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兰亭那场醉

逸少(王羲之,东晋书法家,“书圣”)在永和九年的那场宿醉里行云流水的写下生命的不朽。我是泛海兰亭那场雅集的一叶扁舟,撑一池春水,只为在每一个暮春时节的崇山峻岭之间,与你相逢。

如果我记得没错,那场雅集,您带了七个儿子中的六个前去,天朗气清,苍翠的山林环抱一带绿水的温柔,水里泛起层层金光,每一粒浮沫都窃窃的听着你们无间的耳鬓厮磨。

列作其次的少长咸集,温润玉石般模样在三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那一年,是公元353年,命途多舛的东晋王朝在风雨飘摇的动荡里暂得片刻的安宁。

农历三月三的这一天,是民间传统的修褉之日,意在去“除”一年中最坏的东西,以此迎接全新的一切。

这场盛会名士云集,即便王羲之在此时已经卸任了朝中要职退居会稽山阴,依然不影响如此之多的亲朋故友前来欢聚,史书上记载这一场雅集共有42人赴会,细读这些赴会的名字,几乎占据了东晋的豪门显贵的大半壁江山,除却这次雅集的发起人王羲之是当时的会稽市长,其中的谢安作为比肩王家的门阀大家更是派来了五位建康(今NJ市)城内的军政大腕。

如此星辉闪耀的门阀世家使得几百年后的刘禹锡途经南京城,路过城南夫子庙的王谢两大家族在乌衣巷的旧居时,仍不禁扼腕叹息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即便在座的每个人都手握江左皇权的命脉,但本就飘逸旷达的东晋时代似乎没有让这一场雅集沾染上一丝一点的政治色彩,所有人都摘下尘世里的面纱,沉静的走向山水,走向一个纯净的青青世界。

推杯换盏的清谈之间,笑声低沉爽朗的打破湖面的沉寂。三巡酒后的逸少,虽不复年少那般美自神来,可英气的俊朗依然刻在眉眼,你的目光越过宾朋满座的跳跃在翠色的湖水之上,婆娑的竹影洒满水面,日光鱼跃进水中泛起的波光闪耀到你深邃的眼,你抓起手旁的茧蚕纸,挥起鼠须笔疾书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褉事也......”

顿挫之间,你深情的望向四下一片祥和的春日里这样一群不带一丝阴郁的友人们,他们或盘坐或微倾的谈笑在你的眸间,那么活脱脱,又那么真切切,而你望向苍茫的云雾幻变,无有边际的是即将而来的伤逝与流年,你握不住也不能够逃过其间。

你沉沉低下头颅,写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面对人性至纯的此刻此时,你发问天地这无解的谜题。

就像朝升暮落,花开荼蘼,苍生在循循自然里找到前行的轨迹,诚如音箱里王菲用迷离的嗓音浅唱的那句“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落笔之前,你在宿醉的最后一丝清醒里写道“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皮囊不过空有几十年光阴,而你试图在更为皓远的文海里觅得来自于未来的三两个知音,即便终老不日将抵,也不妨碍你穿行在千年的诗词里求得异代芳邻(此典故源自唐朝李白曾写下愿与心中偶像谢眺埋葬在一起的心愿,最后终于遂愿,与自己的偶像诗人一起埋葬在AH当涂的青山)。

记得时尚界曾有名言说“潮流易逝,风格永存。”我想诗词也不外乎此间道理。

那场雅集之后,紧跟着的是永和十年的天下大乱,兰亭的星光在历史的喧嚣声中暗淡,凋零。

你的孩子们相继离世,唯一的血脉也在南朝期间遁入了空门,像是应了盛极必衰的真理,我极不情愿的关上书的扉页,耳边此起彼伏的是世世代代对你们王氏一脉的各种猜忌,中间更是不乏大胆之人诋毁你千古后的那篇兰亭集序。

然而这一些并不能阻挡人们追求美的决心,哪怕时光荏苒的流淌过十几个世纪,甘愿徜徉在你笔下那场暮春雅集里的人前仆后继,哪怕是唐太宗李世民,哪怕是千古一帝的康熙,追逐大美的路上,没有身份之高低,没有时光的疏离,就像雍正帝总是一板一眼的出现在历史书上时,可能只有躲在三希堂独占王家三幅真迹,细细闻嗅的时候才会贪心的像个幼稚的孩童。在“美”的面前,在王羲之真挚的字里行间,一切言说都苍白无力,有的只是一颗屏息凝视的心。

史书上记载唐太宗临终前曾开口向太子求得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陪葬昭陵,这可能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放下江山也放不下的一样东西。原本故事就要结束,可是盗墓的人又让这单薄也坚韧的兰亭集序重见光明,可是后来,几经辗转,终究是绝了踪迹,世人不免唏嘘,而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命运,诚如刘禹锡在日渐衰败的大唐里途径了乌衣巷的日暮光景,金陵城里的斜阳也曾拉长他落寞的身影。

夜幕来临,人世看尽,竹林深处的宿醉不愿醒,流淌在兰亭湖面的那些人性里的至美与纯净也如泥融后睡醒的燕子一般在每个暮春时节,飞入千家百姓,也飞入你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