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绝假纯真说路遥——海波《人生路遥》序

  • 人生路遥
  • 海波
  • 4828字
  • 2020-04-20 16:10:19

海波先生嘱我为这本书写几句话,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下了,甚至忘了客气一下,谦虚一番。书是我推荐给向继东先生的,向先生又慧眼识珠,决定出版,我不写谁写?

为什么我会推荐?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大约十年前,我就知道有海波这么个人了,因为网上有张他与路遥勾肩搭背的照片,广为流传。照片中,路遥胖,挺胸凸肚,踌躇满志,像个政治家;海波瘦,抿嘴收腹,目光下垂,像是乡镇干部。我就想,这个海波是谁呀?

2010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路遥全集》,邀我参加出版座谈会。回来翻阅路遥通信,发现他写给海波的信收录得最多,一下子恍然大悟:他们关系不浅呢,肯定是陕北“好基友”。脑子里就开始蹦诗:几回回梦里回延安,路遥我搂定宝塔山。白羊肚手巾红腰带,海波俺迎过延河来。

但我真正“认识”海波,是在2015年。那一年,厚夫的《路遥传》出版,他托一位朋友赠我大作,读后感慨颇多。又见他频繁引用海波《我所认识的路遥》(编者注:本书为《我所认识的路遥》的增订版)一书,立刻让我意识到此书价值,于是就想请回一本。上网查,发现各个书店均已无货,又见这本书出自长江文艺出版社之手,便向在该社北京分社供职的一位学生求助:“能不能给我弄本?”她侦察之后回复我:“那本书是总社出的,但断货已久,总社的库房都没有。我已让同事问责编,看能否从责编手里搞到本样书哈。可能时间会长一点。”我鼓励她:“钻头觅缝!就佩服你这种上天入地求之遍的革命精神。”

我等不及这本书,就在海波博客里读起了网络版。待连载读完,我这位学生也在微信中大呼小叫:“书到啦!”我喜出望外,说:“伟大啊。”发过一连串的表情包。她说:“哈哈,啥伟大啊,悲哀啊。断货了都没有信心加印,还得从责编手里淘样书。”我说:“那就比较伟大吧。”当年祝福周副主席,不是叫“比较健康”吗?

我把找书的过程交代如上,一是要说明我想读此书的急迫之心,二是觉得这样的好书断货既久,只有赶快让它再度出山,才对得起读者。这是我推荐此书的理由之一。

理由之二当然是它的价值。海波与路遥是“从小一块耍大”的好朋友,两人的交情达三十年之久。路遥当年英年早逝,别人的怀念文章满天飞,但他却写不出,结果被曹谷溪“痛骂”一顿。以我之见,海波当时不是不想写,而是不知如何写,因为他对路遥知根知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海波说:“提灯的人是瞎子。”我则想起鲁迅先生名言:“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为什么“必须在痛定之后”?实际上鲁迅也早有解释:“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除此之外,其中或许还涉及距离与真实的关系。距离太近,真实自然还是真实,但这真实又被浓情浸泡,便不免会肿着胀着扎煞着,以致马瘦毛长,华而不实;拉开距离,真实才能冗繁削尽留清瘦,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我在怀念童庆炳先生的文章中写过:“我需要距离,因为距离不仅产生美,而且还能沉淀出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接着写道:“我也需要寻找写作的契机,因为,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也许,只有在讲述故事的年代里,那些故事才能被我从容讲述。而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心情和笔法。我只能写出局部的真实,其实那只是冰山一角。”将心比心,海波写路遥,是不是也在寻找着“讲述故事的年代”?

路遥去世十八年之后,海波终于写出这篇大文章,我们也就顺着他的私人化视角,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路遥。例如,路遥过继给他大伯当儿子,世人皆以为是被动为之,海波却觉得这是路遥的主动选择,唯其如此,他才能圆自己的上学梦。再比如,关于路遥与林达的婚姻,议论者不少,但在海波这里,我们却看到了更为丰富的细节。路遥被初恋女友(北京知青)抛弃,海波劝他找本地女子,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料路遥生气了,说:“哪一个本地女子有能力供我上大学?不上大学怎么出去?就这样一辈子在农村沤着吗?”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于是路遥痛下决心,以后还找北京知青。路遥与林达结婚,后来琴瑟不调,海波既分析谁对谁错,也告诉我们一个细节。有次路遥对他说:“我和林达即使有点小分歧,也很少争论。为什么呢?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我说的是陕北话。争不过两句,我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不是和爱人说话,而是和一位播音员或者讲解员说话,说着说着就糊涂了,忘记自己为什么争论了。”这个段子很能让人浮想联翩,甚至让我跑到了苏联电影《两个人的车站》那里。与此同时,海波又爆料道,1987年他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路遥来京办事。有次路遥上街回来,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下六个馒头、三份素菜后,拉着海波打车直奔王府井。那天路遥见物触物,见人撞人,情绪激动,几近失态。折腾完之后回来,路遥才告诉海波,他见到初恋女友了,与她平静地说话,感觉就像遇到一块儿当过民工的熟人。海波道:“既如此,何不请人家吃饭,多聊一会儿?”路遥说:“没这个必要。”海波反问:“那干吗情绪激动?”路遥一下子爆发了:“难道不应该激动吗?你知道她是在什么情况下抛弃我的吗?你知道这种抛弃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雪上加霜吗?你知道一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身边的‘反手一刀’吗?你知道我为了证明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咬了多少回牙吗?”这个细节让我明白了路遥的“创伤性内核”在哪里,也让我加深了“作家与白日梦”的理解。由此再来琢磨《人生》中高加林与刘巧珍、黄亚萍的爱情故事,那种刻骨铭心的体验是不是其来有自?

路遥的写作观也让我深思。海波从路遥为什么会写《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个故事讲起,随后总结道,该作发表虽历尽磨难,但最终获奖却修成正果,这样一来,也规定了路遥的总体创作取向:“站在政治家的高度选择主题,首先取得高层认可,然后向民间‘倒灌’。”如此做法,也就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站得高,看得远,题材选择精准,能连连获奖,扬名天下;二是因为主题先行,写作就并非水到渠成,而是先建红旗渠,再引漳河水。半山腰上修建“人工天河”难不难?难!难于上青天。所以路遥写作很吃力,挺费劲,“写一个东西脱一层皮”。当海波如此反思路遥的写作观时,他就给我们提供了理解路遥的另一个维度。在我的心目中,《平凡的世界》已是“民选经典”,但它显然也存在着一些缺陷。这种缺陷是不是与路遥的主题先行、用力过猛有关?

还有路遥的抽烟观。据海波言,路遥抽烟档次很高,甚至高到了与其收入不相称的地步。为什么要抽好烟呢?路遥有一番“歪理邪说”:只有抽着高档烟,才能营造一种庄严的心情;只有保持庄严的心情,才能进行庄严的工作。而更隐秘的原因在于,如此操作还能先声夺人,压人一头:“我抽的烟五块钱一包,你抽的烟六毛钱一包;我敬你的烟,你抽着舒服,你递给我的烟,我纯粹就不接,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自卑和我的自信哪一种是可以避免的呢?不论你此时的心情是惭愧也好,无奈也好,不平也好,甚至眼红也好,但在总体上,你已经被这件‘烟事’给压住了,已经没有观察我们交谈的兴趣了,更谈不上评判。而我却不一样,我会有滋有味地边抽烟边看你的表情,揣摩你的心情。”这种抽烟观,往小处说是生活小窍门;从大处讲,说不定就关联着波德里亚的“符号价值”。“周围的邻居不是开宝马就是开奔驰,你要是开一日本车,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这是冯小刚贺岁片《大腕》中的经典台词,也是“符号价值”的中式表达。路遥聪颖过人,他是不是凭借其“抽烟哲学”,早已参透了波德里亚所说的高级机密?

还有路遥的报恩观:把所有的恩情“扎成捆”,“打成包”,集中起来一起报。这种观念不寻常,其中隐藏着大智慧。

婚恋观、写作观、抽烟观、报恩观、交友观、人生观……就这样,海波历数他与路遥的交往史,侧面讲述路遥的成长史,重点打捞路遥人格结构中的复杂元素,如数家珍,倾其所有,令人遐想,启人深思。所有这些,我在这里是无法一一列出的。故以上所言,只是择其要者,蜻蜓点水。但我必须承认,这本书是吸引着我一口气读完的。为什么它如此诱人?我觉得还是因为真实。仔细想想,我们虽然总在呼唤真实,但一方面,真实不易;另一方面,即便都是真实,其实也分三六九等。从写人记事做传记的角度看,借用弗洛伊德的说法,真实或许可以一分为三:“本我”之真、“自我”之真和“超我”之真。“超我”是道德之我,理想之我。许多人写人写己,往往在“超我”上下功夫,于是自己被擦得锃光瓦亮,他人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仿佛圣人降世,仙女下凡。你不能说这种真实不真实,但你又很难说这种真实很真实,这样就有了“自我”之真与“本我”之真。“自我”遵循“现实原则”,很功利;“本我”追求“快乐原则”,太任性。这两种“我”自然更本真,但又很不好写。把它们写出彩来既需要勇气,更需要诚实。假如能在这两个层面进入他人世界、深入自己心中,才算达到了真实的另一种境界。

我以为,海波是在“自我”之真和“本我”之真上琢磨过一番的。于是面对路遥,他不但呈现其“高大上”,更要描摹其“矮矬穷”;不但写他走阳关道,更画他过独木桥。而路遥的矛盾、苦恼、影响的焦虑、自我中的本我、小我中的大我、凌云壮志中的私心杂念、比学赶帮超中的个人英雄主义等等,都被他回溯、捕捉、记录、咀嚼。这样一来,海波笔下的路遥不是完人,也不是美人,而是真人——绝假纯真,真实得一塌糊涂。最近我刚好读到一本北师大老校长王梓坤的传记作品,刘培杰先生在书后的“编辑手记”中说:“此书写传主‘神性’多写‘人性’少,是其美中不足之处。”休谟说过:“只有写了自己丢脸之处的自传,才可能是真实的自传。”海波没怎么写路遥的“神性”,而是把他充分“人性”化了。画神容易画人难,人性写好不简单。海波这么写路遥,或许会让路遥的“粉丝”失望,但我觉得只有这么写才自然天成,才真实可信。

或许因为写的是路遥,我感觉海波下笔比较谨慎,路遥的“丢脸”处他还适当搂着。而在海波的自传作品《回望来路笑成痴》中,他似乎已把自己这张老脸豁出去了,于是“丢脸”处俯拾皆是,“打脸”处排山倒海。那里面也有路遥,只是路遥已成配角。

像路遥一样,海波也是作家。作家写作家,思想性可能不足,但文学性往往爆棚,这是其好看的一个方面。海波这本书虽未汪洋恣肆,但我已看到其中的气象了。比如,他说他领教过路遥的呼噜,地动山摇,让他夜不能寐,叹为观止。不仅此也,他还把路遥的呼噜主客二分。您瞧这客观呼噜:

“客观呼噜”的动力来自身体:气出丹田,声出咽喉;长如山叹息,短如水呜咽;呼气时能牵引身体上飘,吸气时能压得床垫下陷;舒展时八小节一拍,急促时一小节八拍。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躺着打、仰着打,且各有各的“打法”。躺着打时,声长和体长同进退,音高和胸高共起伏,打得理直气壮、天高地远、气吞山河;仰着打时,颈提脊、脊提臀、臀提全身,一动俱动,一静俱静,此起彼伏,首尾相接打得声情并茂、张弛合拍、高低入律。

此谓标准的海波笔法,四六句中音调铿锵,又风趣幽默。本来这是闲笔,是他所谓的“花絮”,但从这呼噜声中,我怎么也读出了路遥的气势,读出了气吞万里如虎呢?

在“路遥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暨全国路遥学术研讨会”上,我见到了海波先生。我从《我所认识的路遥》一书中认识了他,他从《路遥的人格魅力与缺陷——读〈路遥传〉致作者》一文中知道了我。因为路遥,我们相见恨晚,我们一见如故。那天参观路遥故居归来,海波又找到我房间,挑灯夜谈王卫国(路遥的原名),说长道短正视听,讲的全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位路遥当年的小兄弟,如今已是眼神不济头飞雪了,但说起路遥,他依然激动,依然长吁短叹。

在感叹中,我们也以特殊的方式,完成了对路遥的一次小小缅怀。

望着海波,我在想,当山一般的路遥矗立在海波面前时,他给海波带来了什么?当这座山轰然倒塌时,他又给海波带去了什么?但时至今日,这个问题我还没想明白。

我想明白的是,路遥之于海波,前者可能已成为后者人生中永远的坐标,也是后者写作中永久的参照系了。我不由得感慨:因为路遥,海波何其幸运!也是因为路遥,海波又何其不幸!

幸自何处?悲从何来?不能细说了,你懂的。万一不懂,您就使劲猜。

赵勇

2018年1月28—29日写于西安、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