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何为文人家具

明代文人在华夏设计艺术的厚积薄发之际，综合中华民族节俭、内敛、崇雅、重艺的生存品德，把数千年农耕文明的成就发挥到了极致。这与西方文化人推出的洛可可式家具（由于受欧洲上层贵族女性的审美观所影响，追求美观、舒适和豪华，属于享乐实用型家具）、哥特式家具（由于受欧洲僧侣的宗教人生观所影响，家具设计追求敬仰神灵、注重仪式感，属于宗教神秘型家具）所追求的华丽、繁复的炫富风格大相径庭，为此国人可引以为傲（图1-4）。

所谓文人家具，也要二释。从狭义上说，指文人喜欢的、经常使用的一类有特色的家具，如书房、茶室家具等。而从广义上说，指明式家具风格中，一类尚精、尚淡、尚雅、尚清新的晚明时尚家具，宫廷、庙宇都有。看一下明四家的画作，就能发现明代文人所喜爱的生活需要怎样的家具了，在沈周、唐寅、仇英、文徵明自娱自乐的图画中，描绘得非常清楚（图1-5）。厅轩端坐、畅閣小憩、茅斋舞鹤、凭栏吟诗，都离不开家具作陪的乐趣。所以，文人家具以文化阶层的品位为切入点，引领社会的审美观，使文人精神的影响向社会两极渗透，形成一种普遍性的社会共识。

（一）文人家具外貌赏析要点

1．清逸平和

这类器形的特点是功能到位、比例适度、修饰淡化，或超越时尚、另辟蹊径。如果以画论中“逸品、神品、能品”三个等级来评定，当是逸品之列。

如榉木螭龙纹倚板大圈椅。圈椅最重要的构件，无非是罗圈与倚板。该椅搭脑连扶手三段接做，弧度较大而舒展有度。座面大边素混，壸门牙板简素，脚踏下牙条一木连做，两端牙子上收，后腿无牙，仅鹅脖下有两片竖牙，靠背为独朝板。宽而大气，中间雕螭龙纹，颇为得体。团纹外为开光式圆框，凸线打洼，比较精致。从这里可以看出江南文人在家具上的神来之笔，用平面设计的手法丰富家具的寓意，使日用器物也成为文化创意的载体（图1-6）。

2．绮丽神韵

这一类家具往往不仅器形比例好、气韵足，并且有很迷人的精致装饰，将明式家具精湛卓著的工艺品味推向极致。

如柏木灵芝脚炕几。几面宽绰，冰盘弦线简洁，束腰细平不做装饰，牙板较宽。与灵芝三弯腿交圈流畅一气呵成，突出了足端丰润的灵芝涡线纹。值得注意的是其壸门线中央三尖聚的做法，既优美精致，又内敛含蓄，与灵芝足端的动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器装饰惜“墨”如金，都体现在一根壸门弦线上。可见装饰精致不在于刀笔功夫的多与少，而在于突出重点、恰如其分（图1-7）。

3．古朴敦厚

古雅的器形一般体现在时空距离上，后人之所以要追求古式，说明古式必然有其难以磨灭的气质让人垂青。

如麻栗树（别名高丽木）圆包圆罗锅枨方凳。凳面斜边微微喷出，内敛含蓄，略有张力。四腿足浑圆微有侧角，毫不张扬。平直构架之间，罗锅枨起伏包腿足而生，刚柔相济，平添风韵，如紧箍兜转一圈，缚紧四足，一种内力与外气相对应，彰显稳健淡定，体现了江南士子心平如镜、微荡涟漪的闲适之气。曾见过此类苏式茶桌，尺度稍微放大之后，更觉大气（图1-8）。

4．大巧若拙

大凡能工总希望巧作，把自己独到的构思落实到器形上，以此来引起人们的青睐。从艺术上来谈，巧是一类比较别致、稀见、高品位的艺术手法，往往会引起人们褒贬不一，但千载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如榉木罗锅枨灯挂椅，搭脑平展倚板光素如黑色瀑布倾泻而下，前腿后退直立无华，与脚枨单调相交。但三根顶牙罗锅枨是大胆的点睛之笔。按常理讲“顶牙枨”只是桌案之下横枨为避让牵绊人脚之嫌而作，放在椅面之下，似乎无功能而言。匠人们对人们习见的壸门做了改进，设计了富有弹性的形线，既是创新，也是挑战传统壸门的中庸气质。另外该椅搭脑后部的隐起手法，也是一种细部的突破。中国上古有玉器隐起的雕镂手法，在明清家具的装饰上用得很广，但在结构上运用还是较少，那种在立体造型中追求混面转到起棱，再从棱线隐如弧面的手法，在现代交通器上也用得很多，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大巧若拙的设计之风（图1-9）。

（二）文人家具的内在意蕴要点

为何明人推崇的家具风格会与西方不同呢？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农耕生活，造就了一种群体依附、乡俗约束的习惯。自宋代开始，中国的文人在家具设计上更注意“品德”的体验，关注以家具体现人的社会尊严与自我规诫，而不是单纯地从舒适性与装饰性的角度考虑，所以中国文人家具在这一点上与外国古代绅士推崇的家具相比就大为不同。西方文人可能会更加关心家具的使用价值和装饰价值。

文人家具的关注点有以下四个方面。

1．伦理风尚

一般人看到明式椅，就以为四条腿是直立的，所以现在市场上许多仿明粗货，都做成了四腿僵直的垂直线。其实，在清式家具风行之前，中国很少有四腿无“侧脚”的椅子，要是拿出尺子丈量一下明式椅具，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四条腿都向里略有倾斜，腿尖微微外扩大约0.5厘米，整体上看呈梯形，这就是中国家具用儒家的“人文理念”，以仿造木结构建筑的内涵和一撇一捺擎天地风范，撑起了人文精神的时代情趣（图1-10）。

所以，明式家具有一点“顺天理，灭人欲”，让人为所不敢为，达到自我规诫、传承文化道德的目的。这样的设计伦理，对当下“相对舒适论”启发很大，远涉欧美，传播甚远。因此，今天的家具设计中有休息椅、轻休息椅、工作椅的区别，是由尺度与靠板、座面角度来界定的。这种自我约束在明式椅上早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体现在哪些方面呢？首先看座面，为长宽比有度的长方形，而不是西方家具座面的方形或梯形，中国人喜欢坐高高一点、坐深浅一点，这样迫使人坐着上身挺直，很有尊严。笔者曾经调查测绘过明式休闲与工作两类功能的椅子，前者是坐高43厘米，坐深47厘米。后者是坐高47厘米，坐深43厘米。不能小看这个4厘米的差距，一进一出，舒适度却大不一样了。前者坐着很舒服，让人懒得不想走；后者坐深浅，凳边压迫大腿。除非你学古人，把脚搁在踏脚档上，挺胸拔背而坐。这样你才会成全了礼仪。但这样肯定不是现代人习惯的坐姿了。

明代文人匠师还善于用内敛含蓄的表现手法，从古代建筑的“大象无形”到生活用具的“制器尚象”，设计家具采用借物抒情的造物手法，将吉祥的灵芝纹、象征丰收的花叶卷果球纹等，巧妙地融入家具构件之端。或以竹编工艺圆包圆融入裹腿式结构，将祥和一统的社会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相比于西方古典家具单纯的写实华丽，明式家具则更显示了一份以物言志之美（图1-11、图1-12）。

2．审美切点

明代文人家具所展现的文化脉络，尽管在清代被另一种审美情趣扭曲了，但还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艾克先生睿智的目光重启了尘封的珍珠，而中国的明式风启迪了具有民主精神的现代东西方设计师，迎来世界家具业的重大变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明式文人家具是世界封建社会中最成功的手工艺流派之一，引导了现代民主主义设计精神的革新。

比较明式各社会职能的圈椅（图1-13）和前述哥特式靠背椅、洛可可式扶手椅，就能说明问题。明式椅主要依靠构架的气度，那种意象性的张力清晰地表现出不同的社会功能，而西方古典家具更依赖纹饰、绶章等附加信息。就表现手法而言，明式文人家具装饰审美的基础，还是贵在形线之美、比例之美。构件之美，辅以木雕刻、壤嵌、绘画、五金件装饰等多种表现手法。就内容而言，明式文人风格更注重家具的社会职能、功能需要具备的气度，装饰活泼大方，点到为止，这是文人家具造型风格和谐统一的秘诀。款式极其丰富多样，构件形态应有尽有，细部的多变又派生出新的形款和新的韵味。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家具装饰手法多种多样，纹样题材也很广泛，但是不贪多堆砌，也不曲意雕琢，而是根据整体要求进行恰如其分的局部装饰。虽然已经追加了装饰，但从整体上看仍然不失简素的本色，可以说恰当得体、锦上添花。各种纹样受民俗、艺术、文学、宗教、政治等方面的影响被赋予了不同的寓意与意境。值得注意的是，明式家具中的装饰图案，从表面上看好像只是简单的祈福，只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实质上是一种文化情趣的外延，是对使用者的个体思想和环境文化的反映，这才是我们需要抓住的纹饰精髓。

明代家具突出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艺批评的特点，其中有的是文化人性、审美心理与生活方式调和下的语意，以及物化成的各类符号。它们特有的情态和精神，给今人启示良多。

3．工艺关注

明式家具中所谓的“文人家具”，是一类朴实高雅、简约精致的风格体系，是匠人的心血、国人的骄傲，更是文人精神物化后的载体（图1-14）。这是一类在华夏文人圈里流行、受中产阶级追捧，从而影响到宫廷家具和大众家具这两极的审美情趣的风尚，统一了大明王朝九州之内的家具风格。细究起来，所谓“文人精神”引导了中国15至16世纪日用艺术设计理念审美时尚的相对统一，对当时的家具、建筑、器物、陈设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明代文人家具相对宫廷家具、宗教家具更加恬淡清新、内敛朴实。这不是现代简约主义、环保主义追求的绝妙样板吗？

明代是中华民族文化底蕴与造物水平的高峰期，在文人家具的工艺水准上，必然得到充分的反映。首先是专一用木、不拘用材，在明代中期以前，上推宋、唐，中国宫廷家具的主要材料是漆木，这里当然有木工艺发展滞后的因素，但是更有审美习惯演变的因素。

内敛是中国传统文化一种根深蒂固的特性，是长期深受儒家思想道德观念约束和影响的结果。制作木器方中有圆、直中有曲、寓刚于柔，以体现委婉、含蓄之美，是明式家具加工的一个独到的特色。不少明式家具为了追求含蓄、圆浑和完整，不吝惜木材，精心选材制作细部，整体形象犹如一木生成，浑然一体。所以对于石纹木理从欣赏到狂热的崇拜，也许要到晚明时期才能形成。再看明人对精致的理解，不是多么精细、多少层镂雕就好，而是细部巧妙过渡。如官帽椅的搭脑曲线雄健，弯月般圆润，但是顶脊上却突然起刀锋般细刃一道，这种中国玉器的“隐起”做法，正是明代文人工匠之所以被关注的亮点（图1-15）。图1-16中这个稀见的圆角柜帽，喷面做出顶斜收，中间柔婉，下一细线如刀口般挺括，实在是文人家具造型艺术的高妙之处。还有勺形马蹄，远看挺拔遒劲，近望含蓄无棱，如书法用笔，藏锋纳势不露痕（图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