她认出了辛老师是明月的女儿,也认出了辛老师怀里护着的那三个学生中有一个是她的女儿。郗湘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扑过去抱自己的女儿,可是被解放军拦住了,解放军把她的女儿和另外两个孩子抬走了。
郗湘琼紧紧地跟在医生身后。
明月蹲在女儿身边,用手帕轻轻地擦着女儿脸上的灰尘和已经干了的血迹……周围的人默默地站着,不住地流泪。
郗湘琼回来了,蹲在辛老师身边,一声不响地整理着辛老师的衣服。
“去吧,去照顾你的女儿。”明月说。
郗湘琼摇摇头,泪水跟着往下流,她的女儿已经停止了呼吸。
辛莲的遗体放在小学的操场上,白羊镇幸存下来的人,凡能走动的,几乎都来了,他们要来看看辛老师,看看这位舍生忘死救学生的辛老师。
油条李的老婆、郗湘琼、二嫂、桑晓桂与明月一同守候在辛老师身边。
龚金桥来了,他是白羊镇负责遇难人员遗体处理工作的领导。这两天他忙得不可开交,一面选址挖坑,一面清理遇难者的遗体。按照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的指示,遇难者的遗体有条件火化的火化,没条件火化的挖坑深埋,防止疫情发生。
白羊镇地处偏远,且为深山老林,对这里的人来说,火化是一件奢侈的事,因为白羊镇离殡仪馆太远了。现在道路不通,又有那么多人遇难,唯一的办法就是集中深埋。
山里人,自家有自家的坟地,老人去世了,都埋在自家的坟地里,这是山里人的习俗,世世代代都这样。现在遇上大灾了,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要都往自家坟地里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别的不说,人力就是个大问题。特别是一家人都遇难了的,找谁去埋?再说各家的坟地也不一定没有受损,有的人家的坟地被泥石流带走了,有的人家先人的白骨被地震翻到了地面……所以,指挥部的决定也没人不赞成。
龚金桥走到辛老师的遗体前,对明月说:“明月,今天要处理最后一批遗体了,我安排人把你女儿的遗体抬到半山腰,遇难者全都集中在那里……”
明月默默地点了点头,开始为女儿擦脸,梳头。
“龚所长,我们要求单独安埋辛老师,并为辛老师树碑立传!”油条李说。
龚金桥看了一眼油条李,说:“李油条,这事不行,集中安埋,这是上级的决定。”
“龚所长,辛老师与别人不一样,她是为救学生而死的,她救出了十几个娃娃!她要不是第二次冲进教室去救那些被吓呆了的孩子,她现在和我们一样活着!”油条李说。
龚金桥还没说话,油条李的老婆、郗湘琼和所有被救孩子的父母以及周围的人跟着嚷起来了。
“就是,我们要单独安埋辛老师!”
“我们要为辛老师修座坟!”
“应该!”一个中年男子大声说,“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辛老师每月工资只有几百元,还资助了几个贫困生……”
“你们知道辛莲为什么要当老师吗?辛莲小时候也在这个学校读书,我是她的同学,而且是同桌。三年级下册,我停学了。辛莲到我家里去找我,问我为啥不上学,我说没钱交学费。辛莲听了,与我一起流泪。也就是那次,她说长大后她一定要当老师,把挣来的钱用于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学生……辛莲活着没有享受到什么,死了,我们不能亏待她!让她享受白羊镇最高的待遇!”
说话的人一个个慷慨激昂,有的人是哭着说的,在场的人没有不感动的,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包括龚所长。
“叔叔,求求你了,别把我们辛老师埋在大坑里。”油条李的幺儿拉着龚金桥的衣角说。
又有几个孩子拥过来向龚金桥求情,他们都是被辛老师救出来的学生。
龚金桥走了,跟他来的两个工作人员也走了。
人们默默地围在辛老师身旁,守护着辛老师的遗体。
不大一会儿,龚金桥又来到学校。
“乡亲们,你们要单独安埋辛老师,我们理解,指挥部的领导也理解,因为辛老师是为救孩子们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龚金桥说,“只是,时间得抓紧,今天一定要下葬,因为天气(热)不容我们拖延。现在我代表白羊镇临时党支部向辛老师鞠躬……”
龚金桥面向辛老师的遗体低下了头。在场的人也随着龚金桥向辛老师鞠了三个躬。
安葬辛老师的第一件大事是棺材,没有棺材就无法安葬,再说,他们也不忍心让辛老师躺在冰凉的泥土里。可是,棺材往哪里弄?这事把大家难住了。买,肯定没法。借,又往哪里借?更何况这里有一种风俗,棺材是不能借给别人的,如果借给了别人,子孙后代将会倒大霉。在这里,一个年过六旬的人才备有棺材,没有哪个人早备,备早了他们怕不吉利,所以只有家里有老人的人家才有棺材。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谁家有棺材?”过了好一阵,油条李大声说。
大家都摇头。
“我去找。”一直陪伴在明月身边的二嫂说。
“你知道哪家有?”油条李说。
“我知道。”二嫂说。
“那你去试试。”油条李说,“但不要耽误久了。”
二嫂走了,几乎是跑着去的,她很快到了后街,后街的房屋多为木质结构,所以垮塌得不十分厉害,有的老人还在家里生活。
二嫂直接走进了一个大门。她之所以走进这个院落,是她知道这家年过七旬的龚大爷有一口棺材。
“龚大爷!”二嫂喊了一声。
一位老人从屋里走出,一见是二嫂,说:“快进来坐。”
龚大爷为人和善,身子也还硬朗,但由于受到地震的惊吓,精神大不如前。
“龚大爷,你一个人在家?”二嫂走进屋,问道。
“都出去了,帮忙,救人。”龚大爷说,“我也想去搭把手,可是没劲,也怕受不了那场面……”
二嫂不敢与龚大爷聊下去,她得赶时间。于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
“龚大爷,我想向你借一件东西。”
“借啥?”
“棺材。”
“棺材?”龚大爷一听,愣了,说,“你借那弄啥?”
二嫂说了辛老师的事。
“抬去吧。”龚大爷说,“过了这阵,再叫我娃给我做一口,来得及,来得及。”
二嫂没想到龚大爷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十分感动,说:“谢谢龚大爷!谢谢龚大爷!”
棺材解决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油条李说:“现在还差白布、纸张和香蜡,大家想想办法,我们要让辛老师体体面面地走。”
“纸张香蜡我那里有,主要是缺白布。”二嫂说。
“我到商店里去找!”张烧肉说,“商店倒塌了,我挖也要挖出一节白布。”
“我跟你去挖!”李二娃说。
“我也去!”又有人说。
“袁卤菜,你找几个人去给辛老师挖个坑。”油条李说。
“挖在哪?”袁卤菜说。
“明月,你说。”油条李问明月。
泪人似的明月,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大家说的啥,她一句没听清,听到油条李问话,她竟不知如何回答。油条李又说了一遍,她才知道大家要单独安埋她的女儿,说:“埋在学校旁边的山上吧。”
“就挖在这山上。”油条李说,“让辛老师天天看到学校和她的学生。”
袁卤菜与几个小伙子上山去了。
张烧肉几个人回来了,他们拿来了白布。
郗湘琼和几个妇女拿着吃的,油条李的幺儿拿了几本书,油条李的老婆抱来一床被子,被子上放着一个床单,她把被子垫在棺材底,然后铺上床单。几个人把辛老师的遗体抬进棺材,将白布覆盖在她的身上。
“书,还有书。”油条李的幺儿说,“也放在里面,让辛老师在那边给学生上课。”
明月接过书,放进了棺材里。
“阿姨,我给辛老师画了一张画。”一个女孩说。
那个女孩说着展开了手上的白纸,上面画着辛老师,长长的头发,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画下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字:我敬爱的辛老师。
在场的人又一次落泪。
“我把它贴到上面。”女孩指着棺材说。
“对,把辛老师的像贴到棺材上。”大家赞同。
女孩把辛老师的画像端端正正地贴在了棺材的档头上。
太阳西斜,八个年轻人抬着灵柩缓缓地朝山上走去。灵柩后面跟着一大路人,有学生,有家长,有解放军战士,还有蔡培元他们……
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加之遍山树木,这给抬灵柩的人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他们一边走,一边推开那些挡路的树枝,最后实在没法走了,只好停下。但送葬途中,灵柩是不能落地的,这是当地的风俗。据说灵柩中途着地,不但是对死者的不敬,而且会给死者的亲人带来无尽的灾难。
“扛住,不能落地!”油条李说,“快!后面的,来几个帮忙!”
解放军战士冲上来了,他们接过了八个小伙子肩上的杠子。八个小伙子迅即用手托住了灵柩的底部,叫解放军战士扔掉杠子,可是解放军战士坚持要抬,随便咋说都不扔。
“解放军同志,扔了吧。”油条李说,“这里的风俗,抬灵柩,中途不能换人。”
几个军人明白了,点点头,扔掉了杠子。
八个小伙子用手托着灵柩的底部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终于,他们把灵柩抬到了山上那个挖好的坑前,祭祀之后,放入坑中,捧着黄土,慢慢掩埋。
郗湘琼和油条李的老婆扶着明月,她们望着一锨一锨抛入墓穴中的黄土,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