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巫们对麦克白的影响,我们需要分析的最后一个方面是:她们改变麦克白自然观的方式。他被引入一个麦克白夫人称为具有“玄奇力量”(I.v.29)的世界,对超自然力量的日益沉迷使他厌恶甚至憎恨自然世界。这一变化反映出这样一个事实,即麦克白对无限的渴望使他鄙视世界中任何有限的东西,最终厌恶整个自然。[40]莎士比亚将麦克白对无限的渴望与他的僭主本性联系起来。在马尔康与麦克德夫就僭主性格的长篇对话中,纵欲无度是他最显著的特点:“人性中无限制的纵欲是一种虐政”(IV.iii.66-67)。马尔康假装自己是一位僭主来考验麦克德夫,说他自己“不顾廉耻的贪婪”,实际上是一种无法满足的追求财富的欲望:“我拥有的越多,我的贪心越不知道餍足”(IV.iii.78,81-82)。他还说自己好色,对性欲毫无限制:“可是我的淫佚是没有止境的:你们的妻子、女儿、妇人、处女,都不能填满我的欲壑,我的猖狂的欲念会冲决一切节制和约束”(IV.iii.60-65)。正如莎士比亚描述的僭主性格一样,他无限的欲望使他反对任何约束他意志的东西。[41]僭主最终发现他正与自然开战,自然秩序的原意就是万物都有其本性,都要对其行为加以限制。麦克白似乎向往“大自然似乎已经死去”的那一刻(II.i.50)。

随着麦克白在僭政中越陷越深,莎士比亚点明了僭主实施这些行为皆缘于其极端的自私自利:“可是让一切秩序完全解体,让天地一起遭受灾难吧。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III.ii.16-17);“为了我自己,只好把一切置之不顾”(III.iv.134-35)。最后麦克白专横的自私自利使其挑战一切自然力量,甚至自然秩序本身:

即便你们的嘴里会放出狂风,让它们向教堂猛击;即使汹涌的波涛会把航海的船只颠覆吞噬;即使成熟的谷物会倒折在田亩上,树木会连根拔起;即使城堡会向它们的守卫者的头上倒下;即使宫殿和金字塔都会倾圮;即使大自然所孕育的一切灵奇完全归于毁灭,我也要你们回答我的问题(IV.i.52-61)。

这段话能让我们深刻了解麦克白的内心深处和他专横的欲望。他想象着一切自然秩序完全坍塌,尤其是所有的自然边界都要解体。麦克白内心无法容忍的是自然为一切活动特别是人类的欲望所设定的界限。他宁愿整个世界一片混乱,也不想接受自然对他意志的约束。最终他甚至反对这样的看法,即在大自然中还存在独立于人类意志的秩序。这说明超自然秩序的想法吸引了麦克白,他认为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总是某种意志的产物,即便它必须是邪恶的意志。麦克白越是感觉到自己与超自然的力量结了盟,他就越瞧不起自然界,把它看作自己意志的臣属,认为它注定服务于自己的目的,而且只为自己服务。

麦克白的台词中最让人震惊的是他对“自然谷种”,即自然界生出的种子的诅咒。他蔑视自然的生殖力,生产力。麦克白最终与自然生殖宣战。他最可怕的罪行是杀死了麦克德夫的妻儿,这绝非偶然。麦克白攻击苏格兰的儿童,但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自己似乎没有生育,也就没有儿女为他传递香火和功业。僭主甚至连自然的力量都无法支配,因为他需要它为他生育一个子嗣。在戏剧前期,麦克白夫人否认她作为女人的天职(I.v.40-50)(这可不符合自然的规律),还特别诅咒了她当母亲的自然潜力(I.vii.54-59)。莎士比亚似乎确立了一个模式,那些诅咒自然力量的人将为此而悔恨,自然将返过来进行报复。麦克白夫人极力否认她天性中女人的一面,结果发现无法承受她努力要挑起的男人的担子,她的大脑在这过程中突然崩溃了。

在第五幕中,莎士比亚让一位医生为麦克白夫人看病。他可能注意到医生(physician)的词根是physis,希腊语中自然一词()与希腊词种植(plant)有关,强调自然的生殖力)。医生把麦克白夫人的病诊断为“一种对天性重大的扰乱”(V.i.9),并为麦克白夫妇归纳了一个公式:“反常的行为引起了反常的纷扰”(V.i.71-72)。医生暗示麦克白夫人违反了自然的秩序,现在只能通过超自然的力量来救助:“她需要教士的训诲甚于医生的诊视”(V.i.74)。看着医生无法救治他的妻子,麦克白表现出对医学的蔑视:“那么把医药丢给狗子吧,我不要仰仗它”(V.iii.47)。即便假设莎士比亚再缺少古典学识,我们也难以相信他不知道希腊词根physis。作为僭主,麦克白始终都在反对自然,而他对医生的排斥与他反对自然是相一致的。

麦克白反对自然,信奉超自然,结果却堕入困惑。女巫们让他感到茫然是为了使他有一种错误的安全感,然后走向毁灭。正是由于他对自然秩序的力量感到踌躇,她们便用谜一样的预言来蒙骗他,让他树立信心。预言说,只有超越自然界的力量才能打败麦克白,如不是女人生下的人。当麦克白听说没有人能打败他,“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木向邓西嫩高山移动”(IV.i.92-94),他做那样的反应是因为他相信自然界的局限性: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谁能够命令树木,叫它从泥土之中拔起它的深根来呢?幸运的预兆!好!勃南的树林不会移动,叛徒的举事也不会成功,我们巍巍高位的麦克白将要尽其天年,在他寿数告终的时候奄然物化(IV.i.94-99)。

在这里我们看到麦克白变得是何等地自以为是。他期望任何人任何事都受自然秩序约束,除了麦克白自己(关于这一点,见Davis,p.226)。这段话最后一句表明,只有麦克白相信自己高于自然力量时,他才依赖自然力量。要想看看麦克白的思维混乱到什么程度,我们只需要注意他在这里对复活的反驳,而在前两幕他自己还在苦思冥想这个问题。麦克白已经完全分不清自己世界中的自然与超自然。麦克白要求自己超越自然的限制,而忘记了别人也可能会具有同样的力量。

尽管剧终萦绕着超自然的光环,最后摧毁麦克白的完全是自然的力量。预言说只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才能打败麦克白,但胜者的解释再简单自然不过。[42]不是女人生的人只不过是剖腹产生下。不可思议的森林移动不过是一次伪装的军事行动。麦克白攻击自然秩序,却发现自己最终被它打败。最大的讽刺是,女巫实际上并没有隐瞒他的命运。有几位批评人士都谈到预言的鬼魂们自己都做出了的解释。[43]预言不是女人生的人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这暗示着剖腹产。预言勃南树林的是一个手里有树枝的孩子,这准确暗示了马尔康后来使用的策略。麦克白的问题在于,他没有足够仔细地观察女巫们展示的东西;他只相信他听到的内容并按照自己的欲望加以解释,迫切希望自己无懈可击、全能全知。

在戏剧前期,当麦克白看到匕首的幻影时,他说:“我的眼睛倘不是受了其他知觉的愚弄,就是兼领了一切感官的机能”(II.i.44-45)。视觉与其他知觉的脱节在剧中形成了一个重要的模式。如果麦克白在这一幕听从他眼睛的指示,可能就不会走向灭亡。他遭遇女巫幽灵的经历更有力地说明最好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而不要依照自己的希望和欲求来盲目地解释那些意外现象。女巫们在麦克白身上最终耍的把戏是让他相信在用眼睛看,实际上是在依照女巫和幽灵们说的话来解释他看到的景象。麦克白最后恍然大悟,女巫们只是“用模棱两可的话愚弄我们”(V.viii.21);麦克白最后得到的教训或许应该是所闻与所见的不同(参见《罗马书》10:17)。有人可能会这样来总结女巫们的策略:唤醒麦克白对无限的渴求,使他梦想全知全能,向往与超自然结盟,滋长他对所处自然界的轻视。她们让麦克白对自然的力量视而不见,而这最终毁灭了他。

对于《麦克白》中的神秘和悖论,没有哪一种解释能做到滴水不漏。但我努力要说的是,《麦克白》中的怪异,以及令批评人士困惑的谜语,都能够部分地追溯到主人公的特定处境。麦克白身处一个奇怪的位置,他是一位勇猛的英雄,但在他的世界里,基督教影响着他的雄心壮志重新进行定义和引导。面对基督教对异教价值短暂性的批评,麦克白无法再固守那些让阿喀琉斯和罗马傻瓜们满足的荣耀。在基督教永恒理念的影响下,麦克白觉得生活中需要某种绝对的东西,绝对安全绝对长久的东西。转换到一个基督教的世界,麦克白视野得到扩展,发现内心对无限的欲望苏醒了,莎士比亚将这与新形式的僭政和新的自然观(自然要服从人的意志)联系起来。如果要全面分析莎士比亚对从异教英雄向纵欲无度的僭主转换的描绘,我们要看到:他在瞻望未来、昭示预言;苏格兰勇士的悲剧预示着现代性的悲剧。实际上,如果麦克白能够找到一种方法将他在地球上建立天国的希望变为一项政治计划,变成我们所说的意识形态,麦克白可能会成为现代僭主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