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作于1913年

听说,中国诗人韩福少年时就热爱学习任何与诗歌艺术有关的东西,专心又深入,这种妙不可言的渴望让他喜乐非常。那时他还住在黄河边的老家,在疼爱他的父母亲的协助之下,达成了与一位好人家的女孩订婚的愿望,婚礼就定在一个即将来临的黄道吉日举行。韩福那时年约二十岁,是个帅气的小伙子,谦虚,举止合宜又博学,年纪轻轻就因为写过几首好诗,而在家乡的文人之间小有名气。他并不富有,但有一笔充裕的财产在等着他,若再加上他的新娘带来的嫁妆,整体就更多了些。这位准新娘不只人美,还非常贤惠,小伙子娶了她一定会很幸福,所有的一切都将无可挑剔。然而他还是不大满意,因为他胸怀抱负,要当一名完美的诗人。

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河边正在庆祝花灯节,韩福独自在河的对岸散步。他背倚着一棵枝条低垂至水面的树的树干,看着上千盏灯笼映照在水中,影影绰绰,看见小船与筏子上的红男绿女以及年轻少女互相打招呼,人人穿着节庆服装,美如花。他听到波光粼粼水面上的喃喃低语,女歌者唱的曲子,齐特尔琴在这里很可能指的是古琴。的弦音以及笛子的甜美音色。身处于这些人和事物之中,靛蓝色的夜空在他眼中犹如飘荡的庙宇拱顶。

他心驰神往,作为唯一的旁观者,他随心所欲看遍所有美丽的东西。他渴望走过去,留在那儿,就如同他渴望留在自己的准新娘和朋友们的身边一起欢庆节日,但他更加希望,以纯粹旁观者的身份吸收这一切,然后谱写成一首完美无瑕的诗:令人沉醉的叶,水上的光影,游客们的兴致以及这位安静的旁观者,倚靠着岸边树干的这个人的思慕。

他觉得,他从来都无法轻松地参与所有节庆以及地球上所有的赏心乐事,他是一个寂寞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旁观者与外人,有着踽踽独行的性情,感受到地球上美丽事物的同时,也感受到别人暗地里对他的期盼。这让他悲伤,不断思前想后,他思考的结果是,唯有当他成功地把这个世界完整地写入诗歌,在这些影像中他能自行涤净并永远占有世界时,他才会真正地快乐与满足。

当韩福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看到一位穿着一袭紫袍、一脸庄重的老者站在树干旁的一刹那,他不确定自己是清醒的还是睡着了。他站起来,向老者致意,态度十分恭敬,那位陌生人微微一笑,顺口吟了几句诗,诗句都极佳又优美,遵守伟大诗人立下的格律规则,而且内容都是这个年轻人刚刚感受到的,他的心因惊愕而差点儿停止跳动。

“天哪,你是谁?”他喊道,同时深深一鞠躬,“竟然可以看进我的心里,写出比我从所有老师那里听到的还要高妙的诗句。”

陌生人却只再次微笑,说:“如果你想成为诗人,就来找我吧。西北方山上这条大河的源头,你在那边找得到我的茅舍,我的名字是文辞大师。”

说完,老人便走进那棵树修长的阴影之中,瞬间消失无踪,韩福怎样也找不到他,连蛛丝马迹都寻不着,他确信一切只是他累了睡着后做的梦。他快步走向小船,参加庆祝活动,然而在谈话与笛音之间,他一再听到那个陌生人神秘的声音,况且他的心似乎都跟着他走了,因为他眼神迷离,拘谨地和一群欢乐的人坐在一起,大家都以为他心有所属并大开玩笑。

过了几天,韩福的父亲请了几位朋友和亲戚来商议结婚日期,准新郎却反对,他说:“我身为儿子理当顺从父亲,但我显然还是不听话,请您原谅我。但您知道,我多么希望靠诗人的艺术闯出名号,虽然也有几位朋友夸我写的诗,但我很清楚自己只是初学者,连入门的门槛都还没跨过。因此,我请求您,让我过一段孤独的生活,专心于学业,因为我觉得若先娶妻成家,便会被这些羁绊住。我还年轻,没有别的职责要尽,只想为我的诗歌艺术独自过一段时间,我期待从中获得快乐与名声。”

这些话让做父亲的惊讶不已,他说:“想必你爱这种艺术胜过一切,甚至为了它而希望延后你的婚礼,不然就是你和你的未婚妻之间不和。告诉我怎样才能帮上忙,让你原谅她呢,还是我们再另外为你物色一位?”

做儿子的发誓,他爱她如昔,而且永远爱她,再者他和她之间根本不识吵架为何物。他同时告诉他父亲,他在花灯节那日做了一个梦,一位大师说他可以当他的学生,这是他最希望得到的,胜过世界上其他的快乐、幸福。

“也罢,”父亲说,“我给你一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去追求你的梦想,那个人说不定是老天爷派来的呢。”

“有可能得花两年时间,”韩福踌躇地说,“谁知道呢。”

于是他父亲让他退下,心情惆怅;小伙子写了一封信向未婚妻道别,然后就离家了。

他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之后,才来到那条河的源头,找到一间好似与世隔绝的竹篱茅舍,他在河边树干那儿见过的老人,就坐在茅舍前一张编织的草席上。他坐着弹琉特琴在这里作者指的大概是琵琶。,当他看见客人恭敬地走近时,既未起身,也没打招呼,只是一味地微笑,柔软的手指在琴弦上穿梭,迷人的乐音如云彩般在山谷中奔流。小伙子站在那儿,赞叹不已,于甜美的惊诧中忘了一切,直到文辞大师把他小小的琉特琴搁到一边,然后走进茅舍。韩福恭敬地跟随他,开始留在他身边,当他的仆人和学生。

一个月过去了,他蔑视所有他之前写过的诗,并且将那些诗驱逐出他的记忆。又过了几个月,他把所有他在家中和从老师们那儿学到的诗歌悉数驱逐出记忆。大师几乎没和他说过话,在静默中传授他弹奏琉特琴的技艺,直到这个学生的本质全然为音乐所贯穿为止。

一天,韩福赋诗一首,描写让他感到欣喜的两只在秋空中飞翔的鸟。他不打算拿给大师看。一天晚上他在茅舍旁边吟唱,大师开心地聆听。他只字未言,只是继续轻轻拨弄他的琉特琴。不久天变凉了,曙光初露,一阵强风袭来,虽然正值盛夏,但鱼肚白的天上有两只苍鹭自在地翱翔,状似极其渴望漂泊,这一切比学生的诗美得多也壮丽得多。学生因而黯然神伤,不发一语,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老人每次都这样,一年过去了,韩福差不多完全学会了弹琉特琴,但认为诗词艺术越来越难,越来越崇高。

两年过去了,小伙子害起了严重的乡愁,思念家人、故乡以及他的未婚妻,于是他央求大师让他离开。

大师微笑点头。“你是自由的,”他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可以回来或远离,统统按你的意思。”

学生于是上路,马不停蹄地赶路,直到有一天破晓时分抵达故乡的河边,看见拱桥对面的村子。他不声不响走进父亲的花园,听见从父亲卧室窗户传出的呼吸声,父亲还在睡觉。接下来他溜进未婚妻家的院子,爬上一棵梨树,透过树梢瞧见正在梳头的她。他亲眼所见的一切,和他思乡情切时勾勒的图一比较,他更明白自己注定要成为诗人,他看见了诗人梦中的美丽和优雅,这是在真实情境中找都找不到的东西。

他从树上下来,从花园溜走,走过故乡村子那座桥,回到山里的深谷。年迈的大师和从前一样坐在茅舍前,拨弄着他的琉特琴,他用两句表达喜悦的诗取代问候,诗的深度与和谐悦耳让小伙子热泪盈眶。

韩福又留在文辞大师的身边,因他已经精通琉特琴了,大师现在教他弹齐特尔琴,时光飞逝之快,一如西风中雪之融化。其间他又经历了两次排山倒海而来的乡愁,一次他夜里偷偷跑走,但尚未到达山谷转弯的地方,挂在茅舍门上的齐特尔琴声透过晚风传了过来,琴音追着他,呼唤他折返,而他无法抵拒。另外一次是梦中他在花园里种了一棵树苗,他的妻子站在一旁,孩子们用酒和牛奶浇灌那棵树苗。醒来时,月亮照进他的房间,他恍恍惚惚起床,看见一旁睡着了的大师的白胡子微微发颤,他忽然兴起对这个人的无比恨意,他觉得这个人毁了他的人生,许他美好的将来却没有兑现,他很想扑向他,杀死他。老者睁开眼睛,绽放一抹带着些微悲伤的温厚微笑,消除了这个学生的怒气。

“记住,韩福,”老人轻声说,“你是自由的,做你喜欢做的事。你可以返乡种树,或者恨我,杀死我,我不会太在意。”

“啊,我怎能恨你呢,”他激动地说,“那就像我恨老天爷似的。”

于是他留下来,学弹齐特尔琴,然后学吹笛子,再后来他在大师的指导下填诗作词,慢慢地学那神秘的艺术,这艺术看似简单质朴,却能翻搅听者的心灵,犹如风吹过水面。他描述太阳升起,如何在山的边缘踌躇不前,鱼儿如何像水底的影子,无声倏忽游过,以及春风中新绿的草地如何随风晃悠;若是仔细听,那就不仅是太阳、鱼儿玩耍、草地低语,而且是仿若苍穹与这世界每一次于瞬间齐奏无与伦比的音乐,每一位听众倾听时,各自怀着喜悦或苦痛,念起自己的所爱或所恨,小男孩想着游戏,少年想着心上人,老人则想到死亡。韩福不清楚他在河流源头的大师那儿停留了多少年,他经常觉得自己昨天晚上才进入这山谷,而老人拨弦接待他;他也经常觉得,似乎他之后的生生世世与时间尽皆坠落,并且变得很不真实。

一天早晨他独自在茅舍里醒过来,老人消失无踪,他找了又找,频频喊他。一夜之间秋天骤然而降,寒风摇撼着老旧的茅舍,好大一群候鸟飞过山脊,虽然还未到季节。于是韩福带上那把小小的琉特琴,下山返回他的故乡。他见到的人与他打招呼,问候他时,都恭敬而有礼。当他回到家,他的父亲与他的未婚妻以及亲戚们都已过世,他们的房子里住的都是别人。到了晚上,人们在河边庆祝花灯节,诗人韩福则站在黝黑河岸的对面,靠着一棵老树的树干。当他开始弹奏他那把小小的琉特琴时,妇女们闻声叹息,陶醉又忐忑地望向黑夜,年轻女孩呼唤这位未曾打过照面的琉特琴演奏者,大声说她们之中从未有谁听过琉特琴发出这样的声音。

韩福笑了,凝视有千盏灯流过的河面,他不再能清楚地区分何者为倒影,何者才是真实的,他也分不清这个庆祝活动与以前的有何不同,因为他以小伙子的身份站在这里,却听到那位陌生大师在说话。

诗歌《春天》(Frühling)配图,1919年

诗歌《秋天》(H rbst)配图,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