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回牡丹妃子一语道破金莺婢儿几句言明
诗云:
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颗。
今朝始得分明见,也共戎葵不校多。
且说巧姐入梦,梦见自己来到一座冰山之上,四周全是白茫茫的雪。突然,眼前飞来一只巨大的金色凤凰,盘旋而下,化成一个人形。巧姐一看,原来是母亲,马上奔向前去,想和她抱在一起。
可到身前,却抓摸不着,看她有形,似又无形。巧姐正待哭诉,凤姐儿说:“巧儿,你也是个苦命的,只能在这里躲躲了。”“妈妈,我要和你在一起。”巧姐哭道。凤姐儿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走了大姐儿,又抛下你。”说着竟也哭了起来。那眼泪仿佛晶莹雪花,并不落下,反在空中盘旋飞舞。巧姐依然想抓她,哪怕是一缕衣服,却两手空空。
只听凤姐儿又说:“孩子,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到一起,妈妈给你讲两个故事,你听吗?”“我听我听。”巧姐急忙答应。凤姐儿说:“石崇少年聪明。其父石苞临终时,将财物分给其他儿子,就是不给石崇。石崇母亲不明原因,石苞说:‘这孩子尽管年纪小,以后自己便能得到财富。’后来,石崇在南方得到一个鸩鸟雏,把它送给王恺。当时规定,鸩鸟不能到长江以北,此事被荐举。惠帝下诏宽恕石崇,将鸩雏烧死于街市。石崇抢劫远行商客,发了不义之财。后来,他与潘岳共同巴结奉承权臣,号称“二十四友”。直到临刑前,才叹息道:‘是我的家产害了我!’当初,石崇家的米饭撒地成螺,是不祥之兆,果然应验。”巧姐听了似懂非懂,问道:“妈妈,我就是那只鸩雏么?王石斗富,劝酒杀美都是他么?”
凤姐儿并不回答,又讲:“我讲的第二个故事是邓通,汉文帝叫许负给邓通看相,许负说:‘邓大夫以后会饿死街头。’文帝听不高兴,对邓通说:‘朕想让你富,有何难哉?’说完即下诏书,把一座铜山赐给邓通,并允许他铸钱,邓通从此富可敌国。邓通既蒙文帝宠爱,感激涕零,想有所报答。文帝患痈,因感他的恩德,邓通常为其吸吮患处。文帝问邓通:‘天下谁最爱我?’邓通答:‘太子。’后来太子进宫问候文帝,文帝要他吸吮患处。太子吸时面露难色,事后听说邓通常为皇上吮,心里惭愧,因此怨恨。太子即位,先把邓通革职,没收所有家产。邓通竟饿死街头。”
巧姐终于听明白了,她说:“妈妈我懂了,远离金钱,便是远离灾祸。”
凤姐儿点了点头说:“我曾与你父亲自比石崇邓通,谁知却真是同样下场。我们曾富如石崇,阔如邓通,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忘了‘兴尽悲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之俗语。”说完之后又自哭泣。巧姐还要问时,凤姐儿已经袅袅婷婷,飞身而去了。巧姐这才从梦中醒来。
话说宝玉自太虚幻境一游,他本来就是个颖悟的,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这日痴劲儿一来,贾政不在,王夫人已死,再没人管得了他,早把一切都忘在九霄云外了。即让钱槐备马,只带了扫花引泉两个,径直去铁槛寺了。
到了里面,见了主持色空。宝玉摘下那块“通灵宝玉”,递给钱槐,便对钱槐等人说:“我已看破红尘,立志出家,你们回吧。这劳什子我再也用不着它了,你拿回去给她们罢。”钱槐等一听,连忙劝解,怎奈宝玉就是不听。钱槐见他听不进去,也慌了神,赶紧给引泉施了眼色,引泉悄悄跑出来,跨上马背便向家中飞奔。
回到府中,引泉向宝钗禀报:“二奶奶,大事不好了!二爷要剃度出家呢!”宝钗与麝月等一听,都吓了一跳,宝钗道:“这个愚顽不化的!为什么不告明了咱们?”麝月道:“这一来又要闹到家口不宁,这可怎么办?”宝钗即命备车,带着莺儿、麝月与秋纹便向铁槛寺赶去。
铁槛寺中,住持色空与钱槐苦劝不听,宝玉道:“我心意已决,一心向佛,再没改变的!”众人无奈,只好拖延时间。宝玉知道时间长了不成,便逼着色空给他剃头。头剃完,又要立即举行仪式。
正欲燃戒疤时,宝钗她们终于赶到了。于是,佛门清静之地,变成了哭天抢地的地方。宝钗说:“狠心的,你想要出家,也须把我们都逼死才干净!自从嫁给你,虽然没有一男半女,却也恩爱有佳,你怎能抛开我们不管呢?”
宝玉想起宝钗的恩爱,麝月、莺儿与秋纹的妥贴,又哑口无言了。住持劝他:“你欲半路出家,必要斩断尘缘才可,否则生生死死,连绵不断,岂不成坏事儿了么?至于出家呢,也不在即日,先做个俗家弟子,也能钻研佛法,等年长大进了,再皈依我佛,岂不圆满?”宝玉被他这么一说,又见四个鲜花般的女人哭得花枝零乱,又心乱起来。过去扶扶这个,劝劝那个,忙活一通。
宝钗见闹得差不多,便止住哭声道:“你不是看破红尘了吗?走!林妹妹的灵柩便在这里等你,你在她灵前给我写下休书,我便马上碰死,成全了你!”说完,拉着宝玉便去找黛玉的牌位。
及至跟前,宝钗又哭着说:“今天横竖都是死,肚皮里还有一个呢,两条人命都交给你吧!”宝玉这才知道宝钗已有了身孕,于是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道:“也罢了,我们仍回去罢。”只见宝钗走上来,仍将钱槐给她的那块玉,戴在宝玉脖子上道:“你娶了我俩,还不知足?她在这儿等你,我在家里陪你,我们同生共死,更复何求?”
宝玉一听,心想也是,黛玉虽死,毕竟也是自己妻子,还因为这个挨了九十杖责,也算是一段奇缘。便拉着宝钗的手说:“都说你聪明,却是个傻子,林妹妹是潇湘妃子,早回天上去了,这里只是空壳而已。”宝钗仍欲祭拜,宝玉却拉着她的手一路出寺院,边走边道:“我总是要出家的,你是雪里的金簪,自有结果。”宝钗听不懂他说什么,只跟着他上了车,回家去了。
自从这场风波,宝玉反而对宝钗她们更好,而且还捧书备考,竟像换了个人儿。宝钗等心中大喜,也都尽心服侍。
宝玉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一心攻书,此时竟一心想着振奋家业。他心中虽然不喜仕途经济,却又自知离不开这些。他见家运如此,又读懂了那个仙境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自然难受。但为了牵就宝钗,也只能如此,尽力挺着。只等着父亲与宝钗等几个至亲有了结果,自己方可重获自由。
不言宝玉,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着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实在心焦。遇见海疆官员,闻得甄公与陈也俊奉旨回京,想起贾兰的不争气,愈觉烦心。
走到毘陵驿,突然天降大雪。又想到盘费不敷,不得已修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过来使用。过了数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个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贾政看了大怒,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那家人无奈,只得又回到赖尚荣任所。赖尚荣接到书信银两,知道贾政理怨,又添了一百,央来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
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父亲,叫他设法告假,只等贾政一回,便赎出身来。于是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贾政并不知道,他一时气愤,又埋下了祸患。
如此迁延一个多月,贾政才回了家。这日李婶娘过来看望邢夫人,还想托贾政帮忙,成全与甄家婚事。见了邢夫人,便过贾政这边。问贾政路上可好,贾政苦笑道:“倒还风平浪静。”李婶娘又问道:“场期近了,宝玉没进过学,怎能下场呢?”贾政道:“我做粮道起身时,早给他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了点头说:“那这么说,甄家公子也能下场?”贾政笑道:“那是一定的,甄家于这种事儿上,比我们张罗的早多呢。”李婶娘一听,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于是便把想与甄家联姻的事儿细细的讲给贾政。贾政说:“先过了礼再说,即使他高中了,也不至悔约。”李婶娘见贾政答应出面,心下暗喜,又坐了一会儿才回。
却说宝玉攻书之余,正拿着一篇《秋水》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出来,见他看的得意,便走过来。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正经,终究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傍边,怔怔地瞅着。宝玉见他这样,便道:“你怎么了?”宝钗道:“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倚靠,却不在一己之私。论起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这也都罢了。苍天之下,不复有我,好男儿如不图求功名利禄,何能养家置业,与蛆虫又有何异?”宝玉没听完,便把那本书搁在旁边,微微笑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赤子有什么好?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便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如何跳出尘网?如今才晓得‘浮生若梦’四字,既要讲到功名富贵,那也是浪得虚名儿罢了。”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忠孝便是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不痛不痒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不过是一个‘忍’字。若像你这样抛弃天伦,还有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又驳道:“这就更不对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夷齐生在殷商末世,有许多难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家世受国恩,锦衣玉食;长辈们对你视如珍宝,你如不奋发上进,又颜面何存?”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又劝道:“你最近着实下了功夫,若能坚持下去,不说命中魁元,但能博得一第,便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连你都说不过,又怎能金榜题名呢?”宝钗道:“我和林妹妹之所以对你心生爱慕,无非是因你情意深重,才华洋溢,你一定会高中的!”
这时麝月也过来说道:“刚才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地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二爷也该体谅体谅。更何况,奶奶替二爷行了多少孝?分了多少忧?二爷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于神仙那层,更是谎话,有谁真见过神仙?”
宝钗一听笑道:“真是袭人姐姐教出来的徒弟!话粗理不粗,说的真好。只是神仙那节,果真有的,我也曾在梦里去过那个地方,也见过林妹妹的。”宝玉听了,顿时来了精神,急忙问道:“她和你说什么了?”宝钗笑着说:“她叫你千万别当和尚!”宝玉脸上已经羞红,笑道:“林妹妹才不会像你们,净说些仕途上的混话。”宝钗正色道:“如何不说?她是天上的官儿,无才怎能做官儿?无禄怎能成事儿?我和她一起司管着众花众草,我是牡丹妃子,她是潇湘妃子,都尊贵的很呢。”
就连麝月都听出宝钗是为了劝谏宝玉,而一通胡说的。宝玉却信以为真了,拍手称赞到:“那个梦果然是真的!”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宝二爷在么?”宝玉一听是甄宝玉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宝钗也站起来。甄宝玉进来,笑容可掬地给众人问了好。
甄宝玉笑道:“以宝二爷之才,今年是必中的。”“我准备先作几篇熟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宝玉说。甄宝玉道:“既这样,二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一起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连你一起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太谦了,不至如此。”说着,莺儿端上茶来,两个谈了一会儿文章,很是投机,不觉喜动颜色。宝钗见他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看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真是谢天谢地!
宝钗尚自犹豫,麝月见宝玉爱讲文章,又提到下场,也是满心欢喜,心里想道:阿弥陀佛!终于走上正道儿来了。这里宝玉和甄宝玉讲文,甄宝玉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又提起了贾兰。甄宝玉说:“二爷的侄儿都能高中,看来你也是必中的!”宝玉见他提起贾兰,心里便有些不悦,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
甄宝玉查言观色,见宝玉不喜,便告辞回去了。宝玉将他送走,回来又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样,感觉奇怪,便想试探他,笑问道:“不看便好,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不算什么。最好一把火烧掉,方才干净。”
宝钗听了,更是欢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宝钗没听清,只听到了“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中又充满狐疑。宝玉命麝月秋纹等收拾出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真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心。
麝月此时也开了眼,悄悄向宝钗道:“到底是二奶奶会说话!只说了几句,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只可惜迟了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迟早。但愿他从此立志,我也就安心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又说道:“他能悔悟过来固然好,只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好起来,就功亏一篑了。”麝月道:“二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起旧病来呢。所好的是我们这些都是老实的,没一个是狐媚子。只是二爷太过顽皮咱们虽各自稳重,只怕他也不会净心。”宝钗道:“我也怕的是这个,你说的倒也是。”于是只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伏侍他。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天天只差人去给贾政请安。贾政听他这般光景,那喜悦之情就更不用说了。
到了八月初三,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用功去了。饭后,宝钗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
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大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说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答应了一声道:“搁在那儿罢。”
莺儿放下瓜果,悄悄向宝玉道:“老爷又在那里夸二爷呢。”宝玉微笑。莺儿又道:“大太太也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是稳中的,明年再中进士,便作了官,老爷可就后继有人了。”宝玉只点头微笑。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时宝玉说的话来,便道:“二爷真要是中了,那可是我们二奶奶的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年打梅花络子的事儿吗?二爷当时还说,我们姑娘带着我不知到哪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咧!”宝玉听到这话,又觉得尘心一动,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笑道:“据你说来,我们都是有造化的,对吧?”莺儿把脸飞红了,笑道:“我不过是当一辈子丫头罢咧,能有什么造化呢?”宝玉笑道:“果然能够当一辈子丫头,那造化才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又招出宝玉的病根儿来,盘算着就要走。只见宝玉却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只需服侍好你二奶奶,便是个有造化的了,她是牡丹妃子下世,和你林二奶奶一起管着天下花草。你服侍好她,岂能没有好果子吃?”说完拿起一个果子递给莺儿,说:“吃罢。”莺儿不敢接。宝玉又说:“有我的,便有你的!”莺儿这才接住吃了起来。宝玉想起方才的话,似乎是从前金钏说过的,心里未免又心猿意马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