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哲学中的莎士比亚(“经典与解释”第22期)
- 刘小枫 陈少明
- 2518字
- 2020-06-26 03:39:01
一
在《麦克白》中,新加冕的国王正努力说服一班亡命徒去杀班柯(Banquo),其中一幕很少有人注意,但颇发人深思。麦克白声称,班柯过去压制了这些人的升迁,他问道:“你们甘心受这种迫害吗?”但这话可以更确切地表述为:“你会转过另半张脸给他打吗?”:
你们难道有那样的好耐性,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吗?他的铁手已经快要把你们压下坟墓里去,使你们的子孙永远做乞丐,难道你们竟是如此笃信福音书,还要叫你们为这个好人和他的子孙祈祷吗(III.i.85-90)?[2]
值得注意的是,麦克白在这里使用了笃信福音书(gospell’d)[3]一词,基督徒隐忍驯服,以德报怨,但从麦克白的话中我们可以听出,这位高贵的勇士对基督徒们十分不屑。凶手们明白麦克白的意思,认为他们的男儿气概受到了质疑,于是说:“我们个个是条汉子,陛下”(III.i.90)。
麦克白继续讲述刺客们提及的男儿气概:
嗯,按理你们也算属于人类。正像家狗、野狗、猎狗、叭儿狗、狮子狗、杂种狗、癞皮狗统称为狗一样,它们有的灵敏,有的迟钝,有的狡猾,有的可以看门,有的可以打猎,各自按照造物赋予他们的本能而分别价值的高下,在广泛的总称之下得到特殊的名号;人类也是一样(III.i.91-100)。
狗生来就不平等,就此而言,这段话体现了贵族或英雄对大丈夫气概的理解。麦克白质问凶手:你们仅仅算个人,还是知道如何保卫自己的堂堂正正的男人?在荷马史诗中,麦克白的这种区分能得到最为确切的表达,这就是与的差异。[4]荷马的英雄是、男子汉,凭力量和勇气凌越于凡夫俗子()之上。在荷马的史诗里,英雄与普通人的差异常常表现为两种动物的差异,就像麦克白所说的高贵狗与下贱狗,甚至更像戏剧早些时候提到的温良动物与野性动物,“麻雀”与“苍鹰”,“野兔”与“狮子”(I.i.35)。麦克白看到了人世间那种天生的等级:有人高贵,有人下贱,且生来如此。[5]考虑到高贵的人不会默默忍受他人的伤害,麦克白竭力羞辱这些刺客以便让他们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麦克白意识到,这种高贵的英雄主义在苏格兰可能会受到挑战。一种新的教义已经登陆苏格兰,教导人过基督徒式的生活,崇尚平和与谦恭,反对勇士的生活方式。
莎士比亚创作《麦克白》悲剧正是基于英雄勇士伦理与福音法则的这种紧张关系。麦克白的故事使莎士比亚有机会描绘一个正在被基督教日益渗透的社会。基督教改变了社会的结构,但仍有一些人缅怀(怀旧一词的力量太弱)未被福音教化的日子。剧中的人物夹在了新旧两种生活方式中间,而这些人物的境遇似乎吸引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在悲剧中选择的场景往往使他能够描述不同伦理标准的冲突,使他能够把故事放在两种对立生活方式的交叉点上。《麦克白》中的苏格兰就是这样一个左右两难的国度。它似乎就处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交汇处,一边是尚武的异教,一边是圣洁的基督教。在戏剧开始时,赫布里底(Hebrides)和挪威的野蛮势力从西面和北面进攻,打破了苏格兰的宁静(I.i.12,31)。这些战士被称为“轻重步兵”(kerns and gallowglasses)(I.i.13),这是描述异国蛮军的一个古语。[6]英格兰位于苏格兰南部,在剧中是彻底皈依基督教的地方。实际上,剧中说得很明白,英格兰有一位圣徒国王,忏悔者爱德华,莎士比亚反复用虔诚的基督教语言描述爱德华:
据说他这种治病的天能,是世世相传永袭罔替的。除了这种特殊的本领以外,他还是一个天生的预言家,光辉与吉祥高照在他的王座,表明他具有各种美德(IV.iii.155-99,III.vi.26-34)。
戏剧中的地理位置具有象征意义,苏格兰处于挪威与英格兰之间,不像挪威那么野蛮,也不像英格兰那样受到很深的基督教教化。[7]
这种情况与莎士比亚在其他悲剧中创作出的地理象征类似。如在《奥赛罗》中,塞浦路斯位于威尼斯和土耳其之间,威尼斯属基督教文明,土耳其帝国信奉野蛮的异教,这反映出奥赛罗自己灵魂的分裂。《哈姆莱特》中的地理象征与《麦克白》更接近。莎士比亚的丹麦同样承载了处于欧洲文明边缘的含义。丹麦的北面是挪威,出过许多像福丁布拉斯(Fortinbras)一样的尚武英雄,孕育着推崇单打独斗的荷马英雄主义。南面是发达的基督教文明中心,如巴黎和维滕贝格。剧中的地理差异再次反映出主人公灵魂的分裂。哈姆莱特也悲剧性地挣扎在异教和基督教之间,特别是当要承担复仇的重任时,两种生活方式要求他做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8]《麦克白》中有一种类似的、甚至更为强烈的地理即命运的感觉。剧中人物发现自己夹在挪威与英格兰之间进退维谷,一边是战场上旧式的异教英雄主义,一边是圣洁的英国国王所代表的基督教新理想。
《麦克白》中的苏格兰人物都作为基督教信徒出场。他们随口就可说出基督教用语,如麦克德夫(Macdoff)报告邓肯(Duncan)的死讯时说“大逆不道的凶手打开了上帝的圣殿”(II.iii.67-68)。麦克白身上也清楚地烙上了基督教的印迹,他的妻子不知他能否经得起当国王的考验,她说:
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它充满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使你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径;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却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I.v.16-21)。
麦克白夫人认为丈夫悲天悯人的宗教是一种威胁,会削弱他的英雄气概,麦克白后来又把这话用在杀班柯的刺客身上。
但《麦克白》中的人物并不总是能够透彻理解基督教的教义,他们也可能会将这些教义与古老的异教概念相混淆。麦克白因为自己无法同侍卫一起祈祷而感到困惑:
麦克白:一个喊“上帝保佑我们!”一个喊,“阿门!”好像他们看见我高举这一双杀人的血手似的。听着他们惊慌的口气,当他们说过了“上帝保佑我们”以后,我想要说“阿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麦克白夫人: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麦克白:可是我为什么说不出“阿门”两个字来呢?我才是最需要上帝垂恩的,可是“阿门”两个字却哽在我的喉间(II.i.24-30)。
有人可能把这作为麦克白皈依基督教的证据,实际上这说明他对新宗教的信奉有些肤浅。麦克白把阿门当作异教的法宝,一个可以机械调用的魔咒,即便正在犯罪的凶手都可以使用。这段话表明,麦克白乐于获取基督教可能带来的好处,但又不完全接受宗教对信徒的道德约束。在这里,麦克白认为基督教不过是一套符咒。他的这种做法说明基督教还没有在《麦克白》的苏格兰取得彻底的胜利,实际上基督教还受到其他力量的威胁,还要与这些力量争斗。在像麦克白这样的勇士心目里,旧的异教观念仍保持着影响力,并与新的基督教信仰奇怪地混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