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窪

小商場總讓我想起洛陽伊水的龍門石窟:店子一個一個從平面陷進去,猶如挖掘而成,所以很淺、很小,彷彿一個「茶匙窪」給打橫豎立起來。有些較深的,是正式間隔出來的店鋪,但也不大,打着燈光,把涼茶的碗和玻璃蓋子照得亮晶晶,魚蛋燒賣和一點都不小的小丸子也油光閃閃。珍珠奶茶因為塑化劑事件結業了,粵曲唱碟進佔其位。幾家時裝店擺出很貴的貨,說是日本進口的,卻一直沒有生意,衣服變舊。估計店子是他們自己的,女老闆坐在那裏挫挫指甲似乎就撑下來了。

然而,店子和店子之間還有許多牆角和彎位,深不過一米,寬也只有三四米。這就好玩了。以前,這些小角落用來擺放節日的裝飾,例如聖誕時放兩頭紙造的小鹿(不是為聖誕老人拉車的那些大鼻子鹿),春節時放幾個恭喜發財的娃娃和大串爆竹、利是封。漸漸,裝飾都撤退了,商場老闆竟然想到連這些小角落都分租出去。利之所在,年節算是甚麼。

有時我會懷疑:這樣的一個牆上小窪,也有人來租嗎?後來我吃驚地知道,那種地方,每天的租金一千至二千元。「生意難做……」那賣毛巾的女子說:「然而還是能讓人吃飽飯的。」她每隔一兩個月就來了,一次租幾天,然後搬走。我喜歡她的淺色格子毛巾,那是一邊棉線、一邊棉布的手帕,這邊摸在手裏,非常舒服,嬰孩可以用;大人的皮膚粗了,另一邊也耐磨。

我好奇地問:「你不來這兒的時候,到哪裏去了?為何不長租此店?這裏的街坊很和氣的啊。」

她認真地回答:「到處走才有生意啊。而且,這些店子就只提供短租。我們有時在荃灣,有時在屯門。各區都去。固定一區,客源不變,生意就不夠了。」

我心裏想:老百姓真聰明啊。但為甚麼我們需要運用這種聰明呢?市民和水貨客吵架之前,這些店子已經存在了。他們甚麼都賣,大多賣平價貨,偶然也有上等貨色。眼鏡、襪子、玉石、牛骨、便服、牀上用品、唱碟、毛衣、髮飾、碗碟、珠寶、廚房器具……甚麼都有。附近的大店子呢,則早就變成了藥房、化妝品門市和金子店了,單調得可怕。最痛心的是我們經常光顧的淡水魚攤變成了超大型的中西藥房,裏面盡是鮑參翅肚和堆疊起來的進口奶粉。可惜這位藥房老闆太不敏感,生意已經到了「水尾」,內地遊客都給香港人轟走了,而我們也只好到超級市場去買魚。魚小多了,那包裝紙和小薑塊又怎抵得上那片肥厚無骨的魚腩呢?魚攤子、藥房老闆和我們盡都輸了。

活在牆窪上的小店兒呢,則是堅強的攀援植物,到處可生根,亦能隨扎隨拔,不痛不癢,葉子茂盛非常。他們沒有招牌;或有,有也沒有誰會記得。買賣雙方,眼中都只有貨物。大街口有一小店,名叫「新豐號大閘蟹」,風起之時,店內除了幾個冰櫃,就只有一個看門口的男人。冰櫃裏的大閘蟹一隻一隻給綁住、凍住,整整齊齊,合臂保住他們或她們豐厚的膏油,連同日積月累的抗生素和激素,奉獻給每個捨命陪君子的饞嘴路人。但季節一過,賣蟹人就帶着冰櫃消失,店子丟空,未幾就來了服裝個體戶;他們賣冬衣,但名號還是「新豐號大閘蟹」。

這些「小窪」基本上就是以前街頭擺賣的小販。街頭擺賣需要牌照,「小窪」卻不必領牌,只需交租。當中所有貨品都大字攤開,美醜妍媸,全部將貨就價,毫不掩飾;老伯伯窮師奶菲傭姐姐印傭妹妹均買得起,先生太太覺得好看的也會來湊熱鬧。看門的都是醒目人,口才了得、能屈能伸,價錢便宜到你不敢開口講價,但價還是可以講的。貨物就如此光明磊落地放在凳子上、木板上甚至地上,大條道理說明中國製造。賣貨的人為自己尋生計,並不是打工的,因此都很戮力,只見他用手按住貼身的錢袋,你給甚麼紙幣都可以,他一手就摸出真偽,甚至還會冒犯法之險送你膠袋。

牆窪小店沒有門,自然也沒有冷氣。商場的空調卻還是夠涼快的,足以讓你駐足消遣。不過,滿載而歸的良好感覺一般只夠你享受幾分鐘,一程電梯搭完了,轉動鑰匙,回到家裏,那樣子的「斬獲」通常只會換來老公或老婆的埋怨,讚許是少有的,但這和貨物的優劣無關,畢竟家裏最昂貴的是空間。一個家就這樣因堆滿了便宜的雜貨而「老」起來了。

但便宜貨物還是一種需要,尤其當我們的城市之燈正漸漸熄滅,越來越多的市民給撥進退休一族,一模一樣的各大商場也必然日漸荒蕪。當一部分人只肯到巴黎和東京購物,另一部分就只能來到這上市公司不屑一顧的小商場來,與不肯花費宣傳的小牆窪打交道了。這是必然的發展。我深信,總有一天,這些刻在牆上的小歷史要變成古裝片的一部分。

黃昏,忽見牆窪變空,地上一個一個黑色的巨大垃圾袋從小商場的地磚平白長出,如同剛收成的新鮮冬菇。估計不久就有一輛小小的客貨車駛來,把人和貨物都接走,以幾十公里時速飛趕到另一區的另一個牆窪去重生。場景急促變化,使人對自己的記憶和感情充滿了疑惑。但這是不打緊的,生計才重要。我看着那空出來的角落,彷彿看到了大小燈火的明明滅滅,看到了香港的過去和將來賴以存活的大智慧。

後記:此文完成之後三四個月,最接近我家的牆窪忽然變成了水果攤。老闆說他暫時不會離開了。

二〇一五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