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你是君

玄天承听云何讲述,才知道夏鸿和张宓不是带着姑娘来找他,而是要直接去饭局,他们俩接上了姑娘,路上碰到襄阳侯夫妇说出了未婚妻的名头,云何的人觉得不对才来报的。他一时觉得憋闷,又是恼火,道:“拦下来。就说我要见一见。”

这饭局是世家私交局,若真是由张宓带了姑娘进去,这未婚妻的名头便算是坐实了。然而,这并不单纯是未婚妻的问题。

玄天承静了静心。得亏今天没有烦人的事,看了弟弟妹妹的信,他心情很不错,还有足够的情绪用来消耗。

云何点了点头,有点担忧地问他:“你姐夫可也在啊。你伤势未愈,打不过他。”夏鸿平日里对小舅子和小舅子的下属都很不错,但有个不知是好是坏的特点,一旦涉及老婆,就六亲不认。

“他还能对我动手不成。”玄天承道,一面嘀咕,“到底谁欺负谁啊。”

不多时,夏鸿和张宓便带着人登门了。他们虽为长,但品级不如玄天承,上门拜见也没问题,但大概因为这是云何的府邸,他们脸色有点难看。

玄天承上前行了礼,看了眼那规规矩矩跟在后面的姑娘,低眉顺眼的,也没看出来长什么模样。他让三人各自落座,自己在上首坐了,问张宓道:“姐姐姐夫这是何意?”

“琏儿都要订婚了,你这个做舅舅的还没定下来,平白惹人闲话。这位是淳于家的二小姐,清贵人家,知书达理,我跟你姐夫看着合眼缘,便想着做主给你定下来。”张宓说着笑起来,对那位淳于小姐道,“侯爷也太心急,一会儿就能见到的,非要提前看一眼。”

淳于小姐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眼玄天承,立时满面红霞,眼中俱是仰慕之情。

玄天承觉得太阳穴阵阵作痛。他这姐姐到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他这时已经有点克制不住火气,浑身便散发出迫人的威势。他站起来冷声说:“姐姐,我有话同你说。”

夏鸿横眉道:“延之,你姐姐日夜为你的婚事思虑,你怎不领情?”

玄天承笑了下,道:“自是领情的。还请姐夫和淳于小姐稍坐,我同姐姐有别的事要说。”他走向张宓,有些失了礼数地拉住她手臂,带了几分强硬道,“你同我来。”

夏鸿原要阻拦,张宓倒是制止了他。姐弟二人往偏厅走去。

走出几步,玄天承便放了手。他本来也没用多大力气,张宓却是甩了甩手,吃痛道:“你若是对我不利,我立马喊他。”

玄天承一时失语,竟是气笑了:“你觉得我会对你不利?”他感到心酸委屈,有一点控制不住脾气,不想因此说出难听的话,于是扭过头去尽力忍耐。

“……难道你不会么?”张宓神情有几分躲闪,接着说道,“你如今是越发位高权重,连你姐夫也不放在眼里,更别提我这个姐姐了。”

“我把他放在眼里,那是因为他是你丈夫。”玄天承回头,看着她道,“姐姐,姐夫当你是个弱女子,你也演得像朵娇花,这么多年,你连自己也骗过去了?你敢说如今动起手来,对我有几分胜算?”

张宓绞着自己的手指,垂首道:“你身怀暗香疏影,谁知如今修为到了什么地步。”

玄天承原本也没期待什么,但还是有点难受,忍不住道:“你宁愿如此想,也不愿过问我毒发之时是何等痛苦。”

张宓呼吸一滞,半晌才勉强笑道:“我如何不担心?可你从小便懂事,又是个自尊心强的,好几回我见着,你只叫我不必担心。”她走近一步,怀着关切道,“我听说……暗香疏影虽药效霸道,却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的。要短时间内提升修为,哪有不吃苦的呢?忍忍也就过去了。”

玄天承听着这话,连生气委屈都没有了,头脑倒是奇异的清晰。他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转而道:“那位淳于小姐,你还是送回去吧。我会去淳于家赔礼的。”

“你不喜欢?”张宓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掌眼。”

“不喜欢。”玄天承说。他接着道:“什么样的都不用再看。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京中也已经在筹备婚仪,你不用再操心。”这些事,他将玄琨等人送回张宓身边时就已经书信说明,现在看来,张宓根本就是在装聋作哑。

“未婚妻?你说君七?”张宓眸中划过冷冽,嗤笑一声,“原来,你就是为了她。你就这么护着她?”

“与她无关!”玄天承提高了声音,冷笑道,“便不是她,只要不是你选的,只要与陛下有关联,你都要插手,对吗?”

张宓顿了下,讥笑道:“你明明都知道,却还要惹我不快。你不是在母亲病榻前立过誓,要一辈子尊重我敬爱我么?我的弟弟在人生选择上出了偏差,我连教导的权利都没有么?”

“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么多年,你要我做的事我做,送给我的人我收,难道我一直亲着你纵着你,你便以为我是没脾气的泥人,你做什么我都要无条件支持?”玄天承蹙眉看着她,“我是真没想到,你竟会让符珈来杀她。姐姐,你怎会变成这样?”

“说到底不还是为着她么?”张宓不以为意,“杀个人罢了,你没杀过么?说得多清白可怜的样子。”

玄天承沉默无语,半晌,道:“姐姐,我和指挥使,的确是太惯着你了。”

“好啊,你可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张宓抬头看着他,冷笑道,“玄天承,你说你心疼我敬爱我,其实心里很憋屈吧?你是我弟弟,一切合该都是你的,可惜我生得比你早,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有了。你什么都想要,却总装出一副宽厚忍让的模样,让老臣们心甘情愿为少主进言,我不为你做事,倒像是伤天害理一般。若玩心机,谁能比得过你?我再难堪的时候你都见过,你心里定是瞧不起我吧?你还差点丢了性命,难道不为此怀恨在心?何必这样假惺惺的。”

玄天承胃里本不舒服,此时连着浑身的伤一阵阵剧烈疼痛起来。他捂着嘴呛咳几声,眼尾都红了,勉强说出一句:“你原来……一直这样想。”他觉得可笑,又不想说伤人的话,便只是沉默着。

张宓其实远没有那么镇定。她说完这些,眼前有点眩晕,但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更坚定,抑或是他沉默的样子刺痛了她的眼睛,多年来积压的情感此刻泄洪般爆发出来。她连连冷笑道:“看看,就是这副模样!倒显得我多对不起你似的!你委屈什么?我还委屈呢!玄家白家的人为了你出生入死,你倒好,拿他们去填蓝家和炎家的大业!娶君七,再生个流着炎家和蓝家血的孩子,你可真是能耐,怎么不干脆连姓氏都改了算了?”

“你怎就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玄天承忍不住发火,“你倒是看看这是哪里?这不是玄都,也不是瑶华宫,父亲葬在东海之下,母亲还在病榻之上。对着个影子都没有的破王座,倒是担忧起继承权来了?你说我玩心机装可怜,你说这话就不心虚?当年那件事我心疼你受罪,也怨自己没保护好你,你非要觉得我瞧不起你,是,我还就是瞧不起你!你远嫁夏家是母亲拼死求来的,可你就没有想过,你一走了之倒是痛快,母亲如何被陈家针对,我与阿縯阿瑶如何度日?若非陛下和公主庇佑,你道我们如何能长大成人?你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是想让我自生自灭,死了最好?倘若不是我在京中站稳了脚跟……”他没有再说下去,缓和些声气,恳切道,“姐姐,你能远离伤心之地,遇到姐夫这样的良人,我为你开心。你对我们再不闻不问,也毕竟是姐姐。兄弟姐妹不相互扶持,难道还要反目成仇?我知道我做弟弟的,说什么在你眼里都显得虚伪。可是,你能不能放下你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看周围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哪怕不为我想,你也得为姐夫想想。”

张宓脸色惨白,呼吸有些不稳。

玄天承接着说道:“你既知阿臻身份,却还敢刺杀她,可有想过,倘若陛下知晓,我与姐夫该如何?还是你真当我在陛下面前有这般底气?”他见张宓似是听进去了,微微舒了口气,接着又道,“你说我一心为了陛下做事,难道那些事不该做么?多少很简单就能干成的事,你非要横加阻挠。你只看得到我跟你对着干,就看不到多少人因此受苦受罪?这些事陛下未必不知,只是看在父亲面子上,对你多有照顾;我能有如今的成就,也是陛下处处相护。谁为谁做事,谁是君谁是臣,真就那么重要?”

“可你是君。生来就是。”张宓颤抖着说。她垂眸压下了眼底的动容,有些机械地说道,“为君者,怎样想都不错的,是我错了。我以后不管你就是了。”

“你……”玄天承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可他也委屈伤心得很。他就是陈述了事实,难道还不许他实话实说么?她不但不愿听,还要说这种话堵死他?

有些事沉浸在时间里,将原先就有的端倪发酵,就算他不愿意想,也会自己变得越来越确信无疑。

张宓不止一次想杀了他。年幼的他最好下手。她试图在打打闹闹中“意外”害死他。只是周围还有玄甲卫保护他性命,所以她没有得手——当然玄甲卫也就仅仅是保护他不死而已,按照玄琨的话来说,只要不死,其他的都是对储君的磨砺。

而那次张宓险些被张烨玷污,他闯入门去……那是一切的开端。原本他一直心疼姐姐,直到他意外知道了张宓的修为。因为她实在过于厉害,所以轻而易举就能伪装成毫无修为的样子,不被任何人看穿。想想也是,她是父亲手把手教的,怎么可能真的是个弱女子?而张烨没有任何修为,即便被陈景和控制,也绝不可能是张宓的对手。他不愿这样设想自己的姐姐,更难以置信她会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谋害自己的弟弟,一直催眠般地告诉自己,姐姐是忍辱负重,所以才不能展露修为,渐渐地他自己就相信了。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心中的猜忌和杀意。他有时会想,若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还是睚眦必报的小孩子就好了,她要杀他,那他也杀她,简简单单。可她是世上唯一一个与他流着相同血脉的人,他们共同背负着先辈的荣耀和耻辱,更同样是洪流中的受害者。光华时代覆灭,父亲排除千难万险准备为她修改的《继承法》变成笑话,为她编织的梦幻世界也顷刻崩塌,她随着母亲颠沛流离——倘若不是母亲腹中已经怀了他这个所谓玄都的希望,她们本可以一走了之,逍遥自在。生命于他而言是悬崖边缘,于她却是天堂坠落;女帝和公主救他于水火,于她却是残忍无声的炫耀。而他们如今已经走到了高位上,彼此根系交错,利益相关:宁寿宫、张家、夏家被这段亲缘关系牢牢捆绑在一起,牵系了无数人的生死。她现在肯定是不会想杀他了。而他也实在无法否认血缘关系带来的亲近,即便走到这个地步,也还是下意识地想保护她。

但她如今说的这叫什么话?他是君?他说什么都对?难道他只有摆出上位者发号施令的模样,她才觉得好过么?他和姐夫支持她当家做主,去做她想要做的事,难道反倒加深了她心中的恐惧?

他觉得应该是她身边有人一直在给她灌输着什么,她已经有点魔怔了。而他如今与她离了心,又隔着这许多事,倒是不好轻易再摊开来讲了。他是又急又气,恨不得把玄琨他们拉出来毒打一顿,但到底没这么做,那可能会起到相反的效果。他原本打算慢慢地把玄琨等人架空,现在看来,得加快进度。

但看张宓情态,她也在努力挣扎。他拉她一把,应该还能出来。他做到这份上,自觉实在是仁至义尽。毕竟是姐姐,还能怎么办呢?他微微叹了口气,好言好语道:“姐姐今日点了这鸳鸯谱,倘我不是事先得知,到了席面上要如何收场?襄阳侯他们都在的。你不愿我为蓝家做事,难道就乐意扯一个淳于家还是谁家进来?平白倒让人看出我们姐弟不和来。还有什么君不君的,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我们好不容易扶持着走到这般地位,多少难处都扛过来了,我是如何对待你的,你却因外人几句话便曲解我的心意,怎能不让我心寒?”他忍不住便说道,“你当我是真的不知道?还要我如何做,才能让你对自己做过的事心安理得?”

张宓听着,眼底已泛起水光。她嗫嚅着说:“我不知该不该信你这些花言巧语……我心里乱得很。我……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些她又如何不知,可她真的……

她真的有那么讨厌蓝家么?或许没有。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那么讨厌蓝家了。

她在最好的年纪从云端坠落,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公主永远是排在皇子之后的,她有兄弟,她的一生必须要为了兄弟而活。

这是她第一次试图扭转自己的信念。在这个过程中,她拼了命地哀求母亲,向师长证明她的能力,可他们都无动于衷。她是想杀死弟弟,可是她很难下手,如果能够伪装成意外,她就可以减轻心中的罪恶感。她就这样一点点鲜血淋漓地剥除着自己的人性。而弟弟一次次死里逃生,也让她心中的愧疚越来越难以忍受。她最终还是逃了。远嫁西南,重新开始。她勉强说服了自己这是在为弟弟的未来而努力。

可是,就在她新的信念已经根植入骨时,弟弟却是如此轻易地就说出了他根本不在意他们谋求的位置这样的话。他竟是如此踏实勤奋地要跟着女皇帝女皇储干,甘愿这样舍弃掉自己的出身和责任,还反过头来告诉她女人也一样能谋求那个位置,只要她愿意他就能扶持她?那她的牺牲算是什么?笑话吗?!

她在两种声音间颠来倒去,渐渐地迷失了。她实在说不清那到底是种什么感情,仇恨?嫉妒?羡慕?她该保护弟弟的,他实在太无辜了。可是当她明白这点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这样了。她无力承担过去的伤害,只能逃避。他对她越好她越难以忍受,只有他跟她一样心怀恨意狼子野心,甚至他不这样她也非要把他逼上这条路,她才觉得心安。

“你别怕。姐姐,你慢慢地想。”她听到玄天承说,“我也是在赌气。上次我就不该让玄琨送信,我该自己来的。我们有好多话没有说开,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过去的事,想不清楚就不要再想……少提起,很快就真的过去了。”

他也太……太好了些。张宓望着他,心头酸涩。很多话堵在胸口,她说不出来,最后只说:“那,那个淳于小姐,我去跟她说吧。”

玄天承见状稍稍放下了心,点点头,带上几分玩笑道:“你有我和姐夫撑腰,怕那些人做什么?”他弯下腰,盯着她说,“姐姐知道我说的是哪些人吧?”

“我知道。”张宓抓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阿承,你走了这么多步,我断没有原地不动的道理。你有句话我记得了,毕竟我们是同胞姐弟。”

玄天承笑起来,虚扶了她一下,说:“走吧,姐夫应是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