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前两年,我家先生做过一个古琴行的设计方案,在熬过几个夜后,他画笔下的琴行跃然纸上,古朴而恬静。捧起画纸细细端详,呼吸也仿佛跟随纸上流水的线条飘走去墨色的远方,我问老张琴行的名字,老张说,“幽篁里”。
之后是没有任何交流的安静,他继续埋头润色方案,我转过身,窝进米黄色的单人沙发,万籁此间寂静,除了老张伏案那盏柔和的书灯,只剩肩膀上扑簌而下的月色纷纷。失眠的夜里,我总会披上那件有些泛了黄的白色毛毡,斜倚在旧沙发里,万千思绪装扮成那个可爱的小女孩Wendy,热切的等待窗前的彼得潘准时出现,对,就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男孩,等着他拉上我万千的思绪在无有边际的夜的浓雾里穿行,耳畔是穿行的风汩汩流经,不需要太久,便可抵达画卷里那一派安宁的山涧深林。
月色穿透细密的竹林,隐隐水光泛起袅袅音韵,我追随清幽的旋律越走越近,澎湃的血液跳动在每一根脉络里,果真是你,是那个“兴来独往,胜事自知”的摩诘,也是玉珍公主眼里风姿妙绝的少年儿郎,只是时过境迁,眼前的你已是暮年。一曲弹罢,你整理好春衫长袖,抬眼看着满目清辉,在四下无人的深夜里沉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此刻这澄净而静谧的空山,无数次在你的诗句里读到,这里便是你钟爱的蓝田辋川。怕误闯你的清雅,蹑手蹑脚的转身而去,数十步之遥,我听到你的长啸,几回哽咽的对空长啸划破深林的寂寥,我回首看见你涌动的思绪如同云浪,一个筋斗便连同我一起卷进回忆那细长的通道。
睁开眼时,我竟然站在你的身边,我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向你问好,“你,你是王维?”我结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只一笑,用玉白色手掌指向前方,随你的指引,眼光落在山涧一座朴素的茅屋上,一个中年男人,束着“丸子”般的头发,隐约看见一根树枝任性的插在发髻上。一把素琴,再无他物,旷远的琴音伴着低沉的嗓音,“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一曲罢了,远方传来孤鸿的哀号,闻此,便不管不顾的在这空山里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中年男人破涕为笑,对着暗透的夜不断长啸,那股心无旁骛的憨直与爽朗,就好似他不曾深陷于这个两千年来最暗黑的世道,他是孤家寡人,也是乱世里人性的崇高,他是猖狂的不羁之徒,也是后来人俯仰的绝美范本,他不是别人,他是阮籍,是那盏不肯随波而逐的酒殇。“嗣宗乃吾心所向”。说罢,那个瘦削苍白的王维便消失于月色苍茫。
穿过山林,顺江直上,蜀地下起细细密密的小雨,锦官城内一片夜的安宁,农舍里酣睡着劳作了一天的农家夫妻,身边挤着三四个香甜入梦的孩子,窄窄的屋子盛满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期待。竹篱外的田间,禾苗正大口吮吸着清润的雨水,星星点点的渔家灯火飘摇在春雨之中,乘一片风,吹开不知是谁家掩合的窗棂,夹缝里探出两鬓斑白的老翁,惊喜的看着满眼悄无声息的春雨,轻叹出“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少年优游,中年失意,宦海浮沉,半生荣辱,深谙天命却从不怨半点命运的薄情,纵是去家千里,浣花溪上,草堂门前,你仍赤子般感恩异乡这一场春雨滋润着万物生灵,待明日,花重锦官城的芬芳欲滴是否可以慰你这一生的风尘。
淅淅沥沥,我在暮霭深沉的雨夜向你挥手致意,踏江流直下。
空濛山形依旧枕着金陵城池的万家灯火,秦淮水穿城而过,绵延数十公里的古城墙在橘色路灯的打探下将那六百年的沧桑娓娓诉说。
故垒江矶边,萧萧芦苇吟唱着几番人世离合,往来不绝的,是君王,也是看客,是一片降幡的不攻自破,也是兵临城下的慷慨战歌,蜿蜒曲折的江河脉络好似女儿家指尖绣线里此起彼伏的闺阁落寞。俯身降落的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层层雾霭里闪过一身素衣的楚人沿着江风吹来的方向走去,徐徐唱着:“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冲破夜的迷雾,失重般的眩晕,一阵暖意,我极不情愿的惊醒,老张正为我盖上一床小毯,“睡得好香啊!”老张打趣的说。“我不是睡觉,我只是见见老朋友去了。”揉搓着眼睛的我起身爬到松软的被窝里。“去哪里见了?”老张背对着我,依然孜孜不倦的打磨着他的方案。“幽篁里.......”这一次,我沉沉睡去。而我梦里的那些故人们,是否也和我一般,沉沉睡去,不带一丝忧虑的沉沉睡去。
不知初日高照山林的清晨,王维是否偶遇了那位“谈笑无还期”的老叟。
不知日上三竿的茅舍屋里,阮籍是否与挚友一道把酒言欢,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一夜春雨后的锦官城,杜甫是否和乡野四邻一同前去田间地头里耕作来年的满仓黍栗。
眼前白茫一片,晨露沾湿我的鞋袜,我刚想问来人这是何处,不远处一个身着粗布却怡然自得的老叟,细心的打理着田间荒秽,反复哼唱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但使愿无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