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矮人

作于1903年

有一天晚上在码头边，名唤伽寇的老说书人就这样开了头：

各位，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今天我想讲一个非常古老的故事，关于一位美丽的淑女、一个小矮人以及一种迷情饮料，关于忠诚与不忠诚、爱情和死亡，关于所有老的、新的冒险故事都包含的东西。

玛格丽塔·卡多林小姐，是艾德伦-巴提斯塔·卡多林的女儿，她是那个时代威尼斯美女中的美女，为她而写的诗和歌曲加起来，比运河旁边所有皇宫的拱窗还要多，也比某个春天晚上划行于葡萄酒桥（Ponte del Vin）与多加纳博物馆（Punta della Dogana）之间的平底船多得多。从威尼斯和穆拉诺岛（Murano）来的，也有从像帕多瓦这样的地方来的，几百位年轻和年老的优雅人士，没有人不想在梦中见到她，没有人不在清晨醒来后思慕着她的倩影，而全城的年轻贵族女子中，从来不曾忌妒过玛格丽塔·卡多林的，可说少之又少。我知道自己不太会描述她，我想说，她有着一头金发，身材修长，有如一棵新长的柏树，空气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地面轻轻碰触着她的鞋底，而提香如果看见她，想必会许下整整一年只想画她、除她之外别人统统不要的愿望。

这位美人儿从来就不缺衣裳、花边、拜占庭式的金色织锦、宝石和首饰，她住的王宫更是富丽堂皇：脚踩在来自小亚细亚的多彩、厚实的地毯上；柜子里收藏着够用的银器；桌子上精美的锦缎和豪华的瓷器闪闪发亮；客厅里铺设马赛克的地板美丽非凡；天花板和墙壁，有些地方由织有金银丝浮花的锦缎和丝绸覆盖住，有些地方则挂着给人感觉朝气蓬勃的绘画。至于仆人、平底船和舵手，全都应有尽有。

所有这些精致、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在别的房子里当然也有；有比她的王宫更大、更富丽堂皇的王宫，柜子里的收藏更多，有更精美的器具、桌布以及珠宝首饰。那时的威尼斯十分富庶，然而这位年轻的玛格丽塔个人所拥有的珍宝中，最引起其他更富有的人忌妒的是一个名叫飞力宝，身高不超过一百二三十厘米，背上还“驮”着两个小丘的小矮人，一个妙不可言的小家伙。

飞力宝是塞浦路斯人，当他的主人维托瑞亚·巴提斯塔把他从旅途中带回家时，他只会说希腊语和叙利亚话，但现在已经说得一口地道的威尼斯话，仿佛就在河岸街（Riva）或约伯区的教区出生长大的。女主人有多美多窈窕，小矮人就有多丑——她在身材畸形者旁边显得更高了，而且仪态优雅高贵，仿佛岛屿上渔舍旁边的教堂尖塔。小矮人棕色的双手布满了皱纹，关节都变形了，走起路来是难以形容的滑稽。他的鼻子超级大，一双宽宽的脚，还是个内八字。但他的穿着却又像王侯，周身披挂着丝绸，穿金又戴银。

光凭这样的外观，就让这小矮人成了一件珍宝。也许不仅在威尼斯，就是在意大利全国上下都找不出比他更稀罕、更逗人的人物，想必有国王或者大使，愿意出黄金来买下他。

话说回来，即使在其他宫廷或者富裕的城市也可能有几个这样的小矮人，也许论娇小以及丑陋的程度都与飞力宝不相上下，但聪明才智和天分却远不如他。单以机智而言，这个小矮人绝对有入选十人议会的资格，或者足堪出任使节。他不仅会说三种语言，还精通历史，擅长出主意以及编故事，无论是老故事还是新编的都讲得一样精彩，给出良好的建议或出馊主意样样在行，而且只要他愿意，就有本事让人发笑或者垂头丧气，而且还不费吹灰之力呢。

天气晴朗时，这位贵族女子坐在阳台上，就着阳光，像那时所流行的，让阳光把她的秀发晒成浅黄色，而她的两名侍女，她的那只非洲鹦鹉以及小矮人飞力宝，始终都陪伴在她身边。侍女一边打湿并梳理她的长发，将头发摊开在大大的遮阳帽上让阳光将其染成淡黄色，洒上玫瑰露和希腊泉水，一边把城里才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大小事情都说给她听：亡故、庆祝活动、婚礼、新生命诞生、偷窃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事。那只鹦鹉拍着它色彩斑斓的翅膀表演着三项技艺：吹一首歌，学母山羊咩咩叫，说“晚安”。

小矮人坐在一旁，静静地在阳光下缩起身子，阅读古老的书和羊皮卷。不论女孩们叽叽喳喳还是蚊子嗡嗡作响，他一概不受影响。然而每次都会这样，一时半刻之后，那只色彩斑斓的鹦鹉点头、打哈欠，最终沉入梦乡，女孩们聊天的速度放慢，终至静默，不发一语，神情疲惫地做手中的活计。日正当中，有哪个地方的阳光比威尼斯一座王宫阳台上的更温暖、更令人昏昏欲睡的呢？接下来，一旦侍女让她的头发晒得太干，或者笨拙地一把抓起秀发，女主人的情绪就会急转直下，大叫大嚷起来，然后就到了她说“把他的书拿开！”的时候。侍女拿起飞力宝膝上的那本书，小矮人愤怒地抬头看，但立刻克制住，礼貌地问女主人有何吩咐。

她下令：“说个故事给我听！”

小矮人答道：“容我想想。”然后陷入沉思。

偶尔他迟迟没有开口，以至于她斥责他，但他镇定地摇了摇他那对他的身体而言实在太大的黑色脑袋瓜，沉着地回答：“您得有点儿耐心，好故事就像一头高贵的野兽，以隐蔽处为家，人们经常得在山隘和森林的入口站上好长一段时间，窥伺守候。让我想一想！”

当他思量够了，便开始讲起故事来，直到讲完都不会停顿片刻。他滔滔不绝，好似山上奔流下来的河流，从小草到蓝色苍穹，万事万物均映照于其中。鹦鹉在睡觉，偶尔在梦中用弯曲的喙磨出粗嘎声；小运河静止不动，房屋的倒影如真实的城墙般屹立不倒；太阳照射在平直的屋顶上，梳头发的侍女无力抵抗瞌睡。但小矮人毫无睡意，只要他使出看家本领，就能忽而变成魔术师，忽而又变成国王。他让阳光黯淡下去，一会儿带着他安静聆听的女主人穿越漆黑恐怖的森林，一会儿又立于湛蓝清凉的海平面上，下一刻穿越陌生但神奇的城市街道。他说故事的技巧是在东方学会的，东方说书人会的东西可多了，如魔幻之术，耍弄起听众的心灵，就跟小孩玩球一样。

他的故事几乎不曾以陌生国度为开端，使得听的人没法轻松地凭一己之力自在翱翔。他总是以人们眼睛所能见的东西，也许是一个金色的发夹，或许是一块丝巾，作为开头，每次都从身边、当下的事物开始说起，神不知鬼不觉把女主人的想象力带往任何他想去的方向。他从宝石的旧主人，制造的工匠或者贩售的人说起，一点点地叙述，以至于那些故事，如水般从他的口中涓涓而出，从王宫阳台摆荡至商人的舢板，又从舢板摇摇晃晃进港口，登上船，然后到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听他说故事的人，以为自己真的展开航程，虽然他依旧安静地坐在威尼斯，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出走，或开心或害怕地，在遥远的海上以及神话般的地方飘来荡去。飞力宝就是如此这般讲他的故事。

除了这类精彩有趣、大部分来自东方的童话，他也讲述以前和现在真实的冒险与事件，关于埃涅阿斯国王的航程及其苦痛、塞浦路斯王国、约翰国王、魔术师维吉尔、阿梅里戈·韦斯普奇颠沛的旅程。此外，他懂得如何杜撰并叙述故事，有一天女主人因为鹦鹉瞌睡的眼神问他：“无所不知的你啊，我的鸟儿现在梦见了什么？”

他只想了一下，马上就讲起一个关于漫长梦境的故事，仿佛他就是那只鹦鹉，当他说完时，刚好鸟儿也醒了，像一只母山羊咩咩叫，还振起了翅膀。或者，这位淑女拿起一块小石头，将它扔过露台栏杆，溅起的水声之大谁都听得见，然后问小矮人：“喂，飞力宝，我的小石头现在去哪里了？”小矮人便立刻说了起来，讲那颗小石头如何在水里撞见了水母、鱼、虾以及牡蛎，碰见沉船和水鬼、矮精灵与美人鱼，他深知它们的一生与历程，能将其精准地、如行云流水一般地一一描述出来。

虽然玛格丽塔小姐和许许多多富家的美丽千金一样，高傲而且心肠又冷又硬，但她对小矮人倒是疼爱有加，很留意别人是否好好待他、尊敬他。只不过有时候她喜欢折腾他一下，让他记住自己不过就是她的财产。有时，她会一下子拿开他所有的书，一下子把他关进鹦鹉的笼子里，一下子又在镶木地板上绊倒他。她做这些事并非怀有恶意，况且飞力宝从来没抱怨过，但他记得清清楚楚，偶尔在他的寓言和童话中穿插一些隐喻、提示以及讥刺，而这位小姐也由着他。

她通过不要过分刺激他来保护自己，因为人人都相信小矮人拥有秘密知识与严禁使用的手段。同时大家也十分确定，他深谙与某些动物对话的技能，而且预测天气时从不失算。然而若有人拿这类问题追问他时，他多半不发一语，当他耸一耸斜肩，再试着摇他严重僵硬的脑袋瓜时，提问的人会哈哈大笑，也就忘了自己关切的事了。

如同每一个人都渴望拥有生机盎然的心灵和爱，飞力宝除了书本，还拥有一份奇特的友谊，他与一条黑色的小狗结交，小黑狗属他所有，甚至睡在他身边。它是一位谁也不认识的追求者送给玛格丽塔小姐的礼物，女主人之后把它转送给了小矮人。这中间有些曲折，譬如第一天小狗便出了意外，撞到某处的阀门，一条腿断了的它，本应被赐死。但小矮人要求把这小动物给他，他把它当作礼物保留了下来。在他的照料之下，小狗康复了，对它的救命恩人感激涕零。但它有条腿瘸了，一跛一跛的，这么一来它与身材畸形的主人就更般配了，相关的笑话时不时就传进飞力宝的耳朵。

固然有人觉得小矮人与这条狗之间的爱很可笑，但这份爱却绝对真诚且衷心，而我相信，有些富有的贵族从他们最要好的朋友身上，还得不到这条瘸腿的波隆那狗从飞力宝那儿获致的真心喜爱呢。飞力宝管它叫飞力皮诺，简化后的昵称——飞诺就是这么来的，他对它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温柔，跟它说话，带好吃的东西给它，让它睡在他小小的矮人床上，还经常陪它玩很久。

简言之，他把自己穷苦又无家可归的人生中所有的爱都献给了这只聪明的动物，并因此独自承受其他仆人和女主人发出的嘲笑。你们不久便会看到，这份好感并不那么可笑，因为这样的好感不仅为这条狗和小矮人带来了最大的灾难，而且连玛格丽塔小姐也遭了殃。我浪费了这么多词句在一条跛脚的小哈巴狗身上，但愿你们不要介意，不过起因少之又少，却导致坎坷命运的例子，也不算少见。

多少高贵、富有又英俊的男士盯着玛格丽塔看，她却依旧高傲冷淡，简直像这世界上没有男人存在。她的母亲玛丽亚出身于朱斯蒂尼亚尼家族，是小有名气的贵族女子，玛格丽塔不只在母亲过世前受到过非常严格的管教，而且原本就心高气傲，是个抗拒爱情的人，因此，名正言顺地成为威尼斯最难以追求的美人儿。为了她，一位来自帕多瓦的年轻贵族与一位米兰的官员决斗，当她听闻此事，有人转告倒下去的那个人留给她的遗言时，她白皙的额头上没有一丁点儿阴影。那些以她为题而赋的十四行诗，向来是她冷嘲热讽的材料，差不多同一时期，有两位家族颇有名望的当地人向她求婚，她却有办法在父亲激烈的反对和拼命劝说之下，成功让那两人打消了念头，不幸引来了一场长期的家族纷争。

唯独那位小且有翼的神是个无赖，不愿让猎物溜走，至少不会让这样漂亮的猎物落跑。刹那间无法自拔地身陷情网的，偏偏是那些难以亲近而又骄傲的女人，关于这些人们早有耳闻；犹如最严寒的冬天过后，踵至其后的春天通常也最温暖、最迷人。一次在穆拉诺岛上的花园举行的庆祝活动上，玛格丽塔为了一位甫自黎凡特归来的年轻骑士暨航海者失魂落魄。他叫作巴达萨拉·莫洛斯尼，魁梧的他对这位向他凝望的女士既未道声好，也不肯稍稍欠身。她不仅肤白而且体态轻盈。他则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看得出来他在海上待了很久，到过不少国家，喜欢冒险；各种想法在他晒成棕色的额头上闪电般跳动，大鹰钩鼻之上的黑眼珠灼热又锐利。

他不可能没注意到玛格丽塔，当他获悉她的名与姓之时，立刻向她父亲与她本人自我介绍，殷勤有礼的同时，也说了不少阿谀奉承的话。直到庆典结束，差不多接近午夜了，在合乎礼节许可的范围内，他始终守在她身边，而她在听他说话时，即使有些话针对别人，有些则以她为主，她也比聆听圣谕还要感兴趣。不难想象巴达萨拉先生经常被要求讲述他的旅程、事迹，以及他经受过多少危险，他叙述起来风度翩翩，开朗愉悦，所以人人爱听。

事实上他所有的话语只为唯一的女性听众而说，而这位听众连一声轻微的呵气都不愿错过。那些非比寻常的冒险经他随口说来，仿佛谁都亲自经历过，故而不会太凸显他这个人，不像大部分的航海者，年轻的尤甚，经常所为那样。只有一次，当他说起和非洲海盗战斗的事情时，提到一次受过的伤，情况之严重，伤疤横越他的左肩，玛格丽塔屏气聆听，赞叹的同时也惊愕非常。

末了，他陪她和她的父亲走到他们的平底船停泊处，与他们道别后伫立良久，目送黑暗的潟湖上随平底船划走的火炬。一直等到他完全看不见火炬了，他才回到朋友们所在的一栋花园别墅。年轻的贵族和几个漂亮的妓女在别墅里啜饮黄色的希腊酒，吃色红味甜的商陆属浆果，度过温暖夜晚中的一段时光。其中有一位名叫吉安巴提斯塔·简塔里尼，是威尼斯最富有也最热爱生活的年轻男子之一，他遇见巴达萨拉，碰了碰他的手臂，笑着说：

“我真希望你今天晚上给我们讲一段你旅途上的爱情冒险！不过这会儿大概没戏唱了，因为美丽的卡多林把你的心带走了。你想必知道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是石头做的，没有灵魂吧？她就像乔尔乔涅的一幅画，画上的女人真实到无可挑剔，仿佛没有血肉，只为了我们的眼睛而存在。我郑重地劝你离她远一点儿——或者，你希望成为第三个被淘汰的人，并且成为卡多林家仆人们的笑柄？”

巴达萨拉只是笑，不认为自己有辩解的必要。他喝了几杯甜的、似油画颜色的塞浦路斯酒，然后比其他人都早打道回府。

隔天他就选在合宜的时间，来到卡多林老先生小而美的王宫拜谒，竭尽全力地讨他欢心，希望赢得他的好感。晚上他带了几位歌手和吟游诗人，为那位俏丽的年轻淑女演奏一首窗下情歌，效果非常好：她站在窗边倾听，甚至在阳台上短暂露面。不难想象全城立刻沸沸扬扬，游手好闲以及爱饶舌之人已经联想到订婚，聊着臆测中的婚礼日期，然而巴达萨拉尚未换上正式礼服，向玛格丽塔的父亲说明他的意愿呢。根据那时的风俗，这要让他的一两位朋友来办理，而非他自己，但他鄙夷且不打算遵守。但每隔一阵子，所有絮叨的包打听就扬言他们的揣测即将应验。

当巴达萨拉告知卡多林的父亲，他祈愿成为他的女婿时，卡多林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我忠诚年轻的男士，”他恳切地说，“您来提亲，让我们蓬荜生辉，但我仍要恳求您取消您的计划，如此您与我将可减少烦忧和负担。您长期旅游在外，远离威尼斯，您不知道，这苦命的丫头给我带来多少麻烦，她已经毫无理由地拒绝了两次显贵的求婚了。任何与爱情和男人有关的事情，她根本不想知道，我承认我是宠她了些，但若要我以严厉来制服固执的她，我又于心不忍。”

巴达萨拉很有礼貌地听着，但没有撤销求婚，反而费尽心思鼓励这位忧心忡忡的老先生，想让他心情转好。老先生总算答应了，让巴达萨拉和他的女儿说话。

小姐如何答复，猜也猜得到。虽然为了维护她的高傲，她提出了若干微不足道的异议，尤其要在她父亲面前佯装她仍是那位淑女，但在被询问之前，她心里其实已经应允了。巴达萨拉一听到她的答复，便立刻带着一份小巧贵重的礼物出现，给未婚妻戴上一枚新娘金戒指，并在她娇艳高傲的唇上印下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吻。

现在威尼斯的人有热闹可瞧，有闲话可聊，还有羡慕的对象了。没有人曾看过比他俩更出色的一对了，两个人都很高，彼此的身高无毫厘之差。她金发，他黑发，两人的头都抬得高高的，泰然自若，因为他俩面对别人时一定昂首阔步，永远高贵无比。

唯有一件事让标致的新娘不开心，因为未婚夫解释不久将再度踏上前往塞浦路斯的旅程，以便完成几桩重要的买卖。等他回来时就应该举行婚礼了，现在全城的人如同期待一场公开的庆典似的，盼望着婚礼的到来。在这段时间准新人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一同沉浸于幸福之中；巴达萨拉持续安排各种活动，送上礼物，窗下唱情歌，设计惊喜，并且尽可能和玛格丽塔聚在一起。他们也回避严谨的社会风气，在有遮蔽的平底船上悄然划行。

玛格丽塔时常盛气凌人、不好伺候，这对受宠的年轻贵族女子而言很稀松平常，但她的准夫婿同样从小骄纵，不太顾虑到别人，何况他航行海上又年轻有为，故而也不肯让步。当一名随心所欲的追求者时，他刻意佯装合宜端庄，现在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了，他益发率性而为，跟着感觉走。他向来狂暴专横，身为航海人与富商，他习于依据自己的好恶过日子，不管别人。

但古怪的是，一开始他和准新娘相处时，就有些东西让他嫌恶，尤其以那只鹦鹉、小狗飞诺，以及小矮人飞力宝为最。一看到他们，他就火大，想尽办法折磨他们，或者让女主人讨厌他们。每次他进屋，洪亮的声音回响在旋阶梯上时，那只小狗就会呜呜咽咽，逃之夭夭；那只鸟会尖叫着不停扑腾；小矮人撇嘴自娱，倔强地保持沉默。但我得说句公道话，玛格丽塔即使不为了动物，也会为了飞力宝说情，偶尔试图为他辩护；但她当然不敢太刺激心上人，无力也无意阻止他小小的折磨与暴行。

鹦鹉的结局来得很快。有一天，莫洛斯尼又折磨它，拿一根细棍戳它，这只发怒的鸟啄他的手，它尖锐有力的喙咬得他一根手指淌血，愤怒不已的他叫人扭断了这只小动物的脖子，将它扔进房屋后面狭窄幽暗的运河里，没人为它哀悼。

过了不久，小狗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次，当女主人的准夫婿走进屋子时，它照常躲到楼梯那个阴暗的角落（它养成了只要这位先生一靠近便隐身不见的习惯），巴达萨拉先生不疑有他，径自登上楼梯；也许他忘了什么东西在平底船上，又信不过他的仆人。飞诺没料到他折返，吓坏了的小狗狂吠了起来，仓促间笨拙地跃起，差一点儿绊倒这位男士。他踉跄着与这只狗同时抵达走廊，小狗因为害怕而继续跑向通往运河的大门阶梯，他愤怒咒骂的同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这只小狗于是被丢进了水里，丢得远远的。

听见飞诺吠叫和哀鸣的小矮人，此时现身门口，巴达萨拉正笑着看那只半跛的小狗害怕地试图泅游，小矮人就站在他旁边。嘈杂声也立刻把玛格丽塔引到一楼的阳台上。

“放平底船过去，看在上帝慈悲的分儿上，”飞力宝紧张地朝她喊，“叫人去带它上岸，主人，快去！我要失去它了！哦，飞诺，飞诺！”

但巴达萨拉先生大笑，用一道命令把打算松开平底船的舵手叫了回来。飞力宝再度转向女主人哀求，玛格丽塔却在此刻离开了阳台，一个字也没说。小矮人跪在施虐者面前，求他让那条狗活下去，但这位先生不耐烦地走开，严厉地命他回到屋里，自己则站在平底船的阶梯上，直到看着气喘吁吁的小飞诺沉下去后才离开。

飞力宝登上了阁楼，坐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托着大头，呆呆地看着前面。一个侍女来叫他去女主人那儿，接着又来了一位仆人叫他，但他一动不动。到了晚上他仍旧坐在上头，于是他的女主人亲自提着挂灯上楼找他。她站在他面前，凝视了他好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她问，他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她又问了一次。

这个小畸形人目不转睛地轻声对她说：“您为什么杀死我的狗？”

“不是我做的。”她为自己辩白。

“您可以救它的，却让它死了，”小矮人悲叹，“噢，我的宝贝！噢，飞诺！噢，飞诺！”

玛格丽塔生气了，很不满地命他站起来去睡觉。他照她的意思做，但三天之内未发一声，如死人一般，几乎没碰食物，周遭发生了什么，谁说了什么，他统统不在意。

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几天中感到十分惶恐，她从四面八方听说了关于她的未婚夫的事情，因而忧心不已。有人说，年轻的莫洛斯尼先生在旅行期间是个猎艳高手，在塞浦路斯和其他地方有一堆情人。这倒也是事实，玛格丽塔心中充满疑问与彷徨，一想到准夫婿即将展开的新旅程，只能苦苦叹息。到最后她再也受不了了，一天早上巴达萨拉来到她家，她和盘托出，毫不隐瞒她的忧虑。

他微微一笑，说：“我最亲爱也最美丽的准新娘，别人告诉你的，有一部分是捏造出来的，但大部分是真的。爱情就像一阵滔天巨浪，当它打过来，把我们卷起来，然后将我们拖向前方时，我们毫无招架能力。然而我很清楚，我对住在这栋房屋里的如此高贵的女子即我的准新娘有所亏欠，但你不必因此烦恼。我在其他地方见过一些美丽的女子，并且爱上其中几位，但无人能与你匹敌。”

他的力量与果敢使他变成一位魔术师，她因此恢复平静，微笑着摩挲他坚实的棕色手臂。但他一走，她所有的焦虑和惶恐又回来了，令她坐立难安，这位目空一切的年轻小姐此时尝到了爱情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卑屈、烦恼及醋劲儿，裹着丝绸被失眠了大半夜。

坐困愁城的她去找她的小矮人飞力宝，他像从前的那个他一样站了起来，仿佛忘了他的小狗如何被卑劣地折磨致死。当玛格丽塔在太阳底下晒头发时，他一如往昔坐在阳台上，看书或者陪她说话。只有一次，当她问他在想什么，因而使他重新忆起那件事时，他用奇特的声音说道：“上帝庇荫这栋我不久后将离开或长眠于此的房子，慈悲的主人。”

“为什么？”她问。

他耸了耸肩膀，模样很滑稽地说道：“我有预感，主人。鸟儿死了，狗死了，小矮人还在这里干吗？”

她正色禁止他说这样的话，于是他不再提起。小姐以为他不再胡思乱想了，可以全然信赖他。当她向他诉说苦恼时，他却为巴达萨拉先生说情，谁都以为他完全释怀了。于是他重新赢得女主人的友谊，深厚更胜以往。

一个夏天的夜晚，海风吹来些许凉意，小矮人偕同玛格丽塔登上平底船，任舵手划向远方。平底船航行至穆拉诺岛附近，这座城市漂浮在光华闪亮的潟湖中，犹如远方一幅白色的梦幻图画，正当这时她命令飞力宝讲一个故事。她伸展四肢躺在柔软的榻上，小矮人蹲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背对着平底船高高的鸟嘴形船头。

远处山陵上的阳光，染上了粉红色的云霭，肉眼几乎看不见，阵阵钟声从穆拉诺岛上传来。暖意迷醉了平底船的划手，他的动作懒洋洋的，半入睡似的划起长桨，弓起的身子连同平底船映照在水草交错的水上。偶尔有一艘附近的三桅货船或者一艘三角帆渔船划过，渔船那尖尖的三角帆，有那么一会儿遮住了城里远处的塔楼。

“说个故事给我听！”玛格丽塔下令。飞力宝的大头垂下，把玩他穿的丝质礼服上的金色流苏，沉吟片刻，然后述说起下面这桩事件：

“我父亲住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曾经碰到一件引人注目、很不寻常的事。那时候他开诊所，同时也是棘手事情的咨商人员，因为他懂得医疗方法，又曾拜一位住在士麦那的波斯人习得巫术，深谙两种技艺。他是个正派诚实的人，既不靠招摇撞骗，也不喜欢逢迎拍马，而是凭借他精通的本事营生。某些骗徒和江湖郎中很忌妒他，搞得他很不好过，所以他早就在等待返回故乡的时机了。

“但我可怜的爸爸不希望，在他尚未在异国挣得微薄的资产之前就返乡，因为他晓得他的家人饱受贫穷之苦。他在伊斯坦布尔的运气越来越坏，却眼睁睁看着有些骗子以及啥也不会的家伙不费吹灰之力就发了财，我的父亲于是益发伤心难过，而且几乎起疑，若不施展些江湖骗术，是否能脱离他所处的困境。他根本不缺顾客，帮助过几百个遇上极端麻烦事情的人，但那些人多半贫穷且一无所有，假使他酌量收取超过微薄之数的服务费用，也会感到羞愧的。

“在这样阴郁的境况下，我父亲下定决心，要身无分文徒步离开这座城市，或者在某艘船上找份工作。但他旋而打算再等一个月，因为根据占星术，他在这段时间可能会交到好运。然而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好事发生，于是他在当月的最后一天，收拾好他仅有的几样东西，决定隔天早晨就出发。

“临走前一天的晚上，他出城在海滩上漫步，我们可以想象，此刻他的思绪十分灰暗。太阳早已下山，星星在平静的海面上闪烁着白色的光芒。

“突然间我父亲听到近处传来一声响亮的悲叹，他四下张望，不见任何人影，他吓了一大跳，将之解读为起程前的凶兆。但是，那悲鸣与叹息一声复一声，越来越响亮，他鼓起勇气呼叫：‘是谁在那里？’当下他听到海岸边传来啪的一声，他走过去，就着白色的星光瞧见那儿躺着一个庞然大物。他猜那是个遇到船难的乘客，或者某位泳客，靠过去打算伸出援手时，他惊愕地看见一条半个身子露出水面，美丽苗条的美人鱼。当这位海中仙女用恳求的声音发问‘你不就是那位住在黄色巷子里的希腊术士吗？’时，无人能形容他有多么惊讶。

“‘正是在下，’他亲切地回答，‘您有何贵干？’

“于是这条年轻的美人鱼重新悲泣了起来，伸直玉手，不断呻吟，求我父亲同情她的思念，为她准备一份强效的迷情汤，因为她无望地思慕着她的情郎。说话的同时，她美丽的眼眸哀求又悲凄地盯着他看，他深受感动，决定立即助她一臂之力。他先问她将以什么方式酬谢他，美人鱼允诺赠他一串珍珠，长到可以绕女人的颈子八次。‘但这个珍宝，’她接着说下去，‘在我看到你的巫术发威之前，不会给你。’

“这个我爸爸一点儿都不担心，因为他对自己的本领很有把握。他火速回到城里，放下他细心整理好的包袱，忙着快速准备好迷情汤。午夜时分他再度于岸边现身，美人鱼正等在那儿。他奉上一个里头装有珍贵汁液的细小玻璃瓶，她说了好多感激的话，央求他明日深夜再来此地，以便领取事先言明的丰厚报酬。我爸爸听完后离开了，这天夜里和第二天白日怀着热切的期待，他虽然丝毫不怀疑那汤饮的效果，但不知能否信任那位水妖。思前想后的他在第二天近午夜时分又来到同样的地方，而他没有等多久，那条美人鱼就从他旁边破浪潜出。

“待看到她的本领发挥何等功效之时，我可怜的父亲受到了多么大的惊吓呀！水妖笑吟吟靠近，把一串沉重的珍珠项链放到他的右手上，他瞧见她臂弯里有一具英俊无比的少年的尸体，从他的衣服可以辨识出他是一位希腊水手。他的脸色死灰，鬈发在波浪中漂荡。水妖温柔地偎着他，像摇一个小男孩似的，摇晃着臂弯里的他。

“眼前这一幕让我父亲大叫一声，诅咒着自己和他的本领，这当儿那个女人和已逝的情人突然沉入水中，那串珍珠项链还在岸边沙滩上。这场不幸已无法挽回，所以他把项链放进大衣内，回屋后就把它拆了，一颗一颗卖掉。他用变卖得来的钱登上一艘前往塞浦路斯的船，认为可以一举解决所有的困难，但这笔钱上残存着一个无辜之人的血，光是这个就给他带来接二连三的灾难，暴风雨和海盗偷走了他的财物，以致他迟至两年后才回到故乡，身份是搭船遇难后的乞丐。”

女主人躺在卧榻上，出神地听故事。小矮人说完后沉默下去，她也无言，陷入深思，直到舵手突然停下，等待返家的命令为止。此时她好似从梦中惊醒，向平底船划手招招手，然后拉起帘子。舵手急速回转，如一只黑色的鸟向城市飞去，至于单独蹲在那儿的小矮人，则安静肃然地望着暗下去的潟湖，似乎正思索着新的故事。船很快就抵达了城市，平底船飞快划过帕纳答河（Rio Panada）以及许多条小运河后回到家。

这天夜里，玛格丽塔睡得极不安稳，如同小矮人预测的那样，迷情汤的故事让她萌生了和美人鱼一样的想法，她也想让未婚夫的心牢系于自己身上。隔天她就此事与飞力宝展开谈话，但并未单刀直入，而是因为害羞而声东击西。这一日她好奇地想知道怎样才能买到类似的迷情汤，今天还有人懂得熬制它的秘诀吗？汤中是否含有有毒或者有害汁液？它的味道又会不会引起饮用者的怀疑？机灵的飞力宝沉着地一一作答，一副完全没揣摩到女主人的秘密心愿的样子，她只好说得再明白些，到最后索性直接问，在威尼斯能否找到有办法制作这种汤饮的人。

小矮人笑了，说：“主人，如果您认为我不曾从我聪明过人的父亲那儿学到一丁点儿这种巫术的话，您简直就太不信任我的能耐了。”

“所以你会制作这种迷情汤咯？”年轻淑女兴奋地问。

“再简单不过了，”飞力宝回答，“只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来，您哪里用得着我的本领呢，您不是心想事成，在所有英俊和富有的男人中选了一位当未婚夫吗？”

美人儿频频催促，末了他假装勉强顺从了。小矮人拿到了购置必要香料的钱和秘密药剂，以及事成之后他将获赠一份可观礼物的承诺。

两天之后他统统准备好了，从主人梳妆台上拿了个蓝色的小玻璃瓶，把那份魔幻饮料倒进去，然后带在身上。巴达萨拉先生即将起程赶赴塞浦路斯，他得赶紧些。接下来的某一天，巴达萨拉向他的准新娘建议来一趟午后的秘密欢乐航行，去一个在此燠热季节没有人驾船兜风的地方，这对玛格丽塔和小矮人而言，等于机会来了。

巴达萨拉的平底船依照约定好的时间驶过屋子的后门，玛格丽塔已经站在那儿，还带着飞力宝，他把一瓶葡萄酒和一小篮桃子放到船上。主人们都上船以后，飞力宝也登上船，坐在舵手双脚的后面。飞力宝跟着出来，让年轻男士老大不高兴，但他克制住自己，没说什么，因为他过几天就要出发了，多让他的心上人称心如意，他认为是好的。

舵手划离岸边，巴达萨拉拉起帘子，一点儿缝隙都不漏，然后在有遮棚的隐蔽座位区与他的准新娘相偎依。小矮人静静地坐在平底船后面，注视着舵手让船儿穿行而过的长运河（Rio dei Barcaroli）岸边那些老旧、高耸且黝黑的房子，直到抵达了朱斯蒂尼亚宫（Palazzo Giustinian），到大运河出口的潟湖为止。彼时宫殿旁还有一座小花园，今天同一个角落则屹立着人人看得见的美丽的巴罗齐宫（Palazzo Barozzi）。

门窗紧掩的房间里偶尔传出压低的笑声、轻轻一记亲吻的声音，或者谈话的片段。飞力宝一点儿都不好奇，他盯着水面，忽而瞧瞧阳光灿照的河水，忽而看看圣乔治马焦雷教堂（Basilica di San Giorgio Maggiore）的细瘦塔楼，一会儿回首望望圣马可广场上的飞狮石柱。有时他向勤快划桨的舵手眨眨眼，有时则在用一根他在地板上捡到的细树枝溅起水花。他的脸庞一如既往的丑陋，五官纹丝不动，全然透露不出他所思所想。

他想起他那只溺死的小狗飞诺，想起那只被扭断脖子的鹦鹉，思量着所有的生物。动物与人类皆然，只能听凭命运安排，而我们在这世上无法预测、预知的，莫过于终有一死。当他想起他的父亲和故乡，以及父亲的一生时，脸上掠过一抹嘲笑，因为他想到几乎各地的智者都在当小丑，而大部分人的一生堪比一出差劲的喜剧。他微笑着低头看他昂贵的丝质衣裳。

就在他仍旧安静地坐着并发出微笑的当儿，发生了他一直期待发生的事情。平底船的舱顶下传来巴达萨拉的声音，同时还有玛格丽塔的声音，她叫道：“飞力宝，葡萄酒和杯子放在哪里了？”巴达萨拉先生口渴，现在到了他用掺了那个饮料的酒对他下毒的时刻了。

他打开那只蓝色的小瓶子，先把汁液倒进酒杯里，再斟上红葡萄酒。玛格丽塔拉开帘子，小矮人伺候他俩，把桃子递给女士，酒杯则端给准新郎。她朝他投以疑惑的一瞥，看似满心不安。

巴达萨拉先生举起酒杯，送到嘴边，抬眼看仍站在他面前的小矮人，突然起了疑心。

“等等，像你这样调皮捣蛋的人永远都不能信赖，在我喝之前，想看着你先喝一口。”

飞力宝眉头皱都不皱一下。“酒没问题。”他礼貌地说。

但那人依旧疑神疑鬼。“小子，你不敢尝一下吗？”他愠怒地问。

“请原谅，先生，”小矮人回答，“我不习惯喝酒。”

“我命令你喝。在你没喝之前，我的嘴唇一滴都不会沾。”

“您不必担心。”飞力宝浅浅一笑，欠身，拿起巴达萨拉手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后还给他。巴达萨拉端详着他，然后一口喝干剩下的酒。

天气很热，潟湖上闪烁着耀眼的光，小两口儿又躲到帘子的阴影下，小矮人侧坐在平底船的地板上，抚摩他宽阔的额头，难看的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副痛苦样。

他知道再过一个小时他就死了，那杯饮料是毒药。一种奇特的希望席卷了他靠近死亡之门的心灵，他回望这座城市，忆起前不久沉醉于其中的各种想法。他默默凝视熠熠发光的水面，再三思索自己的一生。他这一生很单调也很贫穷——当小丑的智者，一出乏味的喜剧。当他察觉自己的心跳变得不一致，额头满是汗珠之时，爆发出苦涩的大笑。

没有人听到他的笑声，舵手半睡半醒，帘子后的玛格丽塔因为巴达萨拉突然生病而惊吓不已，他最后死在她的怀里，身体冰冷。她发出痛苦的叫喊，冲了出来。她的小矮人躺在那里，睡着了，身着华美的丝质衣裳，死在平底船的地板上。

这是飞力宝为他的小狗之死报的仇，这艘载着两具尸体的不祥平底船回来时，威尼斯全城上下为之惊愕万分。

贵族女子玛格丽塔发疯了，但她又活了几年。偶尔她坐在阳台栏杆旁，对每一艘经过的平底船或者小舟呼唤：“救它！救救这条狗！救救小飞诺！”但大家都认得她，也就不把她当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