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 红楼醒梦
  • 寒隽
  • 10671字
  • 2024-09-06 19:53:25

第八十二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诗云: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话说黛玉之病渐好,生日又快到了,贾母知她这一冬受罪不少,命凤姐给她张罗着好好过个生日,冲冲喜、压压病。

凤姐得了令,立时请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台子。据说来的是新戏,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由王夫人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由邢夫人陪着。下面尚空着两桌,贾母叫喊他们快来。没过多久,凤姐领着众丫头,簇拥着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如嫦娥下界。只见她将青丝挽成了墨花髻,发鬓上插着芙蓉流苏步摇;粉色的及地蕾丝花边长裙,裙摆处还绣了细密桃花瓣。浅淡上装,袖边宽迤飘逸,胸前亦绣几朵桃花,更显得可爱优雅。脚踩樱色桃花绣花鞋,玲珑娇脸未施脂粉。黛眉如墨斜飞,眼眸动人善睐。肌如凝脂,似吹弹可破,玉手芊芊如葱,水嫩倍现。

黛玉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绮都让他上首坐,黛玉却不肯。贾母笑道:“今儿坐了罢。”薛姨妈也说:“今日是林姑娘的喜事,不坐上座怎么行?”贾母笑道:“正是。”

大家坐定,黛玉留神一看,唯独不见宝钗,便问薛姨妈道:“宝姐姐怎么没过来?”薛姨妈道:“她原想来的,只因家里没人,来不了。”黛玉微笑道:“姐妹们多时没见了,怪想她的。”薛姨妈笑道:“她也想你们,过几天我叫她作东,请大家过去聚聚。”

正说着,丫头们开始穿梭着斟酒,菜上来,外面也开戏了。开场是两出吉庆欢喜戏,到了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锦旗宝幢,引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进去了。众人都不知道是何戏。凤姐却说:“我听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时因降落人间,差点儿给人当了老婆,幸亏观音菩萨点化,她未嫁先死,这时正要往月宫飞呢。”宝玉一听,拍着手笑道:“你们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哪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我是真听出来了。”说完扭头看黛玉,却见她一脸愁容,心里想:刚还好好的,如何又不开心了?又不敢过去问她,只得继续看戏。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这两出把宝玉的兴致也看没了,正在惆怅之间,忽然台上扮出些海市蜃楼,又热闹起来。

薛姨妈过来敬酒,贾母便问道:“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你们那边没了个丫头,叫什么‘秋菱’‘秋菱’的,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香菱。怎么那孩子好好的竟会寻死,还改了名儿?”薛姨妈不知谁告了贾母,满脸不自在,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了,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可自从蟠儿娶了个不知好歹的媳妇,家里便咕咕唧唧,成日不得安生,如今闹的也太不像个人家了。我也说过几次,可那两口子偏长了一对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只好由着来。没听说哪家人家丫头的名儿乱改的,只她刚来两天,就发号施。”贾母道:“不就一个名儿吗?什么要紧?”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哪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定是因这名儿是宝丫头起的,才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薛姨妈拿着手绢子,不住的擦泪,未曾说,先又叹了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如今蟠儿这新来的媳妇,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家里正闹着呢。”贾母连忙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儿,这婆媳妯娌之间,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依我劝,姨太太竟还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却强过几倍。前日我们这边,还都赞了她一会子。都说像宝丫头那样心胸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她给人家作了媳妇儿,不知是哪家天上掉馅饼呢?祖坟冒了青烟呢?如何能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不宾服呢?”

说完又继续看戏,正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一位家人满头大汗急闯进来,对薛蝌说:“二爷赶紧回去吧!一并回明太太也回去!家里出了大事。”薛蝌道:“怎么了?”家人道:“一言难尽,回去再说罢。”薛蝌来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正在里头兴致勃勃地看戏,听丫头们传话进去,急忙起身,道了声别,即刻上车回去了。这下弄得大家不明所以,贾母对凤姐道:“你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出了什么事,到底还是一家人。”凤姐答应着,派人跟过去了。

贾府那边依旧热闹,薛姨妈到了家,只见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伙计陪着。那衙役们见许多从人,簇拥着一位老太太,知是薛蟠之母。看了这个势派,也不敢造次,只是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就听见有人大哭,一听声音,便知是金桂。宝钗迎出来,满脸泪痕地说:“妈妈回来了,先别着急,听我们仔细说。”薛姨妈进了屋子,听宝钗一讲,才知底细,问:“到底和谁?”宝钗道:“不管是谁,打死人总要偿命的,只商量着怎么办才好。”薛姨妈顿时急哭了,宝钗喊来管家们商议。有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也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无非打点银两。”

宝钗怕母亲着急,便说:“也不必商量,如今妈妈也知道了,你们快同二爷办去罢。”薛蝌与薛姨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人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消息,打发人即刻传来,别让我们娘儿俩担心。”

这边还等着薛姨妈拿主意,没想到她早失了方寸,幸而有宝钗作主。那金桂趁着空儿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从前,一点事儿也没有。如今真打死人了!我看你们怎么办。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都没影儿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我也不能活,大家都死了干净!”说着,又大哭起来。薛姨妈一听,越发气的抖了起来,宝钗急忙解劝。

过了几日,有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信。宝钗拆开,见上面写着: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口供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只要能翻供,便可得生了。再取银五百两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姑娘放心。余事请问小厮。

宝钗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说道:“看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别着急,事情还没定准呢,只须银子过去,翻了供就没事了。”

宝钗命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细问,才知道了根细原由。原来,自从家里夏金桂闹得利害,薛蟠便没心思在家,总要到南方置货去。他想约人同行,正好遇见蒋玉函带着小戏子进城,薛蟠同他一起吃饭喝酒。因为那个掌柜的老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第二天,薛蟠又来喝酒,想起头天的事儿,因言语不和,便与那个掌柜的打将起来⋯⋯

薛姨妈没了办法,只好去求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经过,见无法推脱,只好先应了。薛姨妈又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薛蝌果有回音,大意是:“已用银两做了使费,哥哥在监里并不受苦,请太太放心。但事情尚未完结,还须等等。”

薛姨妈问回来的人,那人说若想救人,还须谋得大情,送出大礼,再迟了就怕无可挽回。薛姨妈听了,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委,恳求贾政。贾政只肯说情,不提银两。薛姨妈恐怕说不应,又求贾琏出面。贾琏说:“那知县是个老堂官了,水陆不进,不好说话。”几次三番,又花了几千银子,才把那个知县买通。

薛蝌那里也没少使了手段,早已买通证人旁证,安排一切。那知县本是个清官,但年事已高,想自己即将到任,也想寻点儿养老钱。既得了好处,只好又重看了案牍,当堂翻了案,断了个误伤发配。薛蟠终算侥幸,保住了性命。

且说贾府上下,也因薛蟠的事儿纷纷扰扰,唯独宝玉不关心。一日,他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问袭人:“那条红汗巾子放哪儿了?”袭人道:“我帮你搁着呢,问它做什么?”

宝玉道:“我只随便问问。”袭人道:“你没听薛大爷这几天弄得沸沸扬扬,他与那些混帐人相处,才闹到人命关天。你要把心思都放在念书上,保准那个金榜上会写了名儿。”宝玉笑道:“那叫金榜题名。”袭人抿着嘴儿笑道:“跟着二爷没白混,学了好多文词儿。”宝玉被袭人一提醒,又说:“没见过蒋玉函,你知道他是何种人物?莫说我喜欢他,你见了也喜欢!”“不就是个戏子头么,有什么好,还能好过你这富贵闲人?”袭人不服。“等见了他你就知道了,他是人中龙凤,强过我百倍呢!我要是女的,便嫁给他!”袭人听了,越发心中打起鼓来,从今往后,总想见识见识这个“蒋玉函”。

却说宝钗因薛蟠的事儿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却总怕安排不周,凡事都要操心。到底是从小娇养的,一日发起烧来,汤水不下。莺儿急忙去找薛姨妈,薛姨妈过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连话都说不出来。薛姨妈赶紧请医调治,才渐渐苏醒回来。宝钗一病,早惊动了荣宁两府的人,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王夫人又送来至宝丹。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人,都打发丫头过来问候,唯独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又吃了“冷香丸”,才渐渐好起来。

近日宝玉又入了学,怡红院里顿时清净很多,袭人也有了闲暇,乘着赶些活计。她心思虽细,针线却不如晴雯,一做起来,便想起她旧日的好处。又想起当初姐妹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时候,不禁叹起气来。

想想自己将来,还不是和她一样下场!做妾的永远是偏房,像赵姨娘那样,永远地位低下,生的孩子也是受气包。宝玉为人虽好,对自己也情深意重,就只怕娶个母夜叉,自己岂不是第二个尤二姐与香菱?

平日里看着贾母与王夫人态度,以及别人露出的话儿来,宝玉自然是要娶黛玉无疑。可黛玉不比宝钗,心眼儿比那鱼网的窟窿眼儿还多。想到这儿,袭人渐渐脸红心热,岂能安心?一不留神,针竟戳到手上。于是放下活儿,便向潇湘馆去了。

黛玉正写字,袭人进了屋,黛玉没看着她。紫娟却迎上来问:“二爷上学去了?”袭人答应了一声。黛玉听袭人来了,放下笔,连忙起身让座儿。袭人坐下道:“姑娘近来身上可略好些?”

黛玉说:“每日里仍是吃药,刚换了贾菖和贾菱弄来的新药,好像略硬朗些了。你们近来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那个惹是生非的宝贝上了学,屋里消静多了,才能过来说说话儿。”

“少了混世魔王,虽清静些,却不热闹了。”黛玉微笑着说。正说着,紫鹃端过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不敢劳烦妹妹倒茶,我还是伺候你罢。”紫娟瞅了黛玉一眼,笑道:“早早晚晚,瓜熟蒂落,只怕我还得伺候你呢。”“咱俩谁伺候谁还不一定呢,没准儿还是我伺候你和姑娘呢。”袭人笑着说。

黛玉正拿着一张刚写完的纸看,听她们一说,顿时又来了气,三两下便揉成了一团,掼在地上。紫娟移步过去捡起来,笑道:“写得好好的,扔了做什么?怪可惜的。”“你再混说,我便求了老太太,把你送出去!”

紫娟早习惯了黛玉的脾气,也不恼,拿了纸团便捋开了看,只见字迹娟秀,墨还没干。袭人也凑上来看,只认出几个字,便说:“我拿回去让宝二爷瞧瞧。”黛玉一听,飞红上脸,只顾着上来抢,袭人却急忙跑开了。

袭人一边走,一边寻思:似这样每天风风火火的,动不动就恼,将来何时才是个头呢?但转念一想:管他呢,总比薛大爷家里那两个母老虎强得多。

袭人走后,紫娟自言自语地说:“二爷上了学,宝姑娘也不来了,香菱也没了,这园子里越来越闷了。”黛玉道:“你又发什么疯呢!各人有各人的下落。”说着又开始咳嗽。

紫娟过来给她捶背,又说:“快别给人家操心了,也该替自己想想,将来怎生是好?”黛玉听她这么说,又伤心起来:“想什么?我能想什么?管他呢,横竖不过一死罢了。”

正说着,听一个婆子在院子里问:“林姑娘在么?”雪雁撩开门帘,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婆,脸色微黄,却不认识,便问:“妈妈您作什么?”婆子道:“我是宝姑娘那边的人,姑娘让给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您稍微等等,我进去说一声儿。”雪雁回了黛玉,黛玉让领进来。那婆子进来,见了天仙似的一个人儿,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满眼的看了又看。黛玉见她这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她:“宝姐姐叫你送什么?”婆子这才回过神儿来,笑着回道:“我们姑娘让给林姑娘拿过一瓶儿蜜饯荔枝来。”

“这位妈妈,我怎么没见过你?”黛玉说。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不大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认得。可我们都记得姑娘们呢。”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黛玉,笑着说:“说见过,上回还是半年前呢。我们当下人的,也见不着姑娘的正影儿。今天总算见了真神儿,怪不得我们太太说:林姑娘和我们宝姑娘是一对儿仙女儿呢,今儿可看真了。原来和宝姑娘一样,都像天仙儿下凡似的!”

紫娟听她话太多,连忙打岔:“妈妈,你赶紧吃茶罢,不然都凉了。”那婆子起了身,笑着说:“我不吃了,得赶紧走,我们那儿可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说着,告辞出去了。

黛玉听她说起宝琴的事儿,心里才略宽了些,正怔怔地想着,那婆子已经出了屋,黛玉这才说了声:“替我谢谢你们姑娘。”那婆子正和送她的雪雁和春纤告别,嘴里咕哝着说:“原先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姑娘才配得上宝二爷,想不到还有个更好的。”

晚上,卸下妆,黛玉准备将歇,刚躺下,猛然想起日间老婆子那番话,一时却上心头。想自己寄人篱下,无人可以做主,而年龄越来越大,倘若宝玉像宝琴这样真有了婚约,该如何是好?不禁辗转缠绵,难以入睡。

如此翻来覆去,竟像烙饼一般。只叹息流泪,无情无绪,没心思脱衣服。朦胧之间,见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走来说:“有一位雨村贾老爷要见姑娘。”黛玉道:“他虽曾是我老师,但也只跟他学过几日书,见我做什么?不必见面。”于是让小丫头回复:“就说我身上不舒服,刚吃药躺下,代我请安问好便是。”小丫头笑道:“只怕是道喜的人来了,姑娘还是见见吧。”说着,又见凤姐被蜂拥着带一大堆人进来笑道:“我们是来道喜送行的。”黛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慌忙问道:“道什么喜?送什么行?”

凤姐冷冷地笑道:“你还想瞒着我们!兰台寺大夫林姑爷升了官,给你娶了个后妈,还带着个弟弟呢,总把你寄放在这里怎么行?又托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人家,现在,媒人和你家里人都赶着来接了,说很快就要成亲。妹妹你真好福气!”

一席话说得黛玉吓出一身冷汗。黛玉恍惚想起,父亲早已离世,怎么现在又活了过来,还说要到哪里升官,心里已经冒出一团火,愤然道:“哪有这回事!分明是你胡说!”人群之中,只见宝钗向众姐妹说:“都嫁了也不告我们,把我们当成啥了?走罢,管她呢。”黛玉已忍不住哭了,上前一把拉住宝钗,含泪说:“宝姐姐,她们说的不是真的,我没嫁人,我不离开这个家。”只见宝钗却失了往日的和善可亲,甩脱了她的手,与众人拂袖而去。

黛玉有话说不出,有苦无处诉,心想:只能去求老太太了,或许还有救。”于是赶紧去找贾母,门口却被鸳鸯拦住:“你既已嫁人,还来麻烦老太太做什么?还不快走。”好说歹说,才到了贾母跟前,黛玉跪下去,抱着贾母腿说道:

“老太太快救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的。”贾母苦着脸儿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人情世故?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哪关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我是你养大的,我只听你作主。”老太太冷笑道:“你在这个家是寄养暂住的,怎能与别人相提并论。”黛玉见她突然变了脸,素日恩情一概全无,又哭道:“我只听老太太的,只求您救我!”贾母道:“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你都这么大了,终归要出嫁的。”黛玉道:“我情愿在您身边当个奴婢,也不想嫁人,只求老太太作主。”贾母此时却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又最疼我,到了这么要命的时候,看在我死去娘亲份上,管管我吧。”正要撞她怀里痛哭一场。却听贾母说:“鸳鸯,你把林丫头送回去吧,我都被他闹乏了。”鸳鸯和几个小丫头连拉带拽,把黛玉撵了出来,都站在那里冷笑。

黛玉知道已经定准了,没法儿了,不如自行做个了断。她出得门来,后悔自己不该来这个鬼地方,这里的人们,平日里都人模狗样,千好万好,一旦有了事儿,都是假的。又想:“怎么不见宝玉?让他去求老太太岂不最好?或许还有法儿。”此时却见宝玉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说:“恭喜妹妹,贺喜妹妹!”黛玉听他这么一说,更着急了,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把宝玉的手紧紧拉住说:“好了!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宝玉道:“我怎么了?你许配了人家儿,有丈夫了,咱们便各奔东西吧。”黛玉一口气涌上来,哽咽着说:“绝心的!我的心思你岂能不知?你叫我跟谁去?离了你我活不了,你不要我,我就是个死!”宝玉道:“你只要不回去,就在这里住着,他们能把你怎样?”“那媒妁之言呢?也能轻易退了么?”黛玉道。宝玉道:“我叫你留下,你便留下,哪那么多费话?你难道不相信?我让你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往胸口上拼命划,划得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拉住他的手哭道:“我让你救我,你却先没了主意,这算什么?你先杀了我罢!”

宝玉道:“我要拿出我的心来给你瞧,不然你总不信我!”“我信,我信。”黛玉见他又乱抓,哭着拉他,抱住他痛哭不止。只见宝玉真从胸口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大声叫道:“这回好了,这回我彻底没心了!这回你死心了吧?这回你该信了!”说着说着,“咕咚”一声栽在地上。

黛玉正在痛不欲生之际,只听紫鹃喊她:“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黛玉一睁眼,原来竟是一场梦。

她依然惊魂未定,紫娟拿过茶来,黛玉抿了一口。又扎挣起来,把外罩脱了,紫鹃帮她盖好被子出去了。黛玉又开始失眠,听得外面淅淅飒飒,风雨声不停。黛玉披着被子坐起来,看那竹枝影子在窗纸上扑扑簌簌;而月亮的清光,也渐渐透了进来。

黛玉双眸炯炯,无法入睡,不一会儿又咳嗽起来,紫鹃也被咳醒了。她推门进来,见黛玉还没睡着,正拿着绢子拭眼。紫鹃道:“姑娘怎么又哭了?依我说,还得自己想开些。听老人们说:‘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且这里,从老太太、太太到众位姑娘,宝二爷,那个不疼姑娘?”只一句,又勾起黛玉梦来,于是便咳了起来,雪雁也进来了,她急忙端起痰盒,紫娟连捶脊背,才吐出一口痰来。两个就在旁边守着,伺候着黛玉躺下睡着。天亮之后,紫鹃见那痰中竟然带着丝丝凝血,吓得天昏地暗,急忙前去叫人。

探春与湘云正说话,紫娟捂着嘴跑进来哭诉。众人听她如此说法,都急忙赶到潇湘馆来。黛玉见了他们,又伤起心来。探春和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两边坐着,纷纷劝她。

黛玉道:“也不要紧,只是昨儿个没睡好。”紫鹃用手偷偷指那痰盒儿。湘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说:“这怎么行?还不赶紧叫太医过来!”黛玉听她一说,也仔细看了,顿时万念俱灰。探春连忙救火:“不过是有些肺火,没事儿!”

说完后,给湘云使了脸色,两人便起来了。探春说:“姐姐好好养着罢,我们改天再来瞧你。”黛玉道:“我就不送你们了,有空再来。”探春嘱咐紫鹃:“留神服侍姑娘,多喂些水给她。”紫鹃答应着。

众人走后,紫鹃扶黛玉躺下,自己守在旁边看,心酸,又不敢哭。黛玉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哪睡得着?平日觉得园子里面清静得很,如今宝玉上了学,应该更清静才是。却偏偏总听到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心里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宁,于是一夜不眠。

次日清早,雪雁从厨房端来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正要喂给黛玉喝,只见宝玉大步流星地赶过来了,他抢过碗说:“我来给妹妹喂几口。”黛玉一听是他,睁开眼睛,果见宝玉用手搀她。黛玉坐起来,宝玉把汤搁在唇边试了试,一手搂着黛玉的肩,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不喝了。宝玉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这才说:“妹妹这是怎么了?又不好了?我先去上学,等回来再来看你。”黛玉点了点头,也不和他说话,心里暖和了许多。

宝玉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请了安。探春与湘云正与贾母说黛玉的病,贾母听了,心烦地与宝玉说:“别人都好好的,偏偏就你们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大了,还是她的身子要紧,你一个当哥哥的,别总引着她生气。”贾母又向鸳鸯说道:“你告诉他们,赶快请太医,瞧瞧林丫头到底怎么了。”鸳鸯答应着出来了。

宝玉出来,一边走,一边想起袭人早晨刚给的那张纸,还没来得及看呢。便掏出来展开-正是黛玉的字迹,写得是:

“为有香思夜秉烛,

解衣还叹世情俗。

疑生梦影空遗恨,

红蜡洇流起玉足。”

宝玉一想:这是袭人上午拿回来的,那就应当是前天晚上秉烛之事,昨晚又没睡好,可见黛玉每天都睡不好,不禁心里着急。

他将纸横竖一瞧,发现这诗还大有奥妙,每行都是一句完整的话:“未解怡红,有衣生蜡,香还梦烟,思叹影留,夜世空起,秉情遗玉,逐俗恨足。”

这竟是一首藏头又藏心的诗,一句“未解怡红”让宝玉心潮起浮,竟一下子呆在那里了。

次日,宝玉散了学,一径往潇湘馆来,不仅顾及黛玉身体,还想和她说诗的事儿。进了屋,见黛玉竟大好了,正与一位宫女模样的人一起看书。宝玉仔细一看,见她身着迷离繁花丝锦织就的芙蓉色广袖宫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是苏绣花鸟图案,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点缀其间,碎珠流苏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繁迷似霓虹。臂上迤着烟罗紫轻绡,下身系着金黄曳地望仙裙,似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鲜艳。裙上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又缀了真珠,更显得高贵不可言。宝玉这才知道,她竟是元妃的宫女抱琴!连忙上前施礼。

抱琴见了宝玉,分外高兴,远远地笑着说道:“宝二爷散学回来了?”黛玉也笑道着说:“娘娘打派抱琴姑娘给我们送东西来了。”宝玉一面坐下,一面笑说:“又是同样东西,人人有份?”抱琴说:“这回可不是,娘娘给二姑娘一副上好的玉石围棋;三姑娘是一本王羲之的帖子;又给了四姑娘一幅唐寅的画儿;宝姑娘是精巧的金花牡丹;史姑娘是金花海棠;这是林姑娘的:一架古琴,一本书,还有个无才的师傅。”宝玉要来黛玉拿的那本书,翻了几页,书上的字儿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再加上一勾,中间还添个“五”字;也有上“五”下“六”又添一个“木”字的,底下又一个“五”字。看着奇怪纳闷,便说:“这可是天书,我看不懂。”抱琴与黛玉都“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抱琴道:“好个念书的书生大爷,连琴谱都没见过?”宝玉道:“既是琴谱,怎么那些字一个也不认识?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小时候略学过,这不有师傅吗?”宝玉道:“姐姐真偏心,直把好东西都送给你们了,我下辈子也转个女孩儿,做她的妹妹才好。”黛玉道:“我也只略知一二,娘娘赐来琴和琴谱,甚有雅趣,又有名师点拨,只好再从头学起。”抱琴说:“姑娘不必过谦,你已经是扶琴高手啦。但琴理虽简,熟练却难。娘娘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只要多练就行。”宝玉笑着说:“书上说,‘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黛玉道:“我虽不擅抚琴,却知其中规矩很多。琴者禁也,以治身,涵养性情为上,抑其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层楼、或林石,或山巅、或水涯。还须天地清和,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

欲抚时,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象表,才能称为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把琴放在案上,才开始弹心。”

抱琴道:“此番话,娘娘曾教过我,没想到林姑娘也知道。”宝玉道:“我们只是学着玩,若这么讲究,那可难了。”

抱琴叹了口气道:“娘娘在宫中侍奉皇上,已与此琴无缘,才将它和琴书送出,请林姑娘一定珍惜,万祈留存。”正说着,宫里太监来请,抱琴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晚间,黛玉琢磨着元妃送琴和琴书的意思,心中不禁一暖,披了一件皮衣起身。就着鲜红蜡烛,不免赋了四章,可以翻入琴谱,可弹可歌。又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再将琴书拿来,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

次日,宝玉散了学,又急着去潇湘馆看琴。路过藕香榭时,听见有人正和惜春说话,便轻轻的掀帘进去。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宝玉与妙玉施礼,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妙玉听了,把脸一红,也不答言。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你们出家人比不得我们俗人,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还没说完,只见妙玉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又低下头去,脸上的颜色渐渐地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地在旁边坐了。惜春命人上茶,妙玉也没喝。

宝玉见桌上展着一幅画,正是元妃送与惜春的。急忙起来观看,是一幅仕女图,图上的美女正在礼佛,模样酷似妙玉,又似惜春。宝玉看得一捂嘴,差点儿冒出一句来,哪顾得上其他。

惜春笑道:“二哥哥,咱们看不懂,妙公给鉴定了,说是唐伯虎的真迹。”宝玉急忙打岔说:“大姐姐送来的东西,岂能有假?”说完又觉得不妥,又说:“不过,让妙公看看却极好,能为我们讲讲其中的细曲儿。”妙玉却早已不耐其烦,起身说道:“二爷,四姑娘,贫尼有事先回了,有时间再会吧。”便要离开。惜春道:“妙公,二哥哥刚来,你便要走,再坐一会儿吧?”妙玉执意要走,惜春知道妙玉为人,不便强留,于是送出门口。妙玉笑道:“我好久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恐要迷路了。”宝玉道:“这个容易,我帮你指引如何?”妙玉道:“不敢,二爷再坐会儿吧。”宝玉说:“我也没什么事儿,正要随便走走。”于是二人别了惜春,过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有叮咚之声传来。

妙玉问:“哪儿来的琴声?”宝玉道:“一定是林妹妹抚琴呢。”妙玉道:“她也会这个吗?先时怎么不知道?我还以为贾府之中,只有你娘娘姐姐才会抚琴呢。”宝玉把元妃送琴给黛玉的事儿说了一遍,又说:“咱们去看看她?”妙玉道:“从古至今,只有听琴的,没听说看琴的。”宝玉笑道:“我是个俗人,真不懂。”说着,已至潇湘馆外,二人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黛玉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会儿,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是第一叠,如今是第二叠了。”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她的声音,也觉得过于凄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只怕不配调了。”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此音可裂金石矣!这为免也太过了吧!”宝玉道:“太过又怎样?”妙玉道:“恐不能久。”正在这时,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不进去了?”妙玉道:“这弦外之音,你日后自然明白。”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子都是问号,没精打采的回怡红院去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