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无之无化——禅宗、诗歌、绘画与东方空间

禅的本质,在于抵达和把握世界的存在,即所谓“真实在”。禅宗思想最初传播到中国时,是作为佛教的附着物;在中国传播过程中,融入了许多基于民族文化心理要素的道家思想。禅宗思想是中国禅师依据中国文化,吸取并改造印度佛教思想而形成的颇具创造性的成果。

禅宗思想并不喜欢在生活表面存在的复杂,认为生命本身是极其单纯的。如果用智力评测生命,那么,在分析的目光中,生命将显得无比错综复杂。即使使用支配科学的所有手段,现在仍然无法测知生命的神秘。生命的外表尽管错综复杂,但我们仍能理解它,并非从外部,而是从内部把握生命,这正是禅发掘到的东西。

佛寺通常建立在山林间,和“自然”有着密切的接触,自然而然地使人以亲切和同情之心,向自然学习。僧人观察草木、鸟、鱼、岩石、河流和其他被市井之人所忽略的自然之物。僧人观察的特殊之处,在于这种观察反映了他们的哲学,更确切地说,是深邃地反映了他们的直观感受,他们一定要进入所观察对象的生命之中。因此,无论描写什么东西,都表现了他们的直观感受,使人能体会到“山和云的精神”正在他们的作品中均匀地呼吸。

在建立小袛园之前,王世贞曾建过一座离薋园。因园子靠近县衙,喧嚣声扰乱了原本清净的环境,而且弥漫着世俗气息。后来,王世贞在隆福寺西寻到一块耕地,建了小袛园,古寺才是园林理想的邻居。袛园是佛祖说话之地,因此他将此园称为“小袛园”,表示倾向佛法,并建了一个藏经阁,在里面诵经清修。园林是其安身立命、精神寄托之地。现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小袛园图》对当时的园林进行了对景描绘。在园林中,举凡小袛林、点头石、梵生桥、藏经阁、鹿室、竹林以及阁中的壁画,都是为了营造一种禅宗意境。

对许多中国古代的画家而言,庭园不仅成为他们画作的背景,同时也是很好的绘画题材。如果绘画是对真实的庭园做一种二维的描绘,那么,庭园无疑就是画中世界的立体呈现。中国的园林是一种真实的幻境,而对造园者来说,园林的设计常常遵循绘画的原则,精心设计的画面就像画家蒙住游人的眼睛带其在园中穿行。然而古代画家的绘画常常与诗歌与禅宗联系在一起。在唐代和宋代,中国的画家和士大夫经常去拜访僧人,禅宗的美学也通过诗歌和绘画的方法渗透到园林的空间营造之中。《园冶》的作者计成自幼学画,中年才改行造园。造园如画,如诗。园林的表现已经不再仅仅是眼前的一方水池、几块岩石或数个茅屋、数个亭榭,而是禅宗思想的物化。主人居在其中,精神也超越了真实世界,进入禅宗思想的氛围与冥想之中。

射箭大师演示射箭时就像在进行一场宗教洗礼,以轻松和漫不经心的动作作舞,多年的刻苦训练净化了身心,以一种轻松自如的力量“从精神上”拉开弓,并且“毫不紧张”地松开弦,让箭像“熟果子一样从弓箭手里落下”。当他达到完美的高度时,弓、箭、靶和弓箭手相互融合,他自己不射箭,而是“它”在为他射箭。

元朝至正二年(1342年),天如禅师在经历了12年的游历后,决定挂锡定居。天如禅师自幼信佛,又喜盘膝而坐。成年后礼拜天目山狮子岩中峰禅师,专习勤苦之事,终于修成正果。他决定挂锡后,买下苏州城东北的一块幽僻之地,营造修炼场所,包括画家倪瓒在内的许多著名文人前来支持。因园内“林有竹万,竹下多怪石,状如狮”,故得名“狮子林寺”。寺院建立后,天如禅师又因纪念中峰禅师及他自己在狮子岩修行的日子,取佛经中“狮子座”之意,故名为“狮子林”。明洪武六年(1373年),元代四大画家之一73岁的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途经苏州,曾参与造园,并画有《狮子林图》。狮子林经倪瓒题诗作画后名声大振,成为佛家讲经说法和文人赋诗作画之地。号称赵州法道在传授禅教宗义时,不论弟子问他什么,他总是一句:“庭前柏树子”,意思是要参禅者从玄妙的暗示中自行体会。因这里原是僧人讲经说法之地,故取名“指柏轩”。

中国的空间艺术重视无色、空灵以及如梦如影的感受。空间在艺术手法上被虚灵化、节奏化,虚灵不昧方为真实生命。中国古代文人对园林艺术的审美境界与人格境界是紧密相关的,一片山水反映一片心灵的境界。空间本身就是人生的显现,园林之境、空间之境,标示人的意识所对的世界、人心构造的世界以及因象所观的世界。营造空间即造境,受禅的空灵精神的启发,是人的心灵中一个流动、虚灵的空间,而并非实有的世界,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无言就像孤独、空间中的空白、时间的断面,它的价值是永恒的,至少独立于生活、时间和逻辑之外。淡出尘世的羁绊,淡去知识的乱源。知识的活动是逻辑的、理智的,而诗是别样的形态。建筑中的空间如同诗歌,是无言的契合;它如无言的落花、无虑的清风、无思的明月,只是自然而然地运动。禅宗思想提倡不立文字,自性显露,关闭知识之阀,开启生命之眼,这样所看到的肯定是一个无言真美、自在自兴的世界。庄子说:“渊默而雷动,禅动而天随。”在无言的深渊中,有惊雷滚动的审美飞跃。无言之美,在中国传统美学中,被作为最高的美、绝对的美;无言之境,是人去除外在干扰后所进入的幽深生命的境界,是在非知识、非功利的体验中所激起的生命飞跃。

约翰·凯奇在《关于无的演讲》中说:“我无话可说,而我正在说它,那正是诗,就像我需要它。”在逻辑上没有意义的言论或问题仍然有其用途。禅宗公案表面上看来是无意义的问题和回答、研究和思考,但却具有启发作用,使人直接感知现实。禅宗公案可以具有意义,即使其意义在逻辑之外。温帕尔写道:“实证主义者在智力方面达到无的境界——而后屏蔽、远离它。佛教徒走向它,并且更进一步,将其运用于物质生活和非语言的层次。实证主义者获得了无的概念,佛教徒则领悟了其本质。”约翰·凯奇在《音乐的未来·信经》中指出:“当我们试图忽视噪音时,噪音令人烦躁,不过当我们侧耳倾听时,却发现它如此迷人。”凯奇所描述的聆听模式是和禅宗冥想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不受范畴、知识概念和内心欲望蒙蔽的意识。如果为实验性设计设定一个严格的定义,就是基于“结果无法预知”的行为而产生的设计,支持朝向意外事件和无法预测的过程的设计。

不过,我们只有在下面的情况下才无须担心,那就是意识到,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总会产生,并在这两种方式分离时把注意力转向无意产生的声音上。这一转折是在心理层面上的,初看还以为是放弃一些东西,对音乐家来说,就是对音乐的割舍。这种心理层面的转折将人们带入自然界,在此人们慢慢或突然意识到人类和自然并未分离,而是共存于这个世界。放弃了一切之后,也就不会再失去什么了。

明代画家李日题画诗云:“有耳不令着是非,挂向寒岩听泉落。”石涛在给八大山人的一幅画上题诗:“一念万年鸣指间,洗空世界听霹雳”,用耳朵去听,不着是非,不下判断,世缘空尽,无缚无系,将这双不染世念的耳朵向世界敞开聆听自然的音乐。我们一旦毫无畏惧地面对虚无这一事实,生活就会改变。

有一则闻无闻有的公案:

有一天,杜相国与无住禅师在客厅里谈话,忽然听到庭院的树上有只乌鸦拉高了嗓门在啼叫,杜相国问无住禅师:

“你听到乌鸦在叫吗?”

“听到了!”

紧接着,乌鸦展翅飞走了,庭院中恢复寂静,杜相国再问:

“你是否还听见鸦啼?”

“听得见!”

“乌鸦飞走了,已经没有了啼声,怎么说你还听得见鸦啼?”

无住禅师说:

“佛世难值,正法难闻,个个谛听。所谓闻有闻无,非关闻性,本来不生,何曾有灭?有声之时,是声尘自生,无声之时,是声尘自灭;而此闻性,不随声生,不随声灭;悟此闻性,则免声尘之所转,当只闻无生灭,闻无去来。”

公案是声、闻、色、尘、生、灭、有、无、悟、转、去、来等一连串思想的分析、研究、观察、演绎的过程。在这些过程中,去疑、去思、去悟,因微妙的智慧而圆满。如果舍弃这个过程,从问题发生的开始就标出答案,就不能获得觉悟。

禅宗思想是三种不同的哲学文化和固有风格的独特产物。在大约公元1世纪,当中国的思想与佛教这种形态的印度思想相接触时,形成了两方面平行的发展。佛经的翻译激励了中国的思想家,他们按照中国本来的思想体系解释印度佛陀的教义,引发了两种思想的汇集和交流。因此,禅宗思想同时反映了印度的神秘主义、道家的自然性和自发性以及儒家思想的实用主义。

禅宗思想的目的是为了达到一种醒悟,禅宗称之为“觉悟”。禅宗思想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只注重这种体验,对任何进一步的解释都不感兴趣,不受一切固定信条的束缚,使它成为真正的超脱世俗。我们可以把禅宗思想描述为:“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其觉悟并非意味着退避尘世,相反,是积极参与日常事务。“禅”所说的觉悟是指直接体验一切事物的佛性,首先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事和物的佛性。

因此,在禅宗思想强调生活的实际性时,仍然是十分神秘的。一个完全生活在现在达到觉悟的人,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日常事务上,在每一个动作里都能体验到生活的奇异和神秘。禅宗思想对自然性和自发性的强调无疑是来源于道家,但这种强调的依据却是佛教。无论茶道、书法、绘画要求的自然运动还是武士精神,都是禅宗生活的简单自然和绝对镇定的表现,它们都要求技艺上的完美,而只有超越了技艺,成为下意识的“无艺之艺”时,才是达到真正的精通。

禅门五家宗派中的临济宗势头最强劲,法脉最久远,其突兀的思维特征是保证其生命力的源泉。人们的思维往往会遵循一定的逻辑过程和推演方向,而人们的思维习惯和心理积累也会形成思维定式。这种思维惯性表现在对是与非、大与小、多与少、来与去、人与我、一与异的执著想法上。在荒诞不经的对答之中,充满辩证精神。对禅宗思想而言,觉悟是对人们所固有的观念的破除,是破除“我执”“法执”后的大彻大悟。这种境界从平常的思维逻辑中是难以推导出来的。

自性,不是推演出来的,不是思维的结果,不是语言能描述的。成佛的自性与生俱来,但在后天却迷失了。它在追逐中迷失,在思索中迷失,而重新发现它要靠体悟。

有一则“非风非幡”的公案:

六祖风扬刹幡,有二僧对论:一云幡动,一云风动,往复曾未契理;祖云:“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慧能得出的结论完全超出了经验和常识的论域。慧能否定风动和幡动,而论定是“仁者心动”。在这个语境中,一切曾经有过的经验及其语言都失效了,存在的问题只是当下。风吹幡动这样一个本来属于客观世界的物理问题,慧能却可以把它视为纯粹视觉上的直观,并依“境随心转”的唯心思路,把它转移到禅宗的精神现象论域,把它视为自己当下心境的直观表达。禅宗自然观的美学品格,首先在于自然的心相化。禅宗对客观的自然现象并没有多少兴趣,而更多地是对真如法身感兴趣。

“何者是佛?”

“离心之外,即无有佛”

“何者是法身?”

“心是法身,能生万法故,号法界之身。”

中国古代画家在作画的时候,集中思绪,应意志之命,一气呵成。他们把描绘的东西作为一个整体去感受。他们的作画方法,似乎是一种自动机械的运动。曰为:十年画竹,此身化为竹,而后画竹,皆忘竹,即得其妙,神动天随。自己变成了竹子,而且在画竹子的时候,连自己与竹子的“同一化”都忘了,这难道不是竹子的禅宗思想吗?这是与“精神有节奏的”同步进行的运动。这种“精神有节奏的运动”存在于画家自身之中,也存在于竹子之中,存在于画家与竹子的某个“共有”之处。中式空间美学中强调在悟中“游”。云游于天,鸟游于空,鱼游于水,在古人的想象世界中,游的空间是不粘不滞,自在飘动,忽东忽西,忽浓忽淡,并非在大地上创造意义,而是在空灵的世界里感受宇宙的气息,有鱼游,有云游,有心游,所以中国寺院的建筑与园林的空间总是适应地势的特征,不规则地分散建成。禅宗思想的特点是:喜纯、诚挚与自由。禅宗的自由,就是在人造的原则中沉淀宇宙的原则,在物的原则中沉淀生命的原则。

戴帆

共振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