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容易的艺术

艺术海海,可以畅所欲言,大到术数方技,小到人生百态。但是在这张天地罗网之中,鱼龙混杂,艺海拾贝绝非容易。在我看来,戏曲是一门奇妙而不易的艺术,那么光彩照人却屈膝一隅。譬如越剧。

我生而有幸,可以和越剧结缘,不仅仅是因为江浙地缘,更是因为“世家”亲缘。

自我伢伢学语时起,爸爸、外婆就热衷于越剧版《红楼梦》。每每月上柳梢头,抑或蝉鸣稻叶秋,外婆就轻轻地搭着我的小腿,缓缓地哼着老旦的唱曲,引渡我幼嫩的心灵泛入睡眠的佳境。

邻翁也好听戏。一大清早时有越曲从屋后头传来,你能想象其间的闲适,在他的瞑目与仰卧及躺椅的摇摆中体现的多么淋漓尽致!这大概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于是,我朝也越剧,夕也越剧。大概“神莫大于化道”,久而久之,我也会来上两段了。在外婆的鼓动下,我跳上床,掀起浴巾当水袖,披上被子作斗篷,学那“混世魔王”的摔玉,“体弱多病”的葬花,惹得一旁的邻翁笑不阖口。

爸爸见我兴意盎然,就给我报了一个戏班,名曰“子越学堂”。

那时我还不知“越剧”这一概念,于是天真地问:“什么是越剧?”

爸爸和我解释不清,到底要我亲自去了才知道。

这个班的教室很奇怪,藏在一个乌漆嘛黑的隧道里,若不在白天,须得摸着台阶极为小心地蹑下去,因为地下时有积水。

我又忍不住问了:“为什么呢?”

爸爸这才认真地答:“你们的这两位老师是义务来这里办学的。”

意即为宣传越剧文化而不收钱,故无专业教室以供之。

也是从那时开始,越剧于我不再是一门儿戏,而成为了一种似懂非懂的隐忧。

从此,我便立志跟从两位老师好好学戏。然而在学戏的道路上,却不见得那么顺风顺水。

譬如腿功。这是学戏的基本功。老师“恨铁不成钢”,亲自给我们每个人压腿,压到一个朝天“一字马”方止。是时苦痛交织,故就连一向还算坚强的我也竟忍不住“哇”的一下放声大哭起来。老师、家长,包括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由于筋骨开刃,之后近两个月便只能一瘸一拐行走,但练功是不能停的。

回家路上我又不禁发问:“压腿的时候好像有东西滴下来,是不是我的血啊?”

爸爸听后笑说:“那是老师的汗水!”

再论走台步,讲究精气神。有一次老师四令五申,见我不得要领,便一个箭步冲上来,提起我的发丝,神色严厉地教训我:“以后再立不起来,就想象自己头发被吊起来!”

这个方法很受用,于是顷刻我便熟络了台步。

在学戏的年月里,我在两位老师的宽严相济中成长:她们一个搂我于怀中,一个时常提醒我“你要好好学”。这两位老师在我的心中没有优劣之分,都像母亲一样地对我关怀倍至。

还记得有一次老师演出,我极其兴奋地跑到舞台前去拥抱偶像。她便从台上伸下来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对身边的人高呼:“这就是我们班学戏最认真的那个男生!”

可是啊,生活与艺术统一却又相对立,人无不散筵席。现实的重担不得不使她们放弃义乌办学,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越剧气息相对更浓的远方,那里有人会给她们提供优厚百倍的待遇。但我不会因此而削减一点她们的恩遇。

之后,她们有回来,并断断续续地开设戏班,但最终都躲不过关停的宿命。在爸爸的微信里看到“子越学堂”这个群已是多年后,因为静默,所以感触良多。

到这里,我想当年爸爸解释不清的概念可算理出丝绪了。这千千万万根丝头不过打的是一个结:让越剧被更多人知道。

我开始试图用自己蹩脚的越剧表演感染校园里的每一株花草,但最后才发现,它们连越剧是什么都不知道,听懂词意就更无从谈起了。

这些年我们讲“文化输出”,就是要让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站出来,走出去。但是如何让真正的好东西被发现,却实在知难行难。其间有人用急于求成的古风歌曲扭直作曲,有人打着“国粹”走出国门的旗号让比基尼与京剧结合,搔首弄姿。这些为了创新而强行创新的不伦不类看似活力十足却没有灵魂,与经典背道而驰,可谓“病笃乱投医”。

那么真正的越剧到底去哪里了?屋后头传来的乐音去哪里了?我认为它本身并没有死亡。从袁雪芬为演出《祥林嫂》抵抗国民党迫害开始,就不乏有为新越剧改革疲于奔命的勇士。传承经典,其实有无数人曾默默无闻地燃烧自己。包括今天,我们还能在《中国好声音越剧版》的舞台上甚至是亚运会的开幕式上观赏到属于越地人、中国人的这一浪漫形式,这是正确的创新,是模范的文化输出道路。

“雪压寒枝梅更盛,满枝芬芳报春还。”我之所以坚信这门不容易的艺术会冲云破雾、扶摇直上,是因为有些更重要的东西是不言而喻的,生活之重从不重于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