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熙十一年正月,休之留在京中的侄儿文思招募门客,有些不法行径,被刘裕抓起来,派人送到荆州江陵郡休之的府邸,暗示休之杀了他。
休之觉得不是大事,便上书请求废除司马文思的爵位,贬为庶人便是。
刘裕抓住此事不放,说休之纵容子侄豢养门客,意图不轨,立即抓捕了休之留在京中的儿子文宝和侄子文祖,下狱赐死。
消息传到荆州,休之正在病中,激怒攻心,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休之后悔当初对刘裕手下留情,以至于养虎为患,酿成大祸。他立即并上书皇帝,痛陈事件经过和刘裕诛杀功臣种种暴行,宣布起兵征讨,为国锄奸。休之又将这封奏疏作为檄文,传布天下,然后便领兵出征。
时隔多年后,休之再次披上铠甲,踏上征途,去捍卫自己的名誉与荣耀,捍卫大晋的江山。
临行之际,他与云秀道别,“我和刘裕斗了半辈子,曾经我为了天下太平,对他诸多退让,他却步步紧逼,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逼不得已。”
云秀劝他:“事已至此,你不必顾虑那么多。你是仁义之师,上天会保佑你的。”
“照顾好自己,我去去就回。”休之拥抱了她许久,然后便出门而去,再没有回头。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年之久,双方互有胜负。刘裕威震天下,休之也是一代名将。这两个人识于微时,一路走来,从战场到朝堂,又从朝堂回到战场,从并肩携手,到分道扬镳。
这么多年来,他们见证了会稽王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王恭、刘牢之、桓玄依次坐上“朝廷”这张赌桌,现在,这几人已归于尘土,赌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要拿命运做赌注,孤注一掷,至死方休。
然而,不同于刘裕的处心积虑、不管不顾,休之总是顾虑良多。
所有幕僚都劝休之坚壁清野,可他知道,如果现在割除百姓的庄稼,秋后无粮,就会饿死许多人,便不同意。
幕僚又劝他派人掘断河堤,放水淹杀刘裕军队,但此举又会伤及百姓,休之又不忍心。他在荆州这片土地上倾注了太多心血,希望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
战线很快往北推进,一直到了襄阳,这是豫州最北边的重镇,与后秦隔河对望。
后秦便派使者来与休之联络,愿发兵助阵。
幕僚和众将都劝休之答应,可休之思索再三,仍是拒绝,“多谢你家贵主好意。我身为宗室,不能因为一己私利,就放你们踏足江南。”
众将和幕僚们闻讯,无不唏嘘。
休之打发走了后秦使者,带着众将和幕僚们在城头遥望南方,对他们说,“诸位随我征战多年,栉风沐雨,司马休之在此谢过了。现在我被刘裕逼到如斯境地,大势已去,我自不能苟活,但诸位不必陪我赴死。”
幕僚和众将都痛哭流涕,誓死追随他。
休之向众人深深一拜,独自下了城头。
刘裕率军随后便赶到,决战打响了。
就在休之与刘裕在襄阳决战之时。刘裕派朱龄石、王镇恶领一支骑兵向南突袭江陵。
江陵是荆州治所,又是休之府邸所在,随着周边城池纷纷陷落,此刻已成为一座孤城。虽然休之留了重兵把守,但朱龄石趁夜发起攻击,还用了征讨南燕时得到的“飞楼”,攻城甚急。城中守军猛烈还击,却挡不住“飞楼”里的敌兵从天而降,难以招架敌军的攻势。
战斗打得相当惨烈。杀伐之声从夜里到次日中午,一直不停,百姓们恐慌不已,扶老携幼,逃出家门,往休之的府邸涌去,大家觉得这里是个安全的地方。
休之临走前,命桓道芝留下保护云秀和谯王府中诸人。桓道芝便调了一队侍卫在府门外警戒,又命人紧闭府门。
府里当值的官吏们,还有仆人们,都背着包袱聚集在府门前,听门外吵吵嚷嚷的,害怕百姓们冲进来,都围着桓道芝,求她开角门,让他们逃走。
桓道芝正精神紧张地盯着门外,被这些人烦死,大喊,“别吵了!现在开门,你们找死吗?”
官吏们不敢再说,见总管吴勋也在,就都去求他。
吴勋这几年越发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觑着眼睛,腰也直不起来。仍劝众人,“现在王府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要是出去,外面的百姓会涌进来,那样更危险呀。”
官吏们都哀求,“总管,我们是安全了,可我们家人都在府外呀!现在全城都乱套了,他们可怎么办呀!”
桓道芝担心门外的情形,嫌他们哭得太烦人,让他们闭嘴。
吴勋说:“桓小姐,这些大人是王爷的属员,是朝廷命官,你不可无礼!”
桓道芝回头,看着他说:“吴总管,敌人都快打到门口了,你还计较我是不是无礼?”
“道芝!”云秀从内宅走出,来到门前。
吴勋等人见了她,都向她行礼。
桓道芝说:“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快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你不用怕,外面一个人也进不来!”
云秀说:“道芝,大家想出府,也是情理之中,谁能不管自己的家人。”
一个官吏说,“请夫人开恩,我们实在是担心家眷安危啊。”
云秀对他点点头,又对桓道芝说:“道芝,把门打开。让大家走吧。”
桓道芝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开门?外面的百姓本来就人心惶惶,现在开门,让百姓看到王府的人都跑了,那百姓们不是更会乱吗?”
云秀说,“没关系,我在这里。百姓不会乱的。”
吴勋也忙劝她说:“夫人,不能开门啊。”
云秀微笑道:“有何不可?现在城外正在大战,城里人心惶惶。就连王府门内外都是不安。这样下去,不等敌军打进来,我们自己就乱了。不如索性开了门,愿意走的走,愿意留的留。只要外面的百姓看到我还在这里,多少也会安心一些,想必也不会闹事。”
吴勋又走近了几步,低声对云秀说:“夫人,王爷此战恐怕不利,我已在府里各处倒上了桐油,若城破了,我就一把火烧了王府,这些人身受王爷厚恩,他们该给王爷陪葬啊!”
云秀先是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笑,把袖口掀开给他看。
她袖子里是一把匕首。
“吴总管,王爷是您看着长大的,您知道他是仁厚之人,不会同意你这样做。让大家走吧,您也走。我留下来,如果城破了,我会为王爷殉节。”
吴勋心中不忍,闭上眼睛,“可是这些人……”
云秀恳切地说:“吴总管,放他们走吧。王爷宅心仁厚,深得百姓爱戴,您不能让他留下骂名!”
吴勋便叹了口气,失落地走回内宅。
云秀又命人将府中所有人都聚集过来。一会儿,有些本不想走的人也都来了。他们求云秀,让他们留下,好能报答王爷的厚恩。
云秀说:“走吧,你们留下来只会受我们连累。王爷不需要你们殉葬,他希望你们好好活着。”
于是众人都在她面前跪下来磕头,洒泪拜别。云秀让他们都起来。这些人中唯独不见吴总管,云秀知道,他死意已决,便成全他,不再勉强。
云秀又让桓道芝和侍卫们也走,对她微笑着说:“道芝,你们也走吧。以后多保重。不要再想着报仇了。”
侍卫们忍不住哭了,垂下头用手擦眼泪。
桓道芝眼中含泪,却拔出刀来,吩咐侍卫,“保护夫人,开门之后,发现有可疑人物,就地格杀!”
侍卫们齐声大喊:“是!”
于是府门大开,一队侍卫先冲了出来,站在门前,他们眼神决绝,手按刀柄,时刻准备战斗。王府的众人从侍卫们组成的人墙后面,一个一个悄悄走了。
云秀从府中走出来,看着府前聚集的百姓,笑道,“各位父老,我是谯王的夫人。王爷在外打仗,让我在家里等他。大家若是想在这里待着,便请席地而坐,我们一起等吧。”
百姓们见了云秀在,觉得司马休之一定还会回来,都镇定下来,听云秀的吩咐,就地坐下。
云秀看百姓中有许多年轻学生,一问才知道,他们都在休之兴办的学校里读书,就笑着对他们说:“当日见孔子厄于陈蔡,而弦歌之声不绝。汉高祖举兵围鲁城,城中儒生尚讲诵习礼乐,也是弦歌之音不绝。可见君子忧道不忧贫,身处危难,也要泰然处之。你们素日诵习六经,现在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就从《诗经》开始,每人背诵一篇经书,可好?”
学生们见她一个女流之辈,尚且能处变不惊,他们都是男子,岂能惊惶无措?于是大家精神振奋,齐声答应。有人从背囊里取出古琴来,就地凝神抚琴。
琴声中,学生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从《诗经》开始,《尚书》《礼经》《易经》《乐经》《春秋》,一篇篇地背诵。
学生们年纪很轻,声音洪亮,诵读经典的时候,思接孔孟前贤,跳脱出眼下的困局,千年文脉在他们身上延续,千古浩然正气在他们身上传承,喷涌而出,感染了现场无数的百姓。
云秀在学生中,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看到何无忌的身影,他们神态安详,满面微笑,冲着她点头。
红日西坠,战斗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全城都安静下来。
桓道芝意识到不好,率侍卫来到云秀身边戒备。果然,远处来了一队兵马,迅速将府邸和百姓都包围了起来。百姓们又开始恐慌。
领兵的人全身盔甲,骑着战马,手提宝剑,大喊:“本将军是益州刺史朱龄石,奉皇命诛杀叛臣司马休之!本将军只杀叛臣,百姓勿忧!现在起,全城戒严,限你们一刻钟内,各自回家,然后紧闭家门,不许出来。若有人违令上街,视同反贼,就地格杀!”
云秀听了这道命令,知道休之凶多吉少,已是心痛欲绝,但面对这些百姓,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笑着镇定地对百姓们说:“朝廷军队,不同于贼寇,必然不会扰民,大家都回家去吧。”
百姓们听了云秀的话,便放了心。竟还有人高喊“万岁”,然后高高兴兴,扶老携幼,从包围圈中走出,回家去了。
学生们不想走,他们觉得应该为司马休之尽忠。
云秀劝他们:“你们是读书人,肩负道统,王爷希望你们善自保重,不要与朝廷作对,要为荆州留存文脉,将来若有机会做官,一定要爱护百姓,报效国家!”
学生们便向她深深行礼,然后收起琴囊,告辞而去。
在百姓和学生们纷纷散去的时候,桓道芝在云秀身后,低声对她说,“官军是冲你来的,恕我不能奉陪。我还得留着性命杀刘裕报仇!对不起你了!”
云秀怕回头会引起朱龄石注意,就没有回头,对她说:“你走吧。找个太平地方安稳度日,不要再想着报仇了。”
“保重。”桓道芝说完,又不舍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了,然后她狠下心,趁乱走了。
桓道芝一走,许多侍卫都觉得吃惊,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战斗下去。
云秀让他们放下武器,不必再做无谓的牺牲。
包围圈越来越缩小,刚才拥挤不堪的王府门前,此刻就只剩下云秀。
朱龄石骑着马,来到云秀面前,先仔细地看了她一阵,然后从马上跳下来,躬身行礼,“姐姐。”
云秀平静地看着他,现在的局面她早已预料到了。
休之宅心仁厚,这几年心灰意冷,未必能全力一争。而刘裕不择手段,刚毅狠辣远在休之之上。这一战,他终究不是刘裕的对手。
云秀早已接受了休之和自己的命运,此刻见朱龄石来到面前,她镇定地站着,却忍不住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那把匕首。
“姐姐还记得我吗?”朱龄石风尘仆仆,一身是血,满脸杀气,在云秀面前,他放下威严,用最温和的语气地跟她说话。
他和记忆中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
云秀点头微笑,“记得。”
“我也记得姐姐。姐姐和太尉当年是如何救我,我永远也忘不了。姐姐,太尉派我来接你回去,福儿也在军中等你,你跟我走吧。”
“谯王呢?他……现在怎么样?”
“他与太尉相持于襄阳,尚未分出胜负。”
云秀听说战场已到襄阳,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她摸了摸袖中的匕首,准备好要自杀殉情。
云秀淡然地说,“好,容我回府,收拾一下。”她说着,转身往府门里去。
朱龄石命人拦住她的去路,“姐姐不必回去了,所有物品、服侍的丫头,我都准备好了。姐姐只要跟我走就是。另外,太尉吩咐了,姐姐要保重身体,如果伤了一根头发,就命我屠城,不但这座王府,整个江陵都要鸡犬不留!”
云秀怔住了,不自觉地垂下了手,袖子里的匕首掉在地上。
她面前的谯王府,燃起了一片冲天大火……
几天后,江陵陷落的消息传到襄阳。当时,休之与刘裕正在江岸边大战。江水奔涌,涛声如雷。两军近身肉搏,杀声震天,箭如雨下。双方都伤亡惨重,主帅都在咬牙坚持,希望对方先倒下。
这时候,刘裕军队忽然大喊,“江陵已得!江陵已得!”又将谯王旗号、王袍、冠带等物掷于阵前,这些都是朱龄石假造的,真物已毁于大火。
但休之已经惊骇无比,又看到云秀绑到阵前,他更加心疼不舍,方寸大乱。
云秀却觉得高兴,因为又见到了休之,虽然她此刻被绑着,却看着他甜蜜地笑。
休之凝望着云秀,也便释然了,露出笑容,却不防刘裕一箭射来,正中他的胸口,部下将士见主帅受伤,全都乱了,无力再战,只好护着休之不断败退。
此刻,数万后秦大军跨河而来。刘裕见状大怒,放过司马休之,下令全军调转方向,向入侵者发起猛烈冲击!
休之的部将见此情形,士气大振,纷纷请令休之与后秦军前后夹击,攻破刘裕。
休之负伤,驻马河畔,远远地观阵。他眉头紧皱,脸色不定。无论部将怎么劝,如何急切,他始终一语不发。
后秦的铁蹄,踏上南岸,就像在他心灵上践踏。后秦的战鼓声,震天动地,就像在敲击着他的灵魂。
战斗打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看刘裕攻势凌厉,打得后秦军节节败退。
看秦人被纷纷赶下了河,往北方败逃。
看刘裕的军队甚至继续追击,攻入后秦国境。
方明多年来在他身边,从来都是谨慎小心,此刻却也是一脸愤恨,再三恳请,“主公,若再不动手,秦军败退,我们就再无胜算了!”
休之终于长叹一声,从胸口拔下箭来,扔到地上。鲜血霎时流了下来,染红了他的征袍。
他说,“我们是汉人,岂能帮伪秦兵南下,践踏我们自己的国土!我一生出将入相,疲惫已极,朝廷的困局、天下的重任,就留给刘裕去担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