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第四场的这些对话突出了麦克白身上存在的一个问题:正像莎士比亚描绘的那样,作为一个勇敢的人,他会有恐惧的时刻,这引人注目。在戏剧开头,麦克白是勇气的楷模;在战场上没人比他更勇敢。但随着情节的发展,他日益受到疑虑和担心的折磨。麦克白夫人简洁地道出了他性格中的矛盾:“呸,我的爷,呸!你是一个军人,也会害怕吗?”(V.i.36-37)麦克白应算是顶天立地的勇士,却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诡谲的世界里,无论是睡是醒鬼魂幽灵都萦绕徘徊,使他不堪其扰,“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心灵在猜测之中丧失了作用”,直到他“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了”(I.iii.137-42)。面对一个“水上有泡沫,土地也有泡沫”的世界(I.iii.79),麦克白常常经历到这样一些东西:他原以为是安身立命的根基,却转眼间烟消云散。麦克白看到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这动摇了他生存的内核,麦克白迷茫失措,想知道他夫人如何还能保持沉着:

世上会有这种事情,像一朵夏天的黑云遮在我们的头上,怎么不叫人吃惊呢?我吓得脸无人色,你眼看着这样的怪象,你的脸上却仍然保持着天然的红润,这才怪哩。(III.iv.109-15)[20]

可能在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中,没有人像麦克白这样经历如此巨大的变故,从一位勇猛的英雄变成他自己说的“少女怀抱中的婴孩”(III.iv.105)。出现这样奇怪的现象,是因为麦克白从异教世界转到了基督教世界,这让他失了勇气,身心俱疲。

麦克白在开头似乎是苏格兰最受敬仰的人。在第二场,人们唱着赞歌来歌颂他无所畏惧的壮士气概:

英勇的麦克白不以命运的喜怒为意,挥舞着他的血腥宝剑,一路砍杀过去,直到了那奴才的面前,也不打一句话,就挺剑从他的肚脐上刺了进去,把他的胸膛划破,一直划到下巴上;他的头已经割下来挂在我们的城楼上了。(I.ii.16-23)[21]

麦克白在剧中作为荷马式的英雄出场,他像是苏格兰的阿喀琉斯,在战场上左右纵横,无人能敌(描述这场战斗时荷马式明喻的使用让人觉得这一段宛若史诗)。首次进入眼帘的麦克白正将一个人一劈两半,人们也正对他啧啧称叹。连温和的邓肯国王也为麦克白的英雄主义所感染,称他为“英勇的表弟,了不起的壮士”和“尊贵的麦克白”(I.ii.24,67)。[22]后期,剧中人物把麦克白视为血腥残酷的僭主,而开始时他则因相同的凶残个性受到赞誉,但前提是这种个性要用来对付苏格兰的敌人。这是勇士面对的一个问题:对他的评价要取决于他暴力的对象,是服务还是祸害自己的社团(见Berger,前揭,页10-11,特别是页14)。第一幕第二场史诗式的语言表明了某一类典型的处境,涉及史诗冲突的一个变体。人们把最初的史诗冲突称为阿喀琉斯-阿伽门农问题,它表明一种困境,即合法的国王作为军事将领不如他手下杰出的勇士。[23]

如果麦克白开场时是苏格兰的阿喀琉斯,剧终时当然就不是了。我们无法想象阿喀琉斯密谋杀死阿伽门农——他可能想杀死国王,但会做得光明磊落。阿喀琉斯生性残忍,但整部《伊利亚特》的高潮恰恰在于阿喀琉斯向普里阿摩斯(Priam)表达同情的那一刻。《麦克白》的情节发展恰恰相反,随着剧情的推进,英雄变得越来越残酷。同样是英雄的阿喀琉斯和麦克白却有着这样的差异,这说明了什么?我的推论是麦克白的转变可以追溯到基督教的影响。[24]人们乍听会觉得这非常荒谬,这样说至少违反了人们的直觉:作为温良的教化者,基督教应该驯化勇士的凶猛和残酷,而不是使之加剧。实际上,我们见证了整个事件发生在苏格兰的过程;这可以说明邓肯易施仁慈宽厚,并激起了麦克白对福音教化的轻蔑。

但现在我要分析的不是被基督教驯服的勇士,而是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勾勒的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如果一位勇士保留着尚武精神但又要在新的基督教背景下改弦易辙,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麦克白仍是一位道地的勇士,甚至对新宗教的温和表示轻蔑,这我们已经看到。然而潜移默化中,麦克白竟不知不觉地接受了新宗教的前提,而这几乎违背了他的意愿。只要麦克白努力想成为英雄壮士,他就回避不了基督教对英雄主义的评判,也就无法完全遵守旧式的异教伦理标准。基督教改变了他对英雄主义尤其是异教英雄主义的看法。麦克白在死之前拒绝自杀:“我为什么学那些罗马人的傻样子,死在我自己的剑上呢?”(V.ii.1-2)是谁告诉麦克白罗马人是傻子?我的答案是:基督教布道者。罗马人自杀的准则是荣誉比生命更珍贵,因此在特定情况下,高贵的人宁愿自杀也不想屈辱地活着。对基督教思想家来说,这一准则是异教空虚的一个范例,因为它让现世昙花一现的荣誉高于人不朽灵魂的永恒价值。麦克白显然不是作为神学家来探讨这一问题,但他放弃自杀竭力保命的方式说明,在他身上有种与异教观念不同的东西。

麦克白从基督教中学到的是:厌恶异教价值的短暂,希望得到永生。我不是说他的行为方式类似于邓肯那样的基督圣徒。麦克白归根结底还是信奉勇士伦理,但他对这一道德的重新解释明显折射出基督教的影子,尽管这显然是对基督教的肆意扭曲。霍林斯赫德提出,把异教与基督教伦理积极地综合在一起,兼收“残暴”与“温和”,从而缓和两者的负面影响。通过麦克白这个人物,莎士比亚刻画了一个与这一美妙设想截然相反的魔鬼,一个成为僭主的英雄,一个追求成为世俗版的基督教上帝的勇士。[25]

为澄清麦克白英雄理想的转变,有必要将他与阿喀琉斯进行对比。荷马的英雄因面对一个悲剧性的选择而闻名,是生活得漫长而平庸还是短暂但辉煌。他倾向于第二种选择,这限定了他的性格,对许多人来说,阿喀琉斯的选择似乎是所有悲剧选择的蓝本。[26]但麦克白的性格特点在于,他拒绝受限于阿喀琉斯的选择条件。两种选择的好处麦克白都想要,他一心追求长久且辉煌的生活。驱使他的念头是:除非荣耀能得到延续、甚至可能的话通过后代子孙达到永久,否则荣耀对自己而言毫无用处。麦克白就这样偷偷认可了基督教对异教英雄主义的评判。在基督教思想家看来,阿喀琉斯是异教空虚的原型,他宁愿以生命短暂为代价来获得荣誉。麦克白反对异教在这一点上的愚蠢。在成功地当上苏格兰国王达到事业顶峰时,麦克白说:“单单做到这一步还不算什么,总要把现状确定巩固下来才好”(III.i.47-48)。这句话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麦克白的英雄个性。他是个绝对论者,爱走极端(with an all-or-nothing attitude);成就如果不能得到彻底巩固,对他来说就一文不值。麦克白对异教价值的短暂性很是不屑,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而依照传统的标准,这并非英雄之举。人们无法想象阿喀琉斯在战胜赫克托尔后会说:“单单做到这一步还不算什么,总要把现状确定巩固下来才好”。阿喀琉斯对自身安全的全然不顾正是他个性的火印,是他英雄主义的赫然标识。取得成功后,麦克白费尽心机、几近鄙俗地巩固他的成就,要检验麦克白英雄主义观点的转变,人们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标尺了。[27]麦克白身上这一令人困惑的非英雄因素——他对自己安全的担心——与他所处的基督教背景有着某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