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3.长大的,只有自己
- 那些被风吹起的日子上部
- 张筱辰
- 2519字
- 2020-05-04 18:55:03
随时间的海浪漂流,我用力张开双手,拥抱那么多起起落落,想念的还是你望着我的眼波。
——徐佳莹《失落沙洲》
这么温暖的笑容,让任苒想起了爸爸。
日历一天天的被撕去,南飞的候鸟飞去又回来,吹熄的生日蜡烛一根又一根,任苒还天真地以为,她可以洒脱地面对过去的一切,笑着挥手,对那个在海日阳光下开怀大笑的帅气男人说声再见好好过。
可是她做不到。
在无数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时刻,泪水沾湿枕巾被褥,怀里紧抱着露齿微笑的父亲照片,过去的一幕幕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伸手却只触碰到一片让人心疼的虚无。
父亲是一名地方上知名的钢琴教师。
在幼小的她心里,父亲更像是一个魔法师。乐曲从他的手里流淌出来,像被水晶球施了魔法,让人随之心情跌宕起伏,贝多芬的激慨,肖邦的柔情,莫扎特的烂漫,德彪西的朦胧,这些色彩的组合重叠都让小任苒感到妙不可言,这些伟大的作曲家都是小任苒的好朋友。
爸爸会捉住躲在钢琴底下闭着眼摇头摆脑地跟着哼唱旋律的小任苒,像拎小鸡一样把咯咯笑的她抱起来,让她舒舒服服地坐在爸爸的大腿上。爸爸执着四岁的小任苒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依次放在中央C所在音域的琴键上,鼓励她勇敢地摁下第一个音。
好听清脆的声音一下子就让她着了迷。
“喜欢吗?”爸爸轻抚着小任苒细软的头发轻声问。
“喜欢!”小任苒朗声道。
“那要坚持下去哦。”爸爸被逗得哈哈大笑。
小任苒却像被人冒犯了一般,用手支撑着费力爬下爸爸的大腿,趔趄着站在钢琴边,像个小战士一样把手背在后面,认真地发誓说:
“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如今看来,这个诺言她确是做到了,却更多地带有一些无奈的意味。钢琴于她而言,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内心深处甚至有些害怕和排斥。若不是存了这样一个信念,也许自己早就放弃了。
说起来任苒的家境当时虽比不上高梓妍,但也算小康,再加上父母都是文艺工作者,从小就受高雅艺术熏陶,品性举止都一板一眼,乖巧温顺,任家又独得这个宝贝女儿,更是宠爱有加。
唯独数学一直是她的死穴。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期末考试数学才考了70分,在班里算是倒数。小任苒红着眼睛从眼神尖锐的老师手里接过试卷,鲜红的几个大叉触目惊心,大颗大颗像黄豆粒那么大的眼泪把答卷都浸湿了,铅笔字迹和勾勾叉叉整个黏在一起,模糊不清。
爸爸来接她的时候,她只是咬着嘴唇沉默不语。直到爸爸循循善诱了好半天,她才哇的一声哭着扑进爸爸温暖宽大的怀里,呜咽着断断续续把分数的事说出来。
没想到爸爸竟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耐心地听小任苒话不成章地说完,又用手一下下地轻抚着她的背为她顺着气。等她的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下来,爸爸松开搂着她的手,蹲在她的面前,温柔地捧起她涕泗横流的小脸蛋。
“都哭成个小花猫了,丑得爸爸都不敢看。”
她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翻出小手帕用力地擦着自己的脸。
爸爸也被逗乐了。“我家苒苒这是要把自己的小脸给擦破掉呀!”说着站着起身来,牵起她的小手。
“走!爸爸今天违抗你妈的军令,带你去吃你最爱的肯德基!”
坐在开着空调的凉爽的快餐店里,小任苒心满意足地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甚至心爱的白裙子上都沾上了一点儿,她竟也无甚在意。
抓起另一只烤鸡翅,小任苒不解地问:“爸爸,我今天没有考好,你怎么还奖励我吃肯德基呀?”
爸爸露出一口好看的白色牙齿,笑着说:
“考得不好就会心情不好,那就想办法让心情好起来啊!苒苒还小,等你长大了呀,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是忘不掉的,这些都是宝贵的人生经历。你今天数学没考好,感觉天好像就要塌下来一样,可等你真的遇到了天都塌下来的事,这些不过就变成了过眼云烟,等你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好笑。以后啊,苒苒只要考试没考好,你就告诉爸爸,爸爸反而要奖励你,因为你又遇到了小挫折,这就意味着你又要进一大步了!”
“嗯!”小任苒似懂非懂,但能明白这是爸爸的鼓励和支持,心里觉得暖融融的,好像也没有刚才那么难过了,又埋头啃起鸡翅来。
如今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印刻在任苒的脑海里。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记得那么深刻,好似没有了爸爸的日子里往事总是清晰的令人窒息。爸爸这话意有所指,可自己宁愿一辈子装糊涂也不想那么去做。她固执地把忘却视为背叛。她有的时候都恨自己,也恨时间。
爸爸送她的玩偶小象没有变成大象,爸爸教她的手影小兔子也没有变成大兔子。
长大的,好像只有她自己。
9岁那年,爸爸动了一次大手术。那年夏天酷暑难耐,白色死寂的医院长廊充斥着难闻的消毒水味,带着口罩的面容冰冷的医生手插在口袋里木讷地来回穿梭。六人病房里爸爸的病床最靠近窗户,小小的她伏在爸爸庞大却又干瘦的身躯上,窗外的知了聒噪地苦夏,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声啼。
脸上未干的泪水黏在脸上,风一吹痒痒地。她,生平第一次,好像心里被巨大的恐惧所噬咬,颤抖不已。
市里音乐家协会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送花的送花,慰问的慰问,她看着爸爸瘦的都快只剩骨头的脸上努力挂着的疲惫笑容,都突然开始讨厌这些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叔叔阿姨们了。
其实她到现在都没办法原谅这些人。虽然他们并不是夺走爸爸生命的凶手,爸爸的脉搏也并未停止在那一年,但四处奔波的工作却是摧毁爸爸身体的最致命的武器。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
她已经在拼尽全力躲开这些爸爸昔日的老朋友们了,可他们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猛然出现。她不敢直视他们,害怕自己露出不属于她自己的厌恶愤怒的表情,更害怕,他们眼神里假惺惺带着的那种她最不想看见也最讨厌看见的东西。
它,叫同情。
那个下午,是协会的会长亲自带着果篮礼品上门看望的。整日昏睡的爸爸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脸上也多了血色。她放了学就直奔医院,刚上到三楼就听见病房里传来交谈声,便蹑手蹑脚地躲在门后偷听。
“任老师啊,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这每年全国各地的考级评选都少不了你,总得有个做决断的人操持全局吧!今年还情况特殊,小樊去了上海音乐学院,小尤家里老婆快要生了,你说我这…唉,我手下是真的没人了,要不然也不会拉下老脸来厚颜无耻地过来求一个刚手术完的病人……”
是会长的声音!是她小时候最亲近的叔叔!赶紧进去得打个招呼!
小任苒内心愉悦,迫不及待地就想推开门进去。可这手刚碰上圆弧形的把手,就顿在了那儿。
爸爸的音量小的得够着耳朵才能听着,但字字惊得她瞪圆了眼睛。
“没事儿,我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