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国边缘:英国在东方的征服与收藏:1750—1850年(全2册)(索恩系列)
- (美)马娅·亚桑诺夫
- 4948字
- 2020-08-29 04:02:38
上册 第一部分 印度1750~1799
第一章 征服
Ⅰ.世界战争
大多数历史在叙述英法及其帝国时,不是从东方,而是从西方讲起的:在北美,英国的十三个殖民地和法国的新法兰西控制着大西洋沿岸地区,两国从1600年代初便开始在那里争夺主导地位了。18世纪中叶的“七年战争”期间,竞争达到高潮。两国对抗的焦点是争夺进入宾夕法尼亚边疆之外那片诱人的广阔土地的入口。英法这番争斗事实上是在为北美的未来而战:哪个帝国赢得塑造这片大陆的权利,哪个帝国就会蓬勃发展。也许这个故事也应该从西方开始讲起。1759年夏,在圣劳伦斯河的两岸,18世纪英法帝国之战中最著名的战役打响了。这就是魁北克战役,它一锤定音,生动地重演了英法之间不断反复的冲突模式。
自1756年宣战以来,英国进军新法兰西的企图屡次受挫。但在1759年初夏,英国人的一次进攻沿着圣劳伦斯河下游进入加拿大,到达法军重镇魁北克城。整个夏天,英国人在河畔安营扎寨,围攻悬崖之上那座重兵防守的城池。以逸待劳、人数占优的法国人毫不留情,击退了英国人自下而上对城市的数次进攻。9月,英国指挥官制订计划,从上方袭击魁北克,并借此诱敌出城,在北部的亚伯拉罕平原(Plains of Abraham)决一死战。这是个大胆之举:法军城坚崖陡,英军人少势单。但如今围城三月,是时候采取这样的行动了。1759年9月12日晚,一支英国的小舰队静悄悄地横穿危机四伏的圣劳伦斯河,有将近5000人上岸,排成一条细细的红线,爬上高耸的悬崖。
太阳从一片低低的雾霭中升起,浸水的黑色土壤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湿气浓重,但雨已经停了:这是个开战的良辰吉日。魁北克城厚重的石墙之内,法国指挥官蒙特卡姆侯爵一夜无眠,他夜里曾听到炮火声,知道麻烦就要来了。早上,他集合队伍列队出城,一探究竟。英国人或许已经逼迫几百人爬上了悬崖?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在他前面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站着一整支英军,数千人身穿红衣,就像浓雾中的信号灯。除去进攻,别无选择。十点钟,法军冲锋,却在距离英军阵地仅仅40步的地方被一片枪林弹雨打退了。待硝烟散去,英军踏过满地横陈的尸体开始了反击,因混乱和恐惧而不知所措的法军当着英国人的面四散而逃。“他们跑啦,看他们逃跑的样子!”一个英国士兵喊道。“从来没有哪次溃败像我军那样彻底。”一个法国人如此报道。当晚九点,法国人开始撤离魁北克城,把这座城池——以及通向法属加拿大的钥匙——拱手让给他们的英国对手。
历经数月甚至数年的苦心经营,几个小时便烟消云散。法英两军指挥官的性命也是如此。蒙特卡姆侯爵在战斗后期身体中弹,被人抬回城里。他血流如注,却说:“这没什么,没什么。”他在撤军的漫漫长夜里奄奄一息。用历史学家弗朗西斯·帕克曼(Francis Parkman)的话说,翌日,他的葬礼“也是新法兰西的葬礼”。在城外的亚伯拉罕平原上,年轻的英国将军詹姆斯·沃尔夫想要以一种更加荣耀的方式死去。他在法军阵前带头冲锋时,手腕被一颗子弹炸得粉碎;但他仍身先士卒,直到又有两颗子弹击中了腹部和胸膛,这才倒地。一些军官说,前一夜渡河之时,沃尔夫背诵了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的《墓园挽歌》。倘若果真如此,其中一句诗想必尤其荡气回肠:“荣耀之路只会通向坟墓。”一语成谶,正当属下在他身畔冲向胜利时,沃尔夫却在战场附近断了气。
沃尔夫将军在魁北克城的胜利是大英帝国史上的盛大场面之一,单次战役(看似)便扭转了战局,实属罕见。而且就像很多为人称道的胜利一样,它之所以令人兴奋,部分原因是此前一系列令人消沉的失败。如今战事已届三载,英国人总算有值得庆祝的功绩了:赞美和感恩祈祷之声四起,教堂响起钟声,烟花绽放。沃尔夫赔上性命的英勇表现通过民间歌谣、舞台剧、出版的第一手资料和画作等形式被赞扬、被传颂。然而,迄今最著名的画作却出现在整整十年之后。本杰明·韦斯特(Benjamin West)出生于宾夕法尼亚,是个崭露头角的艺术家,1771年春,皇家艺术研究院展出了他创作的《沃尔夫将军之死》(The Death of General Wolfe)。这幅画被迅速复制成蚀刻画畅销全国,也被无情地戏仿甚至讽刺,旋即成为英国艺术的代表。它的魅力部分源于摄人魂魄的逼真感:宏大的历史绘画所描绘的主人公身穿现代服装而不是古典式的长袍,此前几乎从未有过。但更多则源于主题。这是文明的终极碰撞。“七年战争”在美国被称为“法印战争”,其中这些人都是反派:软弱的法国贵族,耶稣会会士,残暴行为令人毛骨悚然的土著人。在韦斯特的画中,列队反抗他们的是大英帝国的精英:身穿红色军装的爽朗的约翰牛,裹着格子花呢的苏格兰人,来自新英格兰农场健壮的殖民地人,以及刚从安大略森林出来的如同雕塑般思考着的印第安人。(其他的暂且不说,这位印第安人纯粹是韦斯特的发明;没有一个印第安人曾与沃尔夫并肩作战。)这就是1760年代的大英帝国希望投射给世人的形象。这幅画由一个殖民地人创作出来,而且还是在英美关系紧张的时刻,绝非偶然。
本杰明·韦斯特,《沃尔夫将军之死》,1771年
部分为了讨好而歪曲事实,韦斯特的画体现出有关“七年战争”的两个重点:这是一场英法两国争夺帝国势力的战争,是一场英国人高奏凯歌的战争。然而这幅画持久的人气也转移了注意力,让人们忘记了这场决定性的帝国战争中的另一战,回想起来,那称得上是决胜一役。因为当沃尔夫在魁北克抓住了同辈人(以及那以后很多人)的想象力的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一次几乎同时发生的胜利,最终对于大英帝国的形成具有更大的影响。那是两年前的普拉西(Plassey)大捷,发生在孟加拉胡格利河(River Hooghly)雾气沼沼的两岸。1757年,东印度公司的军队在罗伯特·克莱武的指挥下,打败了孟加拉的纳瓦卜,在比英国本土都大的领土上确立了军事优势。
虽然那里距离“七年战争”的欧洲和北美热点地区都非常遥远,并且是一场只有代理人参与的英法之战(据说纳瓦卜正在结交法国盟友),普拉西大捷却开启了影响英国全球地位的一系列事件,与在魁北克大败法国一样意义深远。英军打败了纳瓦卜并以东印度公司的傀儡取而代之,一举瓦解了莫卧儿帝国在孟加拉的权力结构。1765年,皇帝授予东印度公司顾问(diwani)的地位,可以在孟加拉行使宝贵的税收权,公司锁定了胜局。从这一刻起,东印度公司在商业机构之外,还承担了国家的职能。不久以后,宣称自己是大英帝国核心的正是印度,而不是十三殖民地。
宣布一个时代的开始或结束都是风险十足的事情,但如果必须为现代大英帝国的诞生宣布一个时刻和地点,那应该是在“七年战争”期间分布广泛的争夺之中。“七年战争”的很多后果都有历史久远的前因,如大英帝国爱国精神的强化等。而由“七年战争”引发的诸多变化,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过是为即将到来的大革命-拿破仑战争那些划时代的动荡拉开了序幕。然而,“七年战争”仍旧是英法两个帝国历史上的分水岭。
单从领土范围上来说,这场战争也超过了此前的冲突。1689年以后,英法两国已经打过三场漫长的战争,战火从欧陆逐渐蔓延到海外。但“七年战争”是英法两国迄今发动的最凶猛、最昂贵,也最广泛的战争。它们在各地交锋,从蒙特利尔到马提尼克(Martinique),从西非的冈比亚河口到南印度突如其来的外露岩层。而英国几乎在各地都捷报频传。英国胜利的规模甚至令获胜者都感到吃惊。把爱国精神作为口号四处宣扬的首相老威廉·皮特(William Pitt the Elder)称1759年是他的奇迹之年(annus mirabilis):单是在那一年里,沃尔夫确保了英国在加拿大的统治地位;法国海军被击败,英国赢得了进入地中海的通道;而在汉诺威的明登(Minden),英国军队协助取得了最难能可贵的功绩,对法国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陆上胜利。不到一年之后,埃尔·库特爵士(Sir Eyre Coote)以其在南方文迪瓦什(Wandewash)的胜利,继续在印度大败法国。美洲、欧陆,以及印度:似乎整个世界都落入英国之手,而法国则因此而蒙羞。
但胜利自有其代价。《1763年巴黎条约》(Treaty of Paris in 1763)和平签署之后,英国面临着一个比以前面积更大、费用更高,也更鞭长莫及的帝国。必须找人手来保卫它,英国定期去自己的边疆和殖民地寻找这样的人手——苏格兰、爱尔兰、美洲,并越来越多地在印度招人。必须找到为此支付开销的资金,英国也指望殖民地来付这笔钱。1765年通过了臭名昭著的《印花税法案》,在十三殖民地对印刷品征税。1767年,又针对英国从美洲进口的各种物品征收汤森关税(Townshend Duties),包括迅速成为帝国贸易的大宗商品以及英美人士的必备上品的茶叶。英国辩解说这些关税在部分程度上是要求殖民者为其自身受到的保护而出资,但在某些殖民者看来,这些苛捐杂税似乎比东方帝国暴君们的专制手段好不到哪儿去。如果说“七年战争”为英国赢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那么它也触发了财政和政治危机,导致十三殖民地在不到20年后与之决裂。
“七年战争”对大英帝国的地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为英国赢得了世界各地的重要据点,但也严重削弱了它统治十三殖民地的能力。大英帝国之所在的这些变化同时伴随着它如今拥有的帝国类型的变化。史家曾经把美国革命看作大英帝国史上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之间的分界线:“第一”大英帝国是在大西洋地区活动的殖民和贸易国家;而“第二”大英帝国植根于亚洲,主要特点是征服和直接统治。这样的二元对立会让人误入歧途。因为“七年战争”恰恰预示着一个在大西洋和亚洲两地活动,贸易和征服并重的大英帝国的诞生。它标志着一个现代大英帝国的开始,它既是全球帝国也是陆上帝国,需要大量资源维持运作,包括人力、经济和文化资源。
“七年战争”对法兰西帝国同样有着重大的意义——但并不像传统观念所认为的那样,只是敲响了它的丧钟。(几乎没有哪位历史学家著书立说,讲述从1763年到1830年入侵阿尔及利亚这段时期法兰西海外帝国的情况。)实际上,尽管法国输掉了这场战争,它却重新焕发活力,与英国继续缠斗。和平条约的墨迹未干,国王路易十五手下那位精明的首席大臣舒瓦瑟尔公爵(Duc de Choiseul)就开始为复仇战争(guerre de revanche)做准备了。法国改造并建设了现代化的军队,大幅扩充海军的规模——1781年,这支海军在约克敦对英国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促成了英国在美国独立战争中投降。它建立了大陆间的联盟,在加勒比地区的商业也蒸蒸日上。最后,法国将其帝国的目光热切地转向东方。舒瓦瑟尔及其继任者积极研究了入侵埃及的可能性——那是通往印度的垫脚石——并派遣布干维尔元帅去太平洋地区物色新的殖民地,同时对英国挑衅。因为法国的历史经常被根据政治体制(旧制度、拿破仑的第一帝国、复辟,如此等等)划分开来,各个时期之间的连续性往往被忽略了。但如果考察法国的帝国政策,就会看到一个更加统一的全貌。值得一提的是,舒瓦瑟尔的某些计划在一代人之后的拿破仑身上找到了共鸣。法兰西帝国没有死于“七年战争”,它只是改变了基调。
“七年战争”并没有结束英法两帝国间的对抗,也没有让天平决定性地向英国这边倾斜,而是为英法两个帝国的历史开启了新的篇章。它标志着转向领土收益,并以这种收益来直接统治显然是异域的臣民。重要的是,它还标志着把东方作为帝国渴望之地的观念转变。从这一刻起,英法两帝国的竞争史便在那里徐徐展开,尤其是在印度。下一个世纪,英国在印度的势力急剧扩张,并稳步拓展到埃及、中国、阿富汗。法国竭尽全力阻挠英国在印度的扩张,并在中东和北非拓展它自己的影响,到1900年,它已经成为在那些地方占据主导地位的欧洲势力。简而言之,“七年战争”加速了英法之间对东方帝国的竞争,逾30年后,这场竞争在印度和埃及逐步升级,如火如荼。
那么,从普拉西的杧果林而不是亚伯拉罕平原看去,大英帝国是个什么样子?在很多方面都相当不同。和魁北克不同,普拉西之战既不是为了公开占领地盘,也不是为了直接对抗法国。参战的主要是东印度公司的私家军队和本地的印度土兵,即“西帕依”,而不是英国的皇家军队,目的在于捍卫其商业利益。另外,与魁北克年轻勇敢的(同时也是神经质地固执己见的)沃尔夫恰好相反,普拉西塑造了一个在公众眼中更加复杂,也更加模棱两可的英雄形象:罗伯特·克莱武。虽说有些英国人认为此人是“天生的将军”,他自己及他所代表的帝国后来却成为大众攻击的靶子。大英帝国在东方的收藏史就始于普拉西战役和罗伯特·克莱武。因为英国正是从那里开始在印度收藏其帝国,也开始了它自己的帝国改造,从一个以大西洋为基地的商业和殖民国家,变成全球领土的统治者,一个帝制民族国家。罗伯特·克莱武也正是在普拉西成为英属印度的第一位重要的帝国收藏家,获得了大量的个人财富。他使用这些财富,把自己变成英国在东方的新兴帝国最不可一世,同时也最遭人唾骂的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