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形玩偶

凤毛把该露的沟都露出来，妆容在她脸上形成一副假面，喜怒都被放大。她腰肢纤细，胸脯高耸，面对一小块长方形的屏幕，把自己当成向神献祭的祭品。

手机屏幕是一扇窗户，凤毛正在同时被几十万人观看。

为此，凤毛必须打起精神，她脸上涂着在自己看来近乎狰狞的高光，而经过滤镜过滤之后，凤毛鼻梁高耸，眼窝深陷，苹果肌饱满得像刚刚成年。

她对着手机镜头，唱俗气的歌曲，观看她直播的粉丝要求并不高，只要她嗓子经过修音之后变成了烟嗓，无论她唱什么样的歌曲，都有人打赏。

跳舞就更简单了，只要穿得少，只要扭动腰肢和屁股，只要一直有乳摇福利，甚至是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走光。

对于漂亮女孩来说，身体的任何一个好看的部位都能成为通行证，哪里好看她们就展示哪里。

从窗户外看进去，凤毛的房间白高亮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她的眼睛、鼻孔和肚脐眼儿，一同注视着手机里那些化身为用户名和弹幕的无聊人们。

他们用弹幕向凤毛提出各种常见或者古怪的要求，肆无忌惮地调戏着她。

有人甚至要求凤毛在地板上尿出一幅皮卡丘。

凤毛早已经过了和粉丝生气的阶段。他们是为了消遣，她是为了钱，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在凤毛眼里，她的粉丝们只是符号，一串又一串可以给她带来收入的符号，他们躲在二进制的数字背后，可能是臃肿肥胖的失败者，抑或丧妻的鳏夫。他们坐在沙发上，袒露着耸起来的大肚子，抚摸着自己不争气的猥琐下体，妄图在她身上找到一切可能的乐趣。

凤毛说不出“人躲在人性背后”这样的话，但是凤毛知道，每个人看起来和实际上完全是两个人。每个人都有点见不得人的想法。

凤毛要抓住这一点，刺激她的观众，把这种刺激变成粉丝数，变成他们慷慨的打赏，足以让她永远远离那个折磨着她的小镇的打赏，并且过上不必为了买不起化妆品而犯愁的生活。

为了逃离家乡，凤毛打过裸条，为了三千块钱对着手机裸露自己很少见到阳光的乳房，未及修剪如杂草一般疯长的阴毛，甚至自认为已不再干净的阴道。逃离家乡的欲望，和对钱的渴望，让她甚至忘记了羞耻。

出卖尊严，恰恰是为了活得有尊严。

她按照放贷人的要求，拍了一条三分钟的视频，拍完之后，她自己看了一遍。

镜头里的少女，眼神迷茫，脸上的青春痘还没有成熟，一如她羞于见人的乳头。

她手持自己刚拿到没多久的二代身份证，对着镜头说出自己的名字、籍贯，以及自愿承担不能及时还款而带来的一切后果。

她不知道这条视频会在成人网站上被多少人看到。

无知使她不在乎。

家乡的一切都使她厌恶，包括她的父母。

凤毛的妈妈在凤毛十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传闻跟镇上贩卖太阳能的小杨远走高飞。

有意思的是，凤毛在妈妈要走那天，在公路边遇到了她。

凤毛看着自己的妈妈正要登上一辆脏兮兮的面包车。

凤毛本能地察觉到妈妈带着比她还要大的行李，一定是要去她可能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凤毛在车门还没有关上的时候，扯住了妈妈的衣服，哭喊着问，妈妈你去哪儿？

凤毛妈妈一时间不知所措，直到司机小杨猛按喇叭，呵斥她，你要不然留下来和瘸子一起过，要不现在就跟我走。

凤毛妈妈如梦方醒，她看着哭闹的凤毛一瞬间觉得厌烦无比，这个丫头和她瘸子爹一样，都在消磨她为数不多的青春。

她发了狠，一把把凤毛推下车，凤毛就地滚了两圈，再爬起来的时候，面包车车门已经狠狠关上，扬长而去。

面包车扬起的尘土带着泥沙俱下的味道，凤毛拔腿就跑，希望追上妈妈，等到面包车消失在一片扬尘里，凤毛摔到地上，双膝磕出了两个印章似的瘀青。她甚至忘了哭，只是呆呆地看着扬尘慢慢归于平静，她嗅到那股尘土里有被抛弃的苦味。

瘸子父亲知道凤毛妈妈和别人私奔以后，打碎了家里为数不多的家具。

他这才发现，凤毛妈妈除了带走自己，还把家里本就不宽裕的存款也席卷一空，用来维持她和另一个男人在未知之地的幸福生活。

瘸子父亲砸完东西之后，把家里的白酒全喝光了，整个人醉成一摊泥。

一天没吃饭的凤毛，只好从废墟里翻出两个冷馒头，就着暖壶里带着水垢的温水，熬过了母亲私奔后的第一天。

等凤毛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发育，因过度饮酒而瘸得更厉害的父亲，在夜里带着浓烈的酒气倒在凤毛身边，用不合情理的姿势抱着凤毛，贴紧她，开始撕扯凤毛的衣服。凤毛终于醒来，她愕然不解父亲对她做的一切，只是在懵懵懂懂中本能地反抗，把父亲的一根指头咬出血来。

父亲终于像一头野兽一样爆发了，给了凤毛一个响亮的巴掌，失控地叫骂，你和你妈一样，都是贱货，都想坑我的钱，最后都会丢下我，去找别的男人！婊子，都是婊子！我一直做亏本的生意，今天我就让自己赚一次。

凤毛所有的体力都在挣扎中消失殆尽。她像一条被灌醉的鱼，任由一双手把她扔在砧板上，褪她的鱼鳞，清理她的内脏，获取她肮脏的血污和鲜美的嫩肉。

恐惧和疼都不及绝望让她痛苦。

她觉得自己不干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在漂满水草和垃圾的河水里奋力清洗自己，却总能从身上闻到父亲的酒气。

她吐了，她拉肚子，她几近虚脱，她赤着身子躺在水边，吐出清水状的胃液，跟一条濒死的鱼没什么两样。

扬尘的味道，和在父亲肮脏的胃和食道里发酵过的酒气，就是她对家乡最难忘的印象。

为了离开这里，她想过考大学。

可惜，跌跌撞撞地上完初中之后，父亲就不再给她学费，而是让她去手套厂给针织手套涂上饱含二甲苯等剧毒物质的黄胶。

她年纪太小，无力左右命运的捉弄，甚至主动取悦父亲，但最终还是没有筹到学费。她只能认命。

在手套厂里挣的工资悉数被父亲拿走。父亲说，这是我养大你花的钱，你欠我的。

终于等到十八岁，她想要离开这里，攒了钱偷偷买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机。

手机给了她快乐，给了她希望。

她发现只要拍一组视频，打一个裸条，就可以拿到三千块的巨款，她几乎没有犹豫。

手机此时就是她的神祇。

那些慷慨地给她三千块钱的人，无异于耶稣和佛祖。

视频里的她，迷茫胜过淫荡，狂喜胜过羞耻，这是她的通行证，只要离开这里，像母亲离开父亲一样，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去晚上也亮着五颜六色灯光的大城市，那里充满千百万个绝望，却也有一个希望。

希望这种东西，有一个就够了。

在大城市，她做过洗碗工，睡过地下室，后来在一家名叫“海天堂”的按摩店成了一名按摩技师。

昼伏夜出，长久不见太阳，让她皮肤苍白，反而有了一种古怪的好看。

客人喜欢点她，她的号码是91号。

91号手劲大，肯下力气，手法好，客人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加钟。

这里不提供最后一步的服务。姑娘们只使用润滑油和她们的双手，低廉的价格，让前来寻欢的民工，好奇的年轻人，老弱不堪的老头，获得众生平等的快乐。

凤毛有时候看到客人脸上满足的表情，一瞬间甚至不那么厌恶男人这种生物了，对那根时而硬邦邦时而软绵绵的东西也不再愤恨。她只是觉得他们可怜，要花这种钱才能获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快乐。

凤毛一直觉得自己不干净。

但这里的规矩也不允许她用这种不干净赚多余的钱。

凤毛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没有客人的时候，在手机上看视频，她喜欢的歌手唱歌一般般，但在综艺节目上浑身都是戏。她常常一个人对着手机笑出声来，跟其他的技师姑娘宣称这个歌手是她男朋友。

等到歌手被曝出轨，被共患难的前女友接二连三地手撕之后，凤毛对他也失去了兴趣，转而喜欢那些看起来和她性别没什么区别的男性小鲜肉。

这一切都是手机给她的。

她对别的东西没什么欲望，但总是要换最新款的手机。

有一天，她无意中进入了一个直播软件。

她惊讶地发现许多女孩子在里面进行花样繁多的直播。

瘦削的女孩可以对着镜头在一小时之内吃下六十根大香肠。

浓妆艳抹穿着清凉的小姑娘直播自己如何在街头搭讪小哥哥。

美妆博主用她叫不出名字的化妆品把半张脸化成无数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凤毛像是看到了新的希望。

91号在按摩店里服务客人，只是一对一。

而凤毛要是像她们一样对着手机直播，她可以一对几十万。

手机再一次显示了它的神力。

凤毛告别91号，成为一个搞直播的女网红。

这是她新的身份。

她本想改一个更好听的名字，但直播间里的粉丝告诉她，凤毛好听，凤毛听起来很他妈骚。

凤毛倒无法把自己的名字和“骚”联系在一起，但她也没想到更好的名字。

凤毛试过很多直播的形式。

吃播，催吐，让她胃液反流，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

化妆她完全不在行，常常把自己化成一个花脸怪。

做声优提供颅内高潮，她学不会那些恰到好处撩人又不违规的呻吟。

最终，她选择了唱歌和跳舞，修音器和滤镜可以帮助她。

她每个月挣得比以前多，遇到她不喜欢的粉丝，她甚至可以拉黑、禁言，这在以前她还是91号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

经过一段好时光之后，她有了几十万粉丝。

可惜好景不长，操持同样行业的女孩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大胆，年纪也越来越小。

她直播间里的数据开始下滑。

她恐慌起来，再这样下去，恐怕她很快就被打回原形，她没有家乡可以回去，她也不想再做91号。

她研究了几个月，看了许多主播的直播，最终她找到一个诀窍。

那就是刺激，递进的刺激。

只有越来越刺激，粉丝才会越来越多，打赏才会越来越慷慨。

她开始按照粉丝的要求直播，做几十万人的人形玩偶，只要打赏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远程控制凤毛。

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你的凤毛”。

她应粉丝要求吃下三人剂量的减肥药，最终在马桶上完成了直播。

她在深夜烧烤摊抢夺陌生人刚上桌的烤串。

她趁着管理员巡视的间隙，闪现自己近乎透明的内衣。

她在空无一人的地铁上，突然蹲下来撒尿。

她在自己下体涂抹清凉油，手机里却只出现她的表情变化。

那是一场成功的直播，破了她的观看人数和打赏纪录。

手机是她同时出卖和获取尊严的地方。手机是她的朋友，是她的银行，是她在俗世唯一的出口。

不直播的时候，她喜欢撸猫，收藏一切和猫有关的动图。

她养了一只母猫，取名叫“麟角”，凤毛麟角相依为命。

凤毛对麟角说，我们都是稀有动物。

新的一天开始，凤毛化好妆，喂了猫，踩着高跟鞋，脚步轻盈地出了门。

她从车行里，提出一辆红色跑车。

虽然接下来每个月都要面对高昂的车贷，但是凤毛莫名兴奋。

这是她的第一辆车，她靠自己赚到的。

有了这辆红色跑车，再也没有人能阻拦她，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想飞就飞，她可以到达人间天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要是有什么挡在她车前面，无论是惊慌失措的兔子，随风飘荡的塑料袋，朝生暮死的飞虫，离群的傻鸟，她肮脏的瘸腿父亲，还是弃她而去不知最终死在哪里的母亲，她都会加速撞过去，把油门踩到底，撞过去。

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手机，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她要直播给她的粉丝看，让他们都看看自己的励志故事。

她踩着油门，听着呼啸的风声，看着两侧倒退的风景，毫无目的地沿着主干道狂奔。

中间她加了六次油，住了好几次酒店，她直冲着一个方向开，却不知道要开向哪里。

但这都不重要，她觉得自己无法停下来，一直往前开吧。

粉丝们打赏她，鼓励她——

凤毛，就这样开下去，开到世界尽头，把这辆红色跑车开到极限公里数，然后我们众筹给你再买一辆。

凤毛，你是偶像，是我们美甲师、厂妹、月薪三千小镇姑娘的偶像。

凤毛，你做到了我想过却不敢做的事情。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吧，你会证明地球是圆的。

凤毛，我爱你，为了给你打赏我和老婆离婚了，我动用了公款，他们很快就要来抓我了，但我不后悔，就算我死了，我的一部分已经在你身上得以永生。

凤毛，凤毛，你就是我的新神，你是夜航的灯塔，你是亘古长夜里唯一的光。

凤毛，把你出汗的内衣寄给我吧，出多少钱我都愿意，那些衣服贴近过你的灵魂，它们也能给我同样的力量。

凤毛，我出一百万，你经过我的城市，跟我睡一觉吧。大师告诉我，你这样的女子是补药，大补药。

凤毛在极限的速度里，忘掉了自己脚下的油门，忘掉了自己酸疼的双腿和屁股，忘记了手机屏幕里那些千篇一律的弹幕，那些朝拜她的信徒，忘记了那些早已经蹿升到骇人数字的打赏。

她只想着往前开，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飞起来，飞向月亮，飞向宇宙，飞向茫然未知，飞向一切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