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诗云: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却说宝玉和黛玉一夜缠绵,终于了却心愿。晨妆已毕,紫娟和麝月端上饭来,雪雁和秋纹也在,却唯独不见袭人。宝玉此时神智已清,问道:“袭人呢?”
麝月说:“她哥哥嫂子把她接回家去了。”宝玉惊道:“她回去做什么?”“她趁二爷大婚,新奶奶刚娶过来,这些日子没事儿,想回去多待几天。”麝月说。宝玉一听,倒还在理,便不细问了。
不一会儿,鸳鸯过来,坐了坐说:“老太太吩咐,你们小夫妻俩都是大病初好,每天不必各处请安,一心在家里养着就好。老爷不日便要启程,也不必相送,什么都不用管的。”没一刻,凤姐又来说:“缺什么,就让丫头们告诉平儿,都是齐备的,你们俩安心养病,大可不必走动。”
这些话正合宝玉心思,他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是操心黛玉,每日还帮她梳头擦粉,端水敲背,可谓心念俱到,无微不至。黛玉却仍不见好,大婚时勉力支撑,现在心愿已了,反而没那么多精神。一日,宝玉突然想起北静王水溶所赠的那串蕶苓香念珠,便拿出来给黛玉看。黛玉大吃一惊:“我当日不是扔了它么?你怎么还留着?”宝玉道:“我留着它保佑你呢。”黛玉又流下了泪,她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俩的缘份真是很浅,此乃天意。”宝玉急了:“为什么这么说?”黛玉悽然道:“你难道不知?“蕶”是草木零落之意,“苓”即苓耳茯苓,皆非长物。此木虽香,也确是珍品,却非吉物。你留着它,我们在一起时日无多了!”宝玉一听,打开窗子,将那串珠子用力掷了出去,骂道:“讨厌的东西!我竟拿你当个神物,想不到却是个晦气的。”黛玉见他扔了珠子,仍未高兴,缓缓摇了摇头说:“王嬷嬷活时总说,我该听了那个癞头和尚的话,不该来这些荣华富贵污垢之地。那样,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便遇不到你了!就不会总见哭声,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才能长活下去⋯⋯”
黛玉是何等聪慧之人,大婚时尚无暇时,这几日她只一细想,便知端委。因拜堂时未有贾政夫妇,又少了袭人雪雁,定是假意撮合,其正的新娘定是宝钗无疑。后来,她又反复琢磨,自己究竟算不算是宝玉妻子呢?论理说,也拜了堂,且有老太太与凤姐在侧。但少了贾政夫妇,终究还是不伦不类。管他呢,既然自己已经与宝玉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又入了洞房,那即是他的妻子了吧?
黛玉一直反复捶问自己,今日见了那串蕶苓香念珠,反而安静下来,觉得自己与宝玉的缘分原本无多,大致如此。所有这一切,也是天意使然,无力改变。最主要的,是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确实时日无多,既了却了最大心愿,其它事却又何妨?
话说宝钗那夜大婚,本来就不乐意,半夜里竟还不见了新郎!虽然自己深爱宝玉,但其实宝钗的心思也并不总在宝玉身上,她的内心,是想让二玉结合的。自宫中选秀未成,宝钗一直都在企盼高枝,怎奈家道没落,偏偏又出了个没能为、爱惹事的宝贝哥哥。怎知这一生竟然注定要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现在还纯乎是个傻子!可母命难违,元妃虽然出了事儿,贾家毕竟还有世职,因此才咬着牙出嫁了。
可谁知贾府竟是个陷阱!设了个骗局!起初,袭人还想瞒着,说宝玉突然害了疯病,正在用医调治。可人呢?人去哪儿了?宝钗冰雪聪明,焉能不知其中奥妙?瞒了几日,袭人等人只好说出原委,还说:“反正你是先拜了堂,黛玉都快不行了等等。”
那宝钗骨子里面也是个烈火性子,哪能受得了这种编排。趁人不注意,拿起剪刀,照手腕子上便铰,铰得鲜血如注。袭人和莺儿死命抢过剪子,又拿白绫子裹住。这时老太太和凤姐都过来了,都细细劝解,老太太说:“宝丫头,你就看我吧,我一把老命了,你们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总不能看着宝玉和林丫头就那么都哭死了吧?我们也是没办法呀,要怨你就怨我吧。”凤姐也劝:“都是迫不得已,你和林姑娘一样,都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自古都有先例,谁敢说个不字?舜皇不就一次娶了俩湘夫人吗?”
袭人又把黛玉如何看病,如何毒入肌骨,没几日活的了,宝玉先前也是因此寻死觅活,老太太没别的意思,只想冲喜救人,都细细地讲给宝钗听,这才解了宝钗的气。凤姐儿又与她说:“林姑娘虽好,却是个没福享受的,太医过来看了,只说她已病入膏肓,没有时日了。且不说她自己如何,就是身边的丫头,也都是短命的,春纤那么年轻,没几天就病死了,前时她从你们那儿要了个丫头,叫什么臻子榛儿的,原来伺候香菱,没来几天也病死了。可见,这天命是难违的,俗话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便是这个理儿。”说罢凤姐儿便回了。
宝钗绝顶聪明,自己一想:终究嫁过来了,已经是贾家的人,再闹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大度。再者说,黛玉如果真成了那样,的确犯不着和她争什么,只不过晚几天见丈夫而已。
这么一想,心里渐渐平息,每日也不关心宝玉黛玉的死活,自己与袭人和莺儿做些针线,说说话,无非是混过时日。不仅如此,宝钗还每天定时去老太太和王夫人那里请安,把两个人万分地感动,都夸赞宝钗是个难得的贤惠媳妇。贾政问起宝玉时,宝钗只说:“自那日起又病厉害了,不能过来请安。”如此搪塞了几天,贾政的行程已经到了。
贾政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起程的吉日一到,众人贺喜送行。次早,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称:“不孝儿子远离母亲,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儿子一到任所,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只求老太太训诲。”贾母恐贾政在路上不放心,只说:“我只一句话:本来该让宝玉送送你。但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几日劳乏,出来怕着了风,你就别叫他送了。”
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听老太太的话,认真念书,我就阿弥陀佛了。”
贾政坐了一会儿,自己回到房中,又对王夫人说:“我走后,一定要严管宝玉,断不可如从前骄纵。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王夫人一一答应了,命人叫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其馀内眷俱送至二门而回。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一直送至十里长亭,惜惜而别。
没几天又时至中秋,黛玉咳嗽加重,白玉一般的手臂上竟无端地长出个黑点儿来。几番请医调治,都是摇头而去,没有任何办法。一日,黛玉仿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制成七古一首,自己写在纸上,默然流泪。宝玉拿起来看时,只见是:
春江花月夜
蓝天碧水月光明,月影疏波镜照平。
千载轮回皆永夜,万般苦海此今生!
何时再遇东风面,寄语芳魂飞雨燕。
月色浮云渡晚晴,凝有轻霜映天绚。
遥听一曲泛江粼,碧水初尝半月春。
欲走长汀人未见,鱼白似雪慢逡巡。
红尘陌陌逢萍水,星斗匝匝望乡止。
月下随处可相思,切切难寻梦中你。
长江何日可曾留?明月何时伴古丘?
未忘江湖天皓月,烟霞散尽水空流。
意求山水待云开,谁晓红颜叹汝呆。
为扮新妆香玉手,还因旧梦沁芳腮。
江水滔滔几时分?鹰飞雁荡几不群?
海角无边江伴月,天涯咫尺雨随云。
落花迟缀晚江沙,水吻石突月至家。
夜起春潮香永馥,平潭蓝透美无瑕。
金月漓江船远渡,雾霭江村沿水赴。
茫茫水月漾春心,奔月之人朝暮暮。
黛玉披着衣服站了站,意尤未尽,对宝玉说:“咱俩倒像两个唱戏的。”宝玉说:“哪一出?”黛玉说:“唱的是《西楼楼会》。”说完之后,黛玉坐在那架古琴旁边,一边弹着,一边唱了起来:
“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沈睡醒眉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也。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
宝玉听着,已经流下泪来。因为他前几日曾同黛玉一起读过那本书,他知道下句是小生的白:“贤妹,病虚气怯,还是莫歌完罢。”
黛玉唱完,轻轻地说:“宝玉,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好日子到头了!你我情缘已尽,如今,我的泪也还完,需走了!”说完,竟软软地向地上倒去。宝玉连忙把她抱到床上,大声呼喊,而黛玉却总不应,像睡着了一样⋯⋯喊太医过来,皆已无方可开,只能静待她自己醒来了。谁知这一睡,竟然一直沉沉不醒。直到八月十五这天,仍未醒来,众人也都没什么好心情。家宴一罢,只摆了些瓜果梨桃月饼等物准备赏月。
宝玉茶饭不思,只守着黛玉,盼她苏醒。此时,含芳阁内月色正浓,宝玉见静日无风,也不冷,命人打开窗扇。只见数点寒星,皓月当空。正呆呆畅思,忽听黛玉嘤嘤一声,竟醒来了。宝玉急步跑到床前,把她扶坐起来。紫娟和麝月过来,一个倒水,一个奉茶。黛玉喝了一口,强打精神,颤巍巍坐了起来。
宝玉已经语无伦次:“姑娘、夫人⋯⋯颦儿,你终于醒了!”不禁放声大哭。那黛玉却面生红晕,缓缓翻身,轻伸玉足下了床,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没事儿人一样:“宝玉,你哭什么?今儿是十五么?好干净的月色!”
“把我那套白绫裙子拿过来!”黛玉对雪雁说。那套裙子是那年林家亲戚从南方捎来的礼物,是由上好的天蚕丝织就,薄如蝉翼,色若游云。黛玉坐在妆台前自己打扮起来,宝玉和紫娟在一旁帮她。不多时,梳妆完毕,真的是嫦娥下凡,宛若天女。黛玉此刻竟脸色津润,微微浅笑,哪有一丝病相!
她走到含芳阁宽阔的中堂,此时皓月当空,星光璀璨,便如玉镜高悬,珍珠帘映、画栏金盆。又闻得奇香扑鼻,看那胭脂红润,不由得痴念顿生。而这时从园里不知何处,竟传来一支箫声,由远及近。黛玉借了这曲子,独自舞了起来,姿态优美、婀娜曼妙,一边舞着,一边唱道:
“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又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䕷烟丝醉輭。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
宝玉看得痴了,竟不知黛玉还会如此美妙的歌舞!
原来黛玉小时候就在江南学过抚琴和舞技,来贾府后才搁下。后来搬进了大观园,黛玉便在桃林葬花时,亦歌亦舞,只是大家从未看到罢了。宝玉双眼迷离,仿佛又置身在太虚幻境,重温那《红楼梦》十二曲的调子。
一曲终了,外面狂风大作,顿时滚过一团云来,把月亮也遮住了。好端端的天气,偏偏又下起雨来。宝玉让小丫头们赶紧关上窗子,嘴里念叨着:“八月十五云遮月,真是一点儿不假。”这时外面的小丫头带进一个人来,大家仔细一看,是妙玉,手里拿着一杆白玉洞箫。宝玉问道:“刚才那支曲子,竟是妙真人吹的?”
妙玉进来坐定道:“我观今日月色极好,因想过来与你们二位一起吟诗赏月,不料下起了雨。”黛玉道:“中秋夜遇上知音了!听到你的箫曲,就忍不住吟了几句。”“妙师父,想不到你箫吹得这么好。”宝玉道。
“从小便在琴棋书画上都学了一点儿,样样稀松。”妙玉笑说着。黛玉心情极好,拍着手说道:“来来来,既然来了,不如我们再合一首如何?”众人喝了几口茶,品了果子月饼,黛玉操琴,妙玉凭箫,黛玉又唱了起来:
“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拜月堂空,行云径擁。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唱到这里,黛玉又到场中舞了起来,一时间双袖分飞、衣袂翩翩,简直是天人一般。边舞边又唱道:
“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
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恨苍穹,妬花风雨,偏在明月中。
鼓三鼕,愁万重。
冷雨幽窗灯不红。
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唱到这里,黛玉突然站定不动,摆出一个抬头挺胸、飞身向月的造型来。
妙玉见黛玉忽然不动,心里一惊,停了曲。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黛玉仍没动。妙玉放下玉箫上前一看,试过鼻息,叹了口气。此时宝玉也已上前,妙玉急忙拦他:“不要碰她。”
但她的话还是说迟了,宝玉的手,此时已经触碰到了黛玉的肌肤。此刻恰至五更,只见一股清幽荡漾,黛玉瞬间仙逝飞升了。
宝玉抱紧黛玉,忽然眼前一片漆黑,辨不出形物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个窈窕女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地何处?”那人道:“此乃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刚刚是否有个女孩儿来过?”那人冷笑道:“女孩儿?是绛珠仙子吧。”宝玉道:“是姑苏林黛玉。”那人又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早往离恨天去了,再不用找!你快回去罢。”
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我不如也死了,便能随她去了。”那人又说:“绛珠已重回太虚,你尘缘未了,如何追随?若有缘,自然还能再见。谁让你娶了一个,还娶一个?!天下的好女人,全被你们这些破落公子给糟蹋了!”
那人说毕,从袖中取出一对鸳鸯剑来,定晴再看,竟是尤三姐的模样。不由分说,仗剑便刺。宝玉正待躲时,那双剑已穿心而过。
疼痛间,忽听有人呼唤。睁眼一瞧,见案上红灯高照,窗前皓月游出,原来又是梦境。只见自己坐在地上,浑身冷汗,怀中黛玉业渐渐冰冷,知道她已经归天了。正是: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紫娟和雪雁把黛玉接过放在床上,麝月急忙跑出去叫人。
不多时,凤姐和平儿就过来了,妙玉念了一通经回去了,众人皆忙着给黛玉料理后事。又过了一会儿,李纨和探春也来了,都是一场痛哭。
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完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王夫人。次日凤姐将“调包计”之前因后果都回明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事已至此,凤姐等人均为好意,又是老太太的意思,也就不说什么了。对于黛玉之死,王夫人与凤姐知道贾母年逾古稀,近来忙乱,贾政又刚刚起身,此时若再将黛玉的凶信回了,恐贾母愁苦交加,再急出病来,只得暂且瞒着。
此时众人已经把灵堂设在了潇湘馆,灵柩香案一应俱全;凤姐到了潇湘馆,也不免痛哭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就说:“很好。只是黛玉昏迷,你们为何不早告诉我?”探春道:“才送走老爷,你那儿一大堆事儿,怎么说呢?”
王夫人却直接去含芳阁找宝玉,见宝玉又回复到大婚前的呆傻模样,这时凤姐和李纨找过来回事儿。王夫人说:“你们先支应着吧,我还得招呼这个冤家呢,别的都好说,只是得想好了怎么回老太太。”李纨道:“这事儿别人怎么行?还得您去见机行事,得空回了方好。”王夫人点了点头,把宝玉带回宝钗住的新房。
宝钗与袭人也得知了黛玉去世的消息,两人正在痛哭,因碍着宝玉,没法过去看。
见王夫人领回了宝玉,那宝玉却又回到了傻子模样。袭人指着宝钗逗他:“这不是林姑娘吗?怎么不认识了?”宝玉走过去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擦了擦眼睛一看,就是宝钗!宝玉脑子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了梦境,杨贵妃般的宝钗,丰盈水润、娇艳无双,像一朵盛放的牡丹,静静地站在那儿,向他招手。
宝玉上前拉住宝钗的手,再也不肯松开。袭人说:“你看她是谁?”“这还用问?是宝姐姐呗。”宝玉笑着说。“他是你媳妇儿!”袭人说。宝玉一听,顿时散开了手:“林姑娘才是我媳妇儿呢!她不是。”宝钗日日盼着他,如今见了,却是这个光景,捂了脸,独自到一边伤心去了。
王夫人又给宝玉找大夫看,听大夫说不妨事,略觉放心。王夫人便背过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向贾母回明。贾母一听,眼泪交流,说道:“折腾半天也没救了她,这个丫头也忒傻气了!”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她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王夫人劝贾母:“不必过去了,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对王夫人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她,只为了不那么伤心,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您为她操碎了心,也尽力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太过伤感,便偷偷的叫鸳鸯来撒谎,哄老太太道:“宝玉找老太太呢。”贾母一听,才止住泪问道:“又出了什么事儿?”凤姐陪笑道:“没什么事儿,可能是宝玉想老太太了吧。”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到新房去看宝玉,凤姐也跟着过来。
见了宝玉,贾母问:“你找我做什么?”宝玉笑道:“我昨晚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边去,我留不住,老太太帮我留一留。”贾母听着,鼻子一酸,说:“行,你只管放心罢。”袭人扶宝玉躺下。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宝钗见贾母满面泪痕,十分心疼,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反劝贾母道:“听得林妹妹走了,大家都在伤心,毕竟姐妹们相处了一回。只老祖宗却别太伤心,伤心也留不住她,唤不回她,倒伤了身体。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们这些小辈儿们可怎么办?”贾母听了这话,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说道:“我的儿!我虽老眼昏花,眼里却看不错人儿,你果然是个贴心的,不像那俩个小冤家,整天祸害我!”宝钗急忙拿手帕帮贾母擦泪。贾母又说:“都是因你为我,才叫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丈夫却那样,都怨我害了你!”宝钗急忙说:“您快别这么说,嫁进贾家来,就是我的福份,别人还高攀不上呢。”话虽这么说,眼圈儿却又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贾母走后,宝钗心里千回万转,报定了一个主意:宝玉虽然深爱黛玉,可终归她人没了。而且宝钗知道,宝玉很喜欢自己,将来生活在一起,他便真是一块石头,也能焐热烤软、炼化了它!
想到这里,心里果然好过些,像变了个人儿,不仅主动服侍宝玉,还想尽一切办法逗他说话。那宝玉被他挑逗,毕竟是小两口,也少不得耳鬓厮磨、柔情蜜意。如此下来,宝玉的病势竟大大好转,但痴心却仍不能解。虽认了宝钗这个媳妇,却说:“颦儿没死,跑到月亮上去了,马上就会回来。”
宝钗又想,若想解开他的心结,必要让他亲去哭一场。于是便回贾母和王夫人:“宝玉这个病,是个心结,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定能好得快些。”贾母与王夫人听了,觉得很在理,便答应了。
宝钗便故意刺激宝玉说:“林妹妹去世了,咱俩怎么也得送送她吧?这招果然很灵,宝玉竟似突然清楚了很多,立刻便要往潇湘馆来。宝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与王夫人紧随其后,一起同行。
到了潇湘馆,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得不成样子;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宝玉一到,才明白黛玉真死了,人们都痛哭不止,一颗死心才又活过来。今日一见,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却阴阳相隔,怎能不倍加伤感!众人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但宝玉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宝钗也哭得昏厥过去几回。
最后,宝玉反而清醒异常,把紫鹃喊过来问:“姑娘临死之前有何话说。”紫鹃便将他与宝钗如何拜堂,之后又如何“掉包”,如何瞒着……皆告诉了宝玉,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大家一起上前劝慰,方止了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自打宝玉得病之日起,每时不得安宁,今又大痛一场,回房后便觉得头晕身热,终于扎挣不住,早早睡下了。
王夫人则是牵挂着宝玉,派绣凤过来,帮袭人照应他,并说:“宝玉一有事儿,速来告诉我们。”
宝钗深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也不理他。不过,宝钗的办法还真管用,有了这场撕心裂肺,宝玉像变了个人,彻底明白了。他恐怕宝钗多心,便饮泣收心,安安静静地歇了一夜。
第二天,宝钗瞧他,虽仍气虚身弱,心病却彻底没了。于是与袭人等加意调养,宝玉果真渐渐好了起来。所幸贾母和王夫人也没病,大家终于暂时安生了。这时薛姨妈也过来探望,见宝玉精神很好,也放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