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3月初。台湾。
夕阳悄然下坠,一团红晕已经褪为淡红。先前还是明朗的天空渐渐泛起茫茫的苍青色,夜岚四起,将一种朦胧的幽静投向四野,投向台北郊外那一条条行人罕至的青草路径。
暮色中,位于北投路70号的那幢小楼显得分外孤寂。爬满楼墙的常青藤已不可辨,晚风拂来,宽敞庭院中花草微动,浅叹低吟,似乎在轻诉院中这片令人感伤的晚景。
楼里那间四壁古籍经典的书房内,一位老人正凭窗而立,望向窗外,望向星月疏朗的夜空,神情凝注,宛若一尊被岁月遗忘的雕塑。
不知已这么望过了多久,或者说不知已这么望过了多少年。满头青丝已变成了苍苍白发,曾经英气勃发的脸庞,此时已皱纹遍布,寿斑点点。可几乎每一天,他都要这么静静地凭窗而望,在夜幕四合之时,感遇一种不可言喻的情愫。
电灯“啪”的一声开亮。夫人轻轻地走近,将一件毛衣披到他肩上,又扶他在窗前的靠椅上坐下。老人没有言语,只轻轻地一摆手,示意夫人退下。此时此刻,他不想有任何事情来扰动自己的心境。
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老人就这么默默地打发自己的时光,沉浸于巨大的静穆与感伤之中。而当年,他的生命曾是那样的辉煌——手握重兵,金戈铁马,叱咤风云,在中国异彩纷呈的现代史上,留下了辉煌的篇章。就在他意欲大展宏图、奋身抗击外寇之时,一场突发的事变却使他的政治生涯戛然而止,若彗星坠落,从此跌入挣脱不出的茫茫深渊。
张学良,这个曾经声威显赫的名字,在漫长的幽居中成为历史,成为人们在叙说往事时无法忘却而又深感叹息的故事。
月光透过窗户,铺洒在他脚前的地板上。身后似乎传来了夫人轻轻的呼唤声。老人撑了一下身子,但终没有立起,依旧仰靠椅背,望向夜空。
今晚的张学良,已经睡意全无。那个意味着自由、意味着漫长幽禁生涯终结的消息,令他欣喜万分,同时又止不住潮水般袭来的戚戚悲情。就在这天下午,他突然得到通知,已提出多年的探亲申请得到当局允准,他和夫人赵一荻即将赴美,探望生活在大洋彼岸的儿女孙辈,同享天伦之乐。
可是此时此刻,令他激动的似乎并不是即将同儿孙们的欢聚,而是“自由”这两个字所具有的珍贵含义。漫长的五十多年中,他历经辗转流离,饱尝冷落欺凌,要么置身于荒山野岭,要么被掷于孤楼郊林,一代英雄,解甲卸鞍,遭受着漫漫无期的羁禁,不得越雷池一步。多少次醉里挑灯看剑,多少回梦中吹角连营,英壮岁月在冷冰冰的拘押中流失了,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心壮志也在声声长叹中被磨蚀得踪影全无,直到鬓发如霜的垂暮之年,才得以窥见自由的神圣光辉。
两滴浑浊的老泪从他的眼里涌出,跌落进他脸上的道道沟纹中。老人轻拍了一下扶手,缓缓立起,直望当空的那一轮皓月。漫漫岁月里,相伴相随、相共相知的似乎就是天上的月,在它的如水清光中,他不知叙说过多少次自己的愁怨,寄托过多少回对自由的相思。现在,当自由终于降临之时,他更有一种倾诉无尽的期愿。
可是,蹉跎岁月,悠悠万事,该从哪里说起……